这则启事,把家庭争吵以及这次王映霞出走,都归咎于郁达夫了。郁达夫一边细细玩味着这则启事的含意,不禁暗暗佩服起王映霞斟字酌句的工夫来,心想她虽然不是靠文字吃饭的人,但写起这一类玩意儿来,笔头倒真和绍兴师爷一样厉害!这则启事一登出来,对他自然是大大的不利了,但由于盼望王映霞回家的心情十分迫切,所以也就顾不得这些了。为了打破僵局,使对峙的气氛缓和下来,他笑了一笑,对王映霞说道:
“你哪,学我的笔法倒学得蛮像啊!”
“那也是你逼出来的!”王映霞回答说,语气仍尖利得很。
第二天,郁达夫把王映霞草拟由他署名的《道歉启事》,在同一家报纸即汉口《大公报》上登了出来,王映霞也就在这一天回家了。
两则启事一登,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家庭矛盾在社会上完全公开化了。这件事竟成了轰动武汉三镇的重要新闻。一连好几天,除了“保卫大武汉”、轰炸、疏散、高温之外,人们(尤其是文化界人士中)又多了一个议论和纷纷猜测的话题:郁王家庭纠葛。
诗人汪静之当时在武汉和郁达夫王映霞是近邻,又是挚友,汪妻竹因同王映霞还是同学。由于有这层关系,据汪静之说他们夫妇知道了王映霞的一个秘密——
王映霞是我的妻子的同学
我于1922年7、8月间参加《女神》出版一周年纪念会上初次和郁达夫、郭沫若一见如故,郭郁二人当即邀我同到他俩的住处,从此成为朋友。
1938年春夏间我全家避难到武昌,住在察院坡亲戚家。当时达夫家住在横街头,两家是近邻,常相往来。后来台儿庄打了一场对日抗战的大胜仗,政府派了前线慰劳团,郁达夫参加慰劳团去了。
王映霞趁郁达夫外出时打胎
有一天王映霞来说:“我肚里有了,抗战逃难时期走动不便,我到医院里请医生打掉。医生说:‘要你男人一起来,才能把他打掉,男人不同意,我们不能打。’达夫参加慰问团去了,要很多天才会回来,太大了打起来难些,不如小的时候早打。某某姐(汪的妻子竹因)!我要请某某(汪静之)陪我到医院去,装作我的男人,医生就会替我打掉。请你把男人借我一借,某某(汪静之)是最忠诚老实的,达夫最信任他;如果请别的男人陪我去,达夫会起疑心的。”我的妻子马上说:“没有问题,让他陪你去好了。”
我就陪映霞过江到汉口,坐了黄包车沿江向下游走了半里多路,到一个私人开的小医院里。映霞对医生说:“我男人同来了。”医生就带映霞进里面病房里去了。我等在那里,等到映霞出来,我陪她回武昌。我和我妻子都认为逃难时怀孕不方便,应该打掉。
一天我到达夫家去看他回来没有,王映霞的母亲说:“没有回来。”我看见阳春(达夫的长子郁飞的乳名)满脸愁容,我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他说:“昨夜姆妈没有回来!”我问:“她到哪里去了?”他说:“不知道。”我就问王映霞的母亲:“映霞到哪里去了?”她说:“不知道。是一部小汽车来接去的。”第二天我再到达夫家去,想问问映霞头一天到哪里去了。见了王映霞,她倒了茶请我坐下,我还没有开口,她就谈起戴笠家是花园洋房,家里陈设富丽堂皇,非常漂亮。谈话时露出羡慕向往的神情,又有得意兴奋的表情。我马上悟到她昨夜没有回家的原因了,原来是戴笠派小汽车接她去了。所以王映霞满脸是兴奋、幸福、得意的表情。又想到难怪她要打胎,而且要在达夫外出时去打。
回家时我告诉了妻子,她很惊奇,表示不再和这位同学来往。我当时考虑要不要告诉达夫:照道理不应隐瞒,应把真相告诉朋友,但又怕达夫一气之下,声张出去。戴笠是国民党的特务头子,人称为杀人魔王。如果达夫声张出去,戴笠决不饶他的命。太危险了!这样考虑之后,我就决定不告诉达夫,也不告诉别人。后来达夫从前线慰问团回武昌了,我见他的时候,一句不泄漏。不久,我要到广州去了,去向达夫告别。一进去看见达夫和映霞正在争吵。达夫一见我,就指着映霞,一边哭一边向我说:“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她居然和人家睡觉!”我一听,心里就很着急,怕达夫声张出去,杀人魔王会置他于死地。为了免得他闯祸。我就帮忙映霞掩饰。我说:“不会的,你不要信谣言。”达夫马上说:“哪里是谣言!她的姘头许绍棣的亲笔信在我手里!”我听了马上就放心了。达夫一边告诉我:“万万想不到她会这样不要脸!”一边说一边痛哭,满脸流泪,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这样号啕大哭,万分伤心痛苦的样子。王映霞也一边哭一边辩解。我就对达夫说:“你太爱她了,哭得这样伤心。冷静一点,夫妻商量解决好了,不要哭了。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到广州去,票已买好,马上要去上车了,不能帮助你们商量解决了。再见!”
说着就回住处了。我离武汉后,不久,武汉也要撤退了。后来达夫往南洋去了。我和达夫没有再见过面。
(下略)
经过许多朋友的规劝和调解,郁达夫和王映霞进行过一番忏悔和深谈,总算天大的运气,重新又订下了“让过去埋入坟墓,从今后各自改过,各自奋发,再重来一次灵魂与灵魂的新婚”的誓约。并协议如下——
协议书
达夫、映霞因过去各有错误,因而时时发生冲突,致家庭生活,苦如地狱,旁人得乘虚生事,几至离异。现经友人之调解与指示,两人各自之反省与觉悟,拟将从前夫妇间之障碍与原因,一律扫尽,今后绝对不提。两人各守本份,各尽夫与妻之至善,以期恢复初结合时之圆满生活。夫妻间即有临时误解,亦当以互让与规劝之态度,开诚布公,勉求谅解。凡在今日以前之任何错误情事,及证据物件,能引起夫妻间感情之劣绪者,概置勿问。诚恐口说无凭,因共同立此协议书两纸,为日后之证。
民国二十七年七月九日
立协议书人 夫 郁达夫
妻 王映霞
见证友人 周企虞
胡健中
一场风波暂告平息了。第二天,郁达夫一家就离开了武汉,避居到洞庭湖西旁边的一个小县城一汉寿。
郁达夫避居湖南汉寿,原因之一,正如他在致刘开渠的一封信中所说:“……家庭几至破裂,现则仍归于好,来汉寿住,亦为伊计,欲使静养数月,将此段情事忘去也。”正好友人易君左(武汉《国民日报》编辑)是汉寿人,郁达夫托他帮忙,借住在汉寿城北蔡天培醋铺的一栋古色古香的正房里。一家人暂时安顿了下来。他和王映霞在此期间没有再大吵大闹。两个小孩子常常绕膝嬉戏。家庭之间呈现一种悠闲与和解的外表,仿佛他们果真破镜重圆了一样……
然而一纸协议终难弥合两人已经破裂了的感情。王映霞在郁达夫登了《道歉启事》以后,胸中的闷气虽然略为平了一些,但她是一个倔强的又极爱面子的女人,对于自己的愿望和理想,只在意会而不想言传,要她从口头上表示出甜甜蜜蜜,那她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的。尤其是在大风浪的袭击之后,让心情逐渐平静,再来恢复她对郁达夫的感情,也必然要有一个过程。她不是没有想过,若能熬过了这一段静默的短时期,又何虑不会有破镜重圆、柳暗花明的佳境来到?可惜的是郁达夫偏偏又忽略了女性的这一种纤细的心理,他可以道歉,他可以写悔过书,但他心灵上和感情上受到的侮辱与损害,纵倾洞庭湖水也难以洗尽!汉寿水乡泽国,本是屈左徒行吟的故地,闲居无事,郁达夫常常去洞庭湖边散步。(在汉寿期间,出游或访友,王映霞总不同他在一起。)望着那波涌连天的洞庭湖水,想想自家受到的侮辱与伤害,再联想到日益深重的民族危机,郁达夫心潮起伏,泪如泉涌。过去,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读过屈原的《离骚》,现在他仿佛才真正体会到了屈原写《离骚》时的心情。“大约就和我此时的心境差不多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郁达夫9月中旬接到陈公洽来电后,就把心一横,只身就道,奔赴闽中,决心为国牺牲了……
临行时,颇觉依依。王映霞对他说:
“大约是我的命运应该孤独的吧?否则为什么刚刚有些静下心情时,而你又偏偏须远行呢?”
这一番话在郁达夫听来,自然又是“不关心时事”的表示。他当即对王映霞说道:
“日人的炮火还在不断地轰飞,我们的抗战,也正在做更进一步的死拼。匈奴未灭,于家何有?我们这些负有抗战重任的男儿,终于是不能在这穷乡僻壤里坐而待亡的,自然要再接再厉,重上战场去尽我们的天职。”
“那我们呢?”
“等我去闽后,视情况再做长久之计。”
一个并非在前方作战的军人,乱离时竟不照顾到妻儿的安危,王映霞心里很不满意。“哼哼……”她冷笑了两声,觉得郁达夫作为丈夫真是靠不住,自己不能不做另外的打算。
看到王映霞面有不悦之色,郁达夫就留诗一首,以示开导和劝戒——
并马泛州看木奴,粘天青草覆重湖。
向来豪气吞云梦,惜别清啼陋鹧鸪。
自愿驰驱随李广,何劳叮嘱戒罗敷。
男儿只合沙场死,岂为凌烟阁上图。
这最末一句,暗含着讥刺王映霞“企慕官职”的意思。王映霞自然不会不懂得这一点,她认为这是郁达夫临行之时,还在她心上扎了一刀子。
郁达夫到福州后,曾接王映霞来书,谓终不能忘情独处,势将于他不在中,去浙一行。他立刻又断定:王映霞一定是去浙江找许绍棣去了。他本来心绪就恶劣得很,风雨下沅湘,已经把许绍棣恨之入骨,对王映霞怨之甚深。室内有蜀锦被一条,本系王映霞那年来闽时之遗物,郁达夫这次回闽后,每晚必拥被而卧,和王映霞梦中相会。在他的直觉里,拥其被犹抱其人也!突然接到了王映霞的这样一封信,怎不重又勾起他心中的愤懑和疑虑?“一纸书来感不禁,扶头长夜带愁吟。”所以,他一连发了七八封电报去找寻王映霞的下落。由于彼时正值战乱之中,交通阻塞,邮政欠通,他其实并不知道王映霞正一路辛苦,挈母携子,奔波于浙赣途中,并因为返回长沙找寻行李而在江山滞留多日。于是两人函电交驰,又闹了许多纠纷,及至王映霞带着阳春翻越仙霞岭,来到福州以后,郁达夫犹余怒未息。
“嗬,到底来了!”他冲着王映霞,不无指责地说道。
“不是你一连来了七、八次电报催我到闽么?为着孩子,为着责任,当然也顾不到心中的愤恨……”王映霞回答说,强咽着胸中的闷气。
“刚才你说到什么‘责任’和孩子,这太好了!”郁达夫冷冷地讽刺道。“我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万死干君唯一语,为侬清白抚诸儿!’……”他把写给王映霞的那首诗,又当着她的面重复念了一遍。不知有意要刺激一下王映霞呢,还是一时气急念错了,他把原诗中的“和顺”二字改成了“清白”。
这显然又是旧事重提。王映霞气得浑身发抖,过去的仇恨又在她心中复燃起来,她当即连珠炮似地质问郁达夫道:
“什么‘清白’不“清白’?亏你说得出口!一个并非在前方作战的军人,乱离时竟不顾妻儿的安危,待我在长沙受尽惊慌,丢了东西,把老小六人,自千辛万苦中辗转逃出来以后,不来抚慰一句,反这样来一个迎头痛击?我想天下总也有不少为人丈夫的男子,不知是不是也用这种手段来欺侮女人,压迫诬害女人的?”
“哼哼……”郁达夫鼻子里狠狠地响了几下,转身就走了。而王映霞此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王映霞来到福州后的第一个夜晚,郁达夫宿在外面没有回家。
那一条蜀锦被被冷落了,谁也没有用它。
一气之下,王映霞本想次日即挈儿返浦城,藉此结束了这一个已远非完室之家的残局。
然而,“谁知元鸟分飞日,犹剩冤禽未死心”。郁达夫和王映霞毕竟十年夫妻藕断丝未断,两人经过一番协商和朋友们的解劝,又双双携子远赴新加坡了……
“我已经决定了只身去国之计,你的一切,只能由你自决,我也顾不得许多了。”
郁达夫恋恋不舍地对王映霞说。此时新加坡《星洲日报》已邀请他去主编副刊《晨星》。
看到郁达夫异常悲戚的面容,王映霞的心几乎都要碎了。她安慰他道:
“大局不意变化得如此之快,实在是不幸之至。我们一家,只须你心思好,待人好,不怕会饿死,到处都可以生存。这不必愁。宽你的心亦就是宽我自己的心。”
她表示愿随郁达夫去南洋。但是前车之鉴,使她不得不提出了一个条件——
“你若希望我不再回想你过去的罪恶时,只有你先向我一字不提,引导我向新的生命途中走,大家再重新的来生活下去……”
“我当然不是念旧恶的人。”
于是郁达夫在王映霞答应同去星洲的条件下,又写了一张悔过书,并打长途电话给浙江省府诸公,说明自己是“误听人言,致疑心妻映霞已抵浙江的消息”。
三 协议离婚
郁达夫间关几万里,阅时五十日,风尘仆仆,魂梦摇摇,来到沉静、安闲、整齐、舒适的星岛(新加城),置身于蕉林椰树、碧海青天之中,真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们住在中峇鲁中保路二十二号一套三房一厅的公寓二楼房里,郁达夫担任《星洲日报》副刊《晨星》的主编,不久又接编了《星洲日报星期刊》的《文艺》周刊和《星槟日报星期刊》的《文艺》双周刊。王映霞则编辑《星洲日报》的妇女版。
像郁达夫这样一位有名的作家下南洋做海外宣传,自然在海外文坛引起了很大的波浪。许多钦慕他的青年纷纷前来谒访,刊物也因郁达夫主笔而销路大增。至于对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家庭纠纷,星岛人士一开始多不知悉,就是略有所闻,也以为不过是夫妇间争吵而已,此乃常事,不致出大乱子。所以在唱和之际,多致祝贺之意。郁达夫和王映霞虽然两人都还各有各的心事,但为了应付新旧朋友,适应环境,他们也居然同赴宴会,同游马六甲和槟榔屿。平日在家里却哑口无言,只有在朋友们来到的时候,才看得见他们的笑脸,听得见他们谈话的声音。友人一走,这个家又重归沉寂了。真正的心与心的微笑,王映霞发不出来,郁达夫当然更无法来开导与启发。
这一天又是宾朋满座。新友故交高谈阔论,使郁达夫沉寂的家里顿时又充满了活跃、欢愉的气氛。
李词佣代表几个青年作者把他们的来意告诉郁达夫,说有一些搞文艺的朋友为了对他表示敬意,特举行公宴,请郁达夫务必拨冗出席。
“那怎么好意思呢?”郁达夫笑着说。“我的香港脚又出了毛病,鞋穿不得,会很失礼的。今天我早上出门,你们瞧,就是这副形容。”
“那没有关系的。”李词佣望了一下郁达夫赤裸的有些溃烂的双足,说道:“总之,这里的几个朋友颇想听听抗战中国的近情,郁先生刚从那里来的,所见所闻,一定不少。”
“好的,好的,既然这样,我准来!”郁达夫爽快地答应了。——向南洋华侨介绍祖国抗战情况,他认为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王映霞取出梳子和剪刀来,走到郁达夫跟前,说:
“就这副形容总不大好啊!还是让我给你修整一下吧……”
当着客人们的面,她细心地为郁达夫梳起头发来。郁达夫完全听从王映霞的摆弄,乖顺非常。这一种亲密的“相敬如宾”的姿态,博得了大家的齐口称赞,誉之为今日之“梁鸿孟光”。他们多是文人,当即就争先恐后的赋诗咏诵了起来。李西浪笑眯眯地首先来了一首:
“富春江上神仙侣,云彩光中处士家。十载心香曾结篆,少陵诗笔动悲笳。鸾笺应画双飞燕,血泪偏浇并蒂花。留得千秋佳话在,一杯同祝爱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