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八点钟就起了床,心神不定,专候她来。等到九点多钟,她果然来了,我的喜悦,当然是异乎寻常,昨天晚上的决心,和她绝交的决心,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
问她昨天何以不来,她只说“昨天午后,我曾和同居的陈锡贤女士,上创造社去找你的。”我听了她的话,觉得她的确也在想见我,所以就把往事丢掉,一直的和她谈将来的计划。
从早晨九点谈起,谈到晚上,将晚的时候,和她去屋顶乐园散了一回步。天上浮云四布,凉风习习,吹上她的衣襟,我怀抱着她,看了半天上海的夜景,并且有许多高大的建筑物指给她看,她也是十分满足,我更觉得愉快,大约我们两人的命运,就在今天决定了。她已誓说爱我,之死靡他,我也把我爱她的全意,向她表白了。吃过晚饭,我送她回去。十点前后,回到旅馆中来,洗澡入睡,睡得很舒服,是我两三年来,觉得最满足的一夜。
三月六日,星期日(二月初三),阴,后雨。
午前十点钟起床,就回创造社出版部来。天忽而变得灰暗,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办了半天多的公事,写了一封给映霞的信,信上并且附了两首旧诗,系记昨天的事的: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
好事只愁天妒我,为群先买五湖舟。
笼鹅家世旧门庭,鸦凤追随自惭形,
欲撰西泠才女传,苦无椽笔写兰亭。
因为我昨天约她上欧洲去行婚礼,所以第一首说到五湖泛舟的事情。她本姓金,寄养在外祖家,所以姓王,老母还在,父亲已经没有了。她的祖父王二南先生,是杭州的名士。
晚上到高海粟家去吃晚饭,因为他请我过好几次了,所以不得不去,席间见了徐志摩及其他二三个女人,美得很。饭后玩牌九,我输了二十多块,心里很忧郁,就因为我不能守王女士的诫诰。
到周家去宿,又输了五六块钱。
三月七日,星期一(二月初四),天大雨。
早晨冒雨回出版部来,办了许多公事,写了许多催款的回信。午后又接到了一封映霞的来信,心里实在想和她见面,到了午后,捱压不住了,就跑上坤范去看她。又约她一道出来,上世界旅馆去住了半天,窗外雨很大,窗内兴很浓,我和她抱着谈心,亲了许多的嘴,今天是她应允我Kiss的第一日。
到了晚上八点钟,她要回去,我送她上车。她一定不要我送她回去,不得已只好上雨中的马路上去跑了一趟。
她激励我,要我做一番事业。她劝我把逃往外国去的心思丢了。她更劝我去革命,我真感激她到了万分。答应她一定照她所嘱咐我的样子做去,和她亲了几个很长很长的嘴。今天的一天,总算把我们两人的灵魂溶化在一处了。
晚上独坐无聊,又去约了蒋光赤来谈到天明。
三月八日,星期二(二月初五),大雨未歇。
早晨十点前起床,到江西路德国书铺去买了两本小说。一本是Beenhard Kellermann的恋爱小说《Ingeborg》,一本是Thomas Mann的《Herrund Hund》,这两本小说,都可以翻译,我打算于今年之内,翻它们出来。
从今天起,我要戒酒戒烟,努力于我的工作了。午后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告诉她以我的决心,我的工作,并且约她于礼拜日同去吴淞看海。
晚上冒雨出去,上法科大学授课,学生要我讲时事问题及德国文学史,我答应了。
八点多钟回闸北创造社出版部,雨犹未歇。接仿吾来信,说沫若亦有信去给他,骂我做的《洪水》二十五期上的那篇《广州事情》。沫若为地位关系,所以不得不附和蒋介石等,我很晓得他的苦处。我看了此信,并仿吾所作一篇短文名《读(广州事情)》,心里很不快活。我觉得这时候,是应该代民众说话的时候,不是附和军阀官僚,或新军阀新官僚争权夺势的时候。
晚十二点钟就寝。
三月九日,星期三(二月初六),天气晴快。
午前因为接到了一封映霞的信,很想去看她,并且天气也很好,但创造社出版部事务很多,所以暂时忍耐着,只上中国银行及邮政局去了一趟。午饭后,怎么也忍不住了,就跑上坤范去找她,约她出来,东跑西走,跑了半天,并且和她上美术专门学校去看了一转,决要她进美专。晚上和她在一家日本菜馆吃夜饭。回家后,又为她写了一封介绍信。我和她的关系,大约是愈进愈复杂了,以后只须再进一步,便什么事情多可解决。今天和她谈我将来的计划,她也很能了解,啊啊,可咒诅的我的家庭。临别的时候,又和她亲了一个长嘴,并且送她到坤范女中的门口。
十日,星期四(旧历二月初七),晴和,大有春天的意思。
早晨十点前起来,心里只是跳跃不定,觉得映霞定要来看我。上中国银行及邮局去了一趟,马上走回家来,并且买了一本《Moral Pathology》,系千八百九十五年出的书,着者为Arthur E.Giles,内容虽则很简单,但是难为他在那一个时候,能够见得到这些精神的现象。读了一遍,很有所得。
午后阳光晒得很和暖,四肢疏懒,不愿意做事情。跑上上海银行去存了些款,就走到尚贤坊去看孙氏夫人。因为她不在,正想走出外去,却冲见了映霞,听她说,她已经上出版部去找过了我。真是喜出望外,就和她一路的上郊外去走。
阳光虽则和暖,但天上浮云很多,坐公共汽车到了徐家汇,走上南洋大学去转了一个圈,上小咖啡馆喝了半个多钟头的茶,天上却刮起风来了。从法界一直走到大西路口,到静安寺叫了汽车,上坤范去约陈女士出来吃晚饭。又去约蒋光赤、周静豪夫妇,光赤不来,周氏却来了。饭后想去开房间,但先施的东亚,永安的大东,和新新,都已客满了,就只好上周家去坐到更深。
映霞和陈女士要回去,我送她们到梅白克路学校的门前。天上寒云飞满,星月都看不见,似乎要下雪了。从梅白克路回来,又在周家宿了一晚。
映霞告诉我,她不愿意进美专了,因为她也定不下心来。
今天的一天,总算过得很有意义,也是我和映霞的恋爱史上最美满的一页。但因为太满足了,我倒反而忧虑将来,怕没有好结果,啊啊,我这不幸的人,连安乐的一天幸福,也不敢和平地享受,你说天下世上还有比我更可怜的动物吗?
十一,星期五(二月初八),晴,后雨。
午前九点钟起床,回到出版部来,路上经过江西路,到德国书店去买了一本《Hamsun’s Erzahlungen》,里边有Victoria一篇,打算于空的时候,翻它出来。回到闸北,出版部里,已经有徐葆炎等在等我。
十点前后,孙夫人和映霞来。
中午请她们在新有天吃饭。饭后又和她们回创造社。天下起雨来了。映霞在我的寝室里翻看了我的日记,大发脾气,写了一封信痛责我,我真苦极了。
二点多钟送她们出门去后,只好写了一封长信,哀求她不要生气。写完后,帽子也不带,冒雨去寄。
夜饭后,又觉得心里难过,拿起笔来,再写了一封信给她,信写好后,心里更是难受,就冒大雨出去,寻找坤范女学去,想和她对面说明白来。身上淋得同水鬼一样,好容易到了坤范,她又不在,我真懊恼之极,便又上尚贤坊找她。当然是找她不着的,心里愈感到痛苦,周围的事情也愈糟。
天上在下大雨,时间已经晚了,一怕闸北戒严,不能回去,二怕旅馆人满,无处安身,周家我怎么也不愿再去,一个人在风雨交迫的大路上走着,我真想痛哭起来,若恋爱的滋味,是这样痛苦的,那我只愿意死。不愿再和她往来。
啊啊,天何妒我,天何弄我到这一个地步!
我恨极了,我真恨极了。
回来之后,又写了一封信给她,万一她再这样的苦我,我也只有一死,我决不愿意受这一种苦了。
十二,星期六,天还是不断的在下雨。
午前心里不安,便冒雨跑上街去。想去坤范女学,又怕受映霞的责备,只好往各处书店去看书,糊里糊涂,竟买了一大堆无用的英德各作家的杂着。回到出版部来,又接了映霞的一封骂我的信。
中饭后,又是坐立难安,跑上坤范的门口,徘徊了好久,终于没有勇气进去。啊,映霞,我真被你弄得半死了。你若晓得我今天的心境,你就该来安慰我,你何以竟不来我这里和我相见?你不来倒也罢了,何以又要说那些断头话,使我的心如刀割呢?
晚上写了一封信,冒雨去投邮,路上想想,平信终是太慢,走到邮局,想寄快信,已经是来不及了。就硬了头皮,跑上坤范去找她。总算是万幸,她出来见了我,说了两三句话,约她明天到创造社来,我就同遇赦的死刑囚一样,很轻快地跑回了家。这时候,天上的急风骤雨,我都不管,我只希望天早一点亮,天亮后,好见她的面,向她解释她对我的误会。
回出版部后,又编了一期二十七期的《洪水》,我自家做不出文章来,只译了一首德国婆塞的诗《春天的离别》。
晚上一晚睡不着,看了一篇日人宇野浩二的小说。
十三,星期日(二月初十),阴晴。
午前八点钟就起了床,看看天色灰暗,只怕映霞不来。九点后,正在做一篇《创造社出版部的第一周年纪念》,她和陈女士却来了。
和她们谈了半日天,请她们在一家小馆子里吃了中饭,陈女士先走,我和映霞上周家去。又遇着了周家的索债者及静豪的艺大的风潮消息,两人终不能够好好的谈天,她执意要回去,我勉强的拉她上了汽车,和她上六三花园去走了一转。回来又在北四川路的一家咖啡馆楼上坐了一个钟头,谈了许多衷曲,她总算是被我说伏了。
晚上回来,精神很好,做完了那篇早晨未做毕的文章,又写了四封信,一给映霞,一给北京我的女人,一给广州成仿吾,一给富阳家中的二哥。
十五,星期二(二月十二),晴了,但寒冷如冬天,绝无春意。
十一点钟到上海艺术大学,去为他们设法维持学校。学生全体,想拥戴我做他们的校长,我因为事情不好办,没有经济上的后援,绝对辞去。在那里吃过午饭,学生留我到午后三点,才回家来。午后因为怕映霞要来,所以没有出去,等到六点多钟,她终于不来,只接到她一封很沉痛的来信,她对我的爱,是不会摇动的了,以后只教我自家能够振作,能够慰她的期望,事情就可以成功。
回到出版部里,已将十点,写了一封信给映霞,约她于明天到创造社来,并约她若事实可能,明天再和她上静处去谈半天天。
十八日,星期五,先晴,后雨。
今天早晨,接到映霞两封来信,约我在家等她,所以不出去。吃中饭后,她果然来了。
和她出去,先上六三花园去走了一趟,更上一家咖啡馆去吃了些咖啡面食。坐谈至二个多钟头,不知不觉,窗外竟下起雨来了。
坐汽车到卡德路夏令配克影戏院,看一张美国新出的电影,名Third Degree。七点钟影戏散了,和她上大世界前的六合居去吃饭。饭间谈到将来的事情,各觉得伤心之至。
冒雨送她上坤范去,在弄口街灯下别去,临别的时候,她特地回过头来,叮嘱我早睡,我真哭了。坐在车上,一路的直哭到家中。到家和新自东京来的许幸之谈到夜半,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上床在二点钟的时候,我觉得今晚上又要失眠,因为和映霞的事情,太难解决。
十九日,星期六(二月十六日),夜来雨还未晴。
早晨起来,就想到了昨晚和映霞讲的话,我问她“我们那能够就像这样的过去呢?三年等得到么?”啊啊,我真想死。洗脸毕,闷坐在家内,想出去又无处可去。
十一时左右,接到周静豪的来信,约我去商量善后,就上四马路振华去了一趟。
在酒馆里午膳后,即回到创造社来,因为怕映霞来寻我。等到午后五点钟,她不曾来,就又出去上虬江路的旧书铺去了一趟,看了许多旧书,但一本也不想买,因为这几日来,又为映霞的事情搅乱了我的心意,书也不想看了。
晚上雨霁,月亮很大,写了一封信给映霞,出去寄信,信脚又跑上了坤范,她们的门已经掩上了。在门外徘徊了半日,又只好孤孤冷冷的走回家来,读了一篇无聊的日本人的小说。
二十日,星期日(二月十七日),晴爽。
午前在家里候映霞来。并且因出版部同人中有意见冲突的两人,竭力为他们排解。午后,他们大家都出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在家里看守残垒。屋外的阳光很和暖,从窗外看看悠淡的春空,每想跑出去闲步,但我的预觉,却阻止我出外,因为我的第六官在告诉我说,映霞今天一定会来的。
等到三点多钟,她果然来了,真是喜欢得了不得。和她亲了几次亲密的长嘴,硬求她和我出去。
在阳光淡淡晒着的街上,我们俩坐车上永安的大东旅馆去,我定了一个房间住下。
五点前后,她入浴室去洗澡,我自家上外面去剃了一个头,买了些酒食茶点回来。和她一边喝酒,一边谈我们以后进行的方法步骤,悲哀和狂喜,失望与野心,在几个钟头的中间,心境从极端到极端,不知变灭了多少次。
七点钟前,上外边去吃饭,吃了些四川的蔬菜,饭后又和她上振华旅馆去看了周太太。回来经过路上的鞋子铺,就为她买了一双我所喜欢的黑缎的鞋子。
十点钟后,和她在沙发上躺着,两人又谈了些我们今后的运命和努力,哭泣欢笑,仍复是连续不断的变迁消长。一直到眼泪哭尽,人也疲倦了的天明,两人才抱着了睡了三五十分钟。
和她谈了一夜,睡了一夜,亲了无次数的嘴,但两人终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不至于乱。
二十一日,星期一(二月十八),天晴快。
早晨十时前就起了床,因为一夜的不睡,精神觉得很衰损,她也眼圈儿上加黑了。
我入浴,她梳头,到十一点左右,就和她出去。在街上见了可爱的春光,两人又不忍匆匆的别去,我就要她一道上郊外去玩,一直的坐公共汽车到了曹家渡。
又换坐洋车,上梵王渡约翰大学校内去走了一阵,坐无轨电车回到卡德路的时候,才得到了党军已于昨晚到龙华的消息,自正午十二点钟起,上海的七十万工人,下总同盟罢工的命令,我们在街上目睹了这第二次工人的总罢工,秩序井然,一种严肃悲壮的气氛,感染了我们两人,觉得我们两人间的恋爱,又加强固了。
二十四日,星期四(二月廿一),雨很大。
早晨十点钟从旅馆出来,幸而走进了中国界内,在出版部里吃午饭。烧断的电灯也来了,自来水也有了,一场暴风雨总算已经过去,此后只须看我的新生活的实现,从那一方面做起。
阅报,晓得沫若不久要到上海来,想等他来的时候,切实的商议一个整顿出版部,和扩张创造社的计划。
午后,又冒了险,跑上租界上去。天上的雨线,很细很密,老天真好象在和无产阶级者作对头,偏是最紧要的这几日中间,接连下了几天大雨。
先打算上印刷所去看出版部新出的周报《新消息》的,后来因为路走不通——都被帝国主义者绝断了——只好绕过新闸桥,上映霞那里去,因为她寄寓的坤范女中,就在新闸桥的南岸。
上坤范去一打听,知道陈女士和她已经出去了,所以只好上蒋光赤那里去问讯。上楼去一望,陈女士和映霞,都坐在那里说话,当然是欢喜之至。和她们谈到五点钟,就约她们一块儿的上六合居去吃晚饭,因为雨下得很大,又因为晚上恐怕回闸北不便,所以饭后仍复和她们一道,回到蒋光赤的寓里,又在电灯下谈了二三个钟头的闲天。
二十六日,星期六(二月廿三日),天气很好。
光阴过去得真快,一转瞬间,阴历的二月,又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