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晃一晃的红色内裙,到赤裸裸的女人的形体,对于他的诱惑可以说又大大进了一步。正值二十岁的青春年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他的体内发育着,伸长着;独自在国外过着孤寂的留学生活,愈是孤独就愈是将目光投向异性。渴求异性而不得,所以郁达夫感到非常烦闷。
三 初尝禁果
寒假转眼就到了。同学们回家的回家,访友的访友,郁达夫一个人呆在冷冷清清的旅舍里更是难以忍耐了。面壁而立,孑然一身;向隅而泣,自叹命运多舛。每当这个时候,他总禁不住要想——
“啊啊!上帝造人的时候。为什么造了一个亚当不算,还要另造一个夏娃?人类的这两个始祖,赤身裸体,在伊甸园里过着无情欲无邪念的和谐美满的生活岂不很好,他们为什么又要偷吃树上的禁果呢?这下可好,如今却累得我这个亚当的子孙望着那善恶树上的果子饥渴难熬了。可是,可是,我的夏娃又在哪里呢?”
夏娃在伊甸园里。伊甸园在天国里。天国自然在天上。天上——正下着大雪。
他的夏娃不在天国里。他必须到地上、到人世间去寻找。
连日大雪,下个没完没了。路上行人几乎已经绝迹。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热所驱使,郁达夫决定出去冒一次险,尝一尝伊甸园里的禁果究竟是什么滋味。
天气冷得很。猛烈的暴风雪袭裹着他那又瘦又长的身子。粗大的鼻子冻得通红。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在这样的严寒里,从嘴里和鼻子里冒出来的热气一个子就变成了自雾状的东西。
顶风冒雪,他深一脚浅一脚,趔趔趄趄,好不容易跑到了名古屋火车站。
火车已经快要开了,他赶紧掏出钱来买票。
“你到哪里去呀?”售票的职司问道。
“去……东京。”
郁达夫自然不好明说自己此番秘密出行的目的,他糊里糊涂地竟买了一张去东京的车票。
在车厢里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又把有两条白线的制帽取下来,抖了抖上面的雪。发长数寸,乱披额上,给他的那张肖像上又增添了若干颓废的意味。
“呜!一呜!一”
火车在漫天大雪中向东开去。大地是一个银白色的世界。
郁达夫默默地靠在三等车厢的车窗口,面色忧郁得很,好像胸中横亘有万千的哀怨,而又说不出来的样子。长长的列车在无边无际的雪野里像一条蜿蜒爬行的蛇。啊啊!正是狡猾的蛇,引诱夏娃和亚当吃了禁果的。那些赤裸裸的“伊扶”的遗类也正在引诱他。一想起自己将要进行的冒险,郁达夫真是又兴奋又感到恐惧。
喝了两瓶酒,看看车厢里并没有认识他面目的旅人,郁达夫胆子忽然放大了。已经是夜半时分。当火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驿站停车的时候,他像被恶魔附着一样跳下了车厢。
夜空里一片白茫茫。站台上积雪盈尺,比在车厢里自然更加寒冷得多。这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这里的人们不会认得他。然而这里也正是他理想中的伊甸园,长着善恶树,树上的禁果唾手可得。这么想着,加上喝了酒,郁达夫热血更加高涨了许多度数。雪片落在他身上,寒风扑打着他的脸,他也全然顾不得了。匆匆跑出车站,跳上了一辆人力车,把围巾向脸上一围,放大了喉咙叫车夫把他拉到妓廓的高楼上去。那儿的灯光犹自在阵阵寒风和一天雪片中闪烁,像是在故意逗引人似的……
日本的妓馆,本来是到处都有的。但郁达夫一则怕熟人看见,二则怕病毒的纠缠,所以在此之前一直只在想象里冒险,不敢轻易上场去试一试。他还没有尝过禁果的滋味。
雪夜里一切都沉睡了,只有妓院尚在接客。
“请进来吓!”
一个中年妇人招呼着他。看样子她是这儿的鸨母。
郁达夫站在门口犹疑着,要想进去又不敢进去,要想出来又舍不得,一时竟进退两难、不知所措起来。此举未免过于荒唐,这是明明白白的,他不是不知道。可是冒着大雪秘密出行,不就是为了这个么?他太苦闷了,太寂寞了,他需要一个女人,哪怕是片刻的欢娱也好。然而,一向洁身自好的秉性,以及对于可能会传染上可怕的病毒的恐惧,又使他不敢轻易往里面挪动一步。不,他甚至想马上就离开这里。这里是妓院,是淫窟,是地狱。他不愿意把自己的脖颈悬挂在结着禁果的善恶树上。
他刚要回转身,里面又娇滴滴地叫了起来,而且吃吃地带着笑声:
“进来吓!请进来吓!”
在异国一贯受到欺侮的郁达夫,以为就连卖笑的娼妓也瞧不起他:她们的笑声里满含着轻蔑的意思。
“可恶的东西,你们竟敢欺我胆小么?”
郁达夫心里可真真发怒了。他咬紧了牙齿,把脚在地上狠狠地蹬了一蹬,就捏了两个拳头走了进去,好像是要对那几个年轻的妓女宣战的样子。在东京时受到日本女学生侮蔑的情景,又浮现在他脑际了;尤其是想到自己祖国娇美的女同胞竟被那些外国流氓糟践,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复仇的心思。
“复仇,复仇,我就拿她们当中的一个来复仇吧!”
那些妓女都是忠诚于她们调和性欲的天职的。她们裸着雪一样洁白的柔嫩的身体,在迎接着他的选择。郁达夫走到她们面前的时候,几乎要像小孩似地哭出来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微微在振动着的面部筋肉怎么也控制不住。他太紧张了,原先那种想要“冒险一试”的勇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除了怯懦,还是怯懦。
——“啊哟,你没有亲近过女人吗?”
——“八成还是个童男子吧!”
妓女们七嘴八舌地取笑起他来。无可奈何,郁达夫只好硬了硬头皮,选定了一个肥白高壮的花魁卖淫妇,跟着她走上楼去。经过一条暗暗的夹道的时候,那条又肥又白的身躯微微扭动着,一阵恼人的粉花香气,同日本女人特有的一种肉的香味,和头发上的香油气息合到了一处,扑向他的鼻孔里来。他一时觉得头晕目眩,仿佛看见了一条蛇在他面前游动,吓得他向后面跌也似地赶紧退了一步。再定睛一看,只见前面黑黝黝的夹道的尽头,亮着一支灯,有一个长圆形的女人的粉面,堆着微笑在那里问他说:
“你!你还是上靠海的地方去呢,还是怎样?”
这时候郁达夫已经有些镇静下来了,他朝西头指了指,含含糊糊地答道:
“上靠海的地方去。”
进了一个靠海的小房间。那妓女殷勤周到得很,先替他把头上的制帽取下来放在一边,弹了弹落在他身上的雪。又在地板上铺好了榻榻米。便笑着问他要什么菜。
“随便拿几样来吧。”郁达夫说。
“酒要不要?”又笑了一下。
“要的,”他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工夫,她就把酒菜端上来了。她斜靠在郁达夫身上,一杯一杯地替他把盏。好似一种习惯,但又好像是无意似地一撩围裙,肥白的腿肉每每能让人看见。这是日本女子特别的美处。郁达夫看了那妓女的围裙角,心里便突突地乱跳起来。沐浴中的隆子的赤裸裸的形体,又一次奔涌到他那已经狂热到极点的脑海里。身上被热烘烘的女性的肉体偎依着,他想:
“沉索性沉到底罢!不入地狱,哪见佛性,人生原是一个复杂的迷宫。”
于是在狂喝大饮之余,他竟把自己的童贞破了——他第一次尝到了禁果的滋味。
第二天中午方才醒来。揉了揉眼睛向窗外面一望,雪已经住了,太阳照在积雪的地上、树上和屋顶上,灿灿地生光。阳光返射,照得这一间八席大的小房间分外晶明爽朗。郁达夫懒洋洋地躺着,在锦被里伸手触着了那一个温软的肉体,便模模糊糊想起了头一晚的痴乱的狂态:她的半开半闭的眼睛,散在枕上的她的头发,她的血红的嘴唇和淡红的舌尖,她的那一种粉和汗的混和的香气,肥白柔软的下体的颤动……想到这里,正如在大热的伏天当头被泼上了一身冰水,郁达夫直感到从头凉到脚跟。那个女人还是袒露着全身朝天酣睡着,两座乳峰高高地耸立在那里。郁达夫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竟和这样一个日本女子发生了这种关系。他的心里卷起了一种以往从不曾有过的波浪,似乎在昨天的短短的一夜中,有谁来把他全身的骨肉都完全换了。这么想着,他的手像触着了炭火似的,赶紧从那两座乳峰中间抽了回来,目光也从枕头边上那些散乱的粉红樱纸移向玻璃窗外的半角晴天。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骨碌爬起身来,蹑足走到窗前。这是一间朝西的房间,推开窗户向西眺望,是澄碧的大海。再往西,往西——那就是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故乡了。回头望了一下犹自酣睡着的异国女人,郁达夫悔恨交加,竟不由自主地流出了两行热泪。
“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远志,我对国家所抱的热情,现在还有些什么?还有些什么呢?”
他尝到了禁果的滋味。然而他在精神上感到的苦闷却有增无减。
四 苦闷的象征——《沉沦》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在三铺席大的一间客舍楼上,郁达夫正在改作小说《沉沦》。他是以自己留日期间的生活作为素材的,他把自己当作了自己作品中的“模特儿”。因为他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作家的个性是无论如何总须在他的作品里头保留着的。所以,他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在感情上一点儿也没有勉强的影子映着,他只觉得不能不写,而且不能不这么写——人生从十八九到二十余岁,正是一个浪漫的抒情时代,在这个时候,就是不会说话的鸟儿尚且要张开喉咙尽情歌唱,何况乎感情丰富的人类呢?任感情像冲决堤岸的奔流一样从他的笔端涌泄出来,至于什么技巧不技巧,词句不词句,他都一概不管。正如人感到了痛苦的时候,不得不叫一声一样,又哪能顾得上这叫出来的一声是低音还是高音,或者和那些在旁吹打着的乐器和谐不和谐呢?
湿润的海风从南面东京湾里徐徐吹来。他那苍白的脸上被风吹拂着时有一种温微微的感觉。然而心里确实孤冷得很。自己的抒情时代(大好的青春年华),是在日本这个荒淫残酷、军阀专政的岛国度过的,眼看到故国的沉沦,身受到异乡的屈辱,与己所感所思,所经历的一切,剔括起来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点不是忧伤……
他写着。一幕幕情景似真实也似梦幻,涌现在他脑海里——读华兹华斯的诗集。
两个穿红裙的日本女学生。
那两双活泼泼的眼睛!
写到这里,一个神情忧郁、孤冷得可怕的青年从字里行间跳了出来,向他大声剖露心迹道:
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
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
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句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哦哦,这不就是我自己么?”郁达夫停住了手中的笔,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从抽屉里取出自己写的日记来,翻到一个为泪迹模糊的地方,看了一看。那日记里的话竟和小说中写的这一段一字不差!他想起自己那一天在放学回来的路上遭到两个日本女学生的冷遇以后,晚上在寓里写了这一页日记。那时他真是伤心到了极点了,火热的颊上禁不住滚了几颗冰冷的眼泪下来。伤心人遇伤心事,伤心人写伤心事,这不能不使他倍加伤感。
以后的事——在小说中就变作了场景和情节——就更糟了:
不可抑制的邪念。
窥看房东女儿洗澡。
在妓院里……
他把这一切——真实的和虚构的——编织进小说里。写着,写着,他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我竟做了这样的蠢事了么?”他痛苦地自责道。当时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一种失望之后产生的极其愤懑的情绪忽又占据了他的心,使得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起来了……
“狗才!俗物!你们都敢来欺侮我么?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你们的仇。世间哪里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负心东西,你竟敢把我丢了么?罢了罢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就爱我的祖国,我就把我的祖国当作了情人吧。”
大都市的灯火宛如星海,远远近近,闪闪烁烁。再向西一望,只见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在青苍苍的天宇里摇动。“在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国,也就是我的生地。……”这么望着,想着,郁达夫的心里生了万千哀感,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面色灰白得同几个月前写的《银灰色的死》中那个可怜的死者一样了。然而他并不举起手来揩一揩眼泪。半轮寒月高挂在天空的左半边,幽幽的月光射到他的脸上,两条泪线倒有如叶上的朝露一样放起光来。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眼泪便同骤雨似地滚落下来。交织着悔和恨,饱蘸着血和泪,他发出了痛彻肺腑的呼喊——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这种痛彻肺腑的呼喊,同他在雪夜破童贞之后的痛苦自责,在精神上是完全一致的。郁达夫实际上是把《雪夜》中的自己揉进《沉沦》里面去了。所不同的是,他把场景和结局做了某些改动:小说中的“我”在寒月高挂的晚上把大海当作了归宿,而《雪夜》中的郁达夫睡到第二天中午方才醒来,身边还躺着一个温软的肉块。
几位在东京的朋友这时来客舍看他,一见郁达夫泪流满面,都不免吃了一惊。
“怎么了?郁君。是怀乡病又发作了么?”
他们问郁达夫。郁达夫却破涕一笑,兴致勃勃地把小说原稿拿给朋友们看。
“文艺是苦闷的象征,”他说。“我这几日同初丧了夫主的少妇一般,毫无气力,毫无勇毅,哀哀切切,悲鸣出来的,就是这一篇小说《沉沦》。”
“《沉沦》?——怎么取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题目?”
“因为这篇小说旨在描写一个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病Hypochondria的解剖,里边也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至于日本的国家主义对于我们中国留学生的压迫的地方,怕被人看作了宣传的小说,所以描写的时候不敢用力,不过烘云托月的点缀了几笔。”
郁达夫耐心地解释道。谁知那几位朋友看了之后,非但没有什么感想,反而在背后嘲笑他说:
“这一种东西,将来是不是可以印行的?中国哪里有这一种体裁?”
听到这些话,郁达夫头上就好像浇了一瓢冷水。他想起今年正月问,他已经写过一个短篇《银灰色的死》,投寄给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后,过了好几个月都杳无音信。不知道《学灯》栏的主持者是否把它当作了小孩儿的痴话看,或者竟把它丢弃了?现在——这一篇《沉沦》的命运又将会如何呢?
未可预料。他郁郁不乐,只好跑到咖啡店里去找女孩子喝酒,又接连痛饮了几场。
的确,当时的中国,思想实在还混乱得很。即使《新青年》也只博得一小部分学生的同情。至于文学界,郁达夫认为“目下中国,青黄未接。新旧文艺闹作了一团,鬼怪横行,无奇不有。”在这混沌苦闷的时代,他和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早就想致力于做一番耶和华式的创造工作:一切山洼都要填满,大小山岗都要削平,高高低低的要改为平坦,崎崎岖岖的必成为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