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这种几乎不加掩饰的苦苦追求的直率态度,自然引起了孙百刚夫妇的警觉。尤其是孙百刚,他觉得在“卡尔登”看电影时想到而又自行取消的那一段假设,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差不多到了无可否定的地步了。他是达夫的朋友,他和掌华又是映霞的义务保护人。处在这种地位,他觉得是很难的,既要保护这一位,又要爱惜那一位;既不能偏袒这一位,又不能得罪那一位。自然,听之任之更不是办法,为友之道不允许他们夫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一天,乘王映霞出去时,掌华对孙百刚说:
“我看郁先生颇有意于映霞。”
“你也看出来了吗?”
“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那种追求的样子看了真好笑。郁先生今年多少岁了?”
“总比我大五、六岁吧。他的太太我未曾见过,但记得也是姓孙,是富阳县一户大家的小姐,读过旧书,对达夫感情很好,达夫对她也不错。已经有儿女了。”
“照这样说来,郁先生不应该再在外边寻女人。”
“他的小说似乎表现出他是一个极浪漫的人,其实据我所知,达夫倒不是一个瞎搞女人的人。”
“那么或许是我们神经过敏吧?”
“但愿如此。总之,以后不希望达夫常来。男女间的感情是微妙的。同时希望映霞能早日找到适当的对象,这样可以使达夫失去目标。”孙百刚最后说道,他觉得这也许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虽然孙百刚夫妇不希望郁达夫常到他们家来,但事实上郁达夫却三天两头地往尚贤坊孙寓处跑。因为王映霞住在那里。因为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感情的闸门一旦拉开,他就很难控制住自己。起初几次来时,他总假借一种口实,或是说在附近看朋友,路过此处;或是拿几册新出版的书籍来赠送给他们。有一次,他实在没有什么借口了,走进门来就吟着这两句唐诗:
“出门无知友,动即到君家。”
窗外面在下雪,耳畔传来许多檐滴之声。郁达夫脸上突然像充血的样子,清筋突起,满面通红。他用差不多要哭出来的语调,对孙百刚说(日本话):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自从第一次见到她——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谁——之后,就神魂颠倒,无论怎样想抑制,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睛一闭拢,睡梦中梦见的也是她;眼睛一睁开,做事也无心,吃饭没滋味,眼面前只见她的影子在摇晃。一出门,脚步不期然而然地到此地来了。一到此处,只要看见她,我的灵魂似乎找到了归宿处,像迷途的孩子重复来到母亲的怀抱一般。即使她不和我说话,也觉得精神上很安慰。如果她偶尔和我谈上几句,我全身的细胞神经,像经过熨斗熨过似的舒适服帖。……我明知道中年热恋的后果,常不佳妙,但教我如何办呢?”
这一番直率的告白,是只有正在热恋之中的人才说得出来的!郁达夫的眼泪似乎流出来了。掌华和王映霞虽然不懂得日本话,但从他那副紧张兴奋、热情奔放的样子,也看出了何以如此的苗头。特别是王映霞察觉到他们的谈话似乎和自己有联系,可是为了礼貌,她也不便探问,所以就到自己床上横身假寐着。孙百刚一面关照掌华绞一把热毛巾给郁达夫揩脸,一面非常冷静地对他说道:
“其实我们早就看出你的心态了,也正在这里替你担忧着这事的前途。你到底是偶然一时的感情冲动,还是要做永久的打算呢?倘若是一时冲动,我希望你立刻离开上海到北京去——那里,不是有你的荃君和龙儿、阿熊吗?”
郁达夫摇了摇头。
“我已经失去了理智,哪里还分辨得出是一时冲动还是永久感情。我只知道她是我的生命,失去了她,就等于失去我自己的生命。要我现在离开上海,那就意味着要我立刻毁灭我的生命。单刀直入一句话:请你太太替我问一问她的意思,到底如何?”
他喝了几口茶,情绪稍稍镇定了些。此时外面已经风停雪住。郁达夫说出了自己此次来的目的,又看了正在假寐的王映霞一眼,就拿起帽子走了。现在他还不知道孙百刚夫妇对这件事究竟抱什么态度,他尤其不知道王映霞是否也怀着同他一样的痴情。一切都还是一个未知数呢!
夜奇寒。然而月亮很大。郁达夫晚上在周勤豪家吃饭,周夫人是一位性情豪爽的女性;她叫郁达夫出去喝酒,郁达夫就同她去,一直喝到晚上十点钟才分手。心里忘怀不下,他又到尚贤坊门外徘徊了半天。此时楼上孙寓里仍然亮着灯光,郁达夫想也许百刚夫妇正在应他的要求,在征询王映霞女士的意见呢。“花好月长圆”,“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这样一些千古传诵的名句,从他的嘴里轻轻吟了出来。窗幔上有一个人影——那是百刚的。又有一个——是孙太太。王女士呢?
难道她真的睡着了吗?郁达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那透着亮光的窗幔,所恩人影无有,他不免失望起来。眼睛睁得太久了,未免有些酸痛。揉了揉眼睛,再望那窗幔时,一个美丽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尽管离得远,又隔着一道窗幔,但那轮廓,那姿态,虽然影影绰绰,但分明是王映霞女士!只有她,才有那么优美的轮廓和姿态。郁达夫的心又狂跳起来了,那映在窗幔上的王映霞的影子紧紧勾住了他的魂魄。一种“无论如何也要再见她一面”的冲动,促使他向那间前楼奔去。刚跑了两步,他又忽然停住了——他觉得这样做太冒失,也许会招致孙百刚夫妇的不快,甚至会惹恼了可爱的王女士。于是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噤——他害怕了,胆怯了,他终究不敢进去。一个人伫立在楼下。他和王映霞近在咫尺,但一道窗幔却有如万水千山,把他们远远地分隔开来了。他甚至没有勇气再进去看她一眼!郁达夫真是气恼得很。气谁?恼谁?——他又实在说不清。月亮在夜空中缓慢地移动着。它很大,很圆,很亮。看看千里的月华,想想人生不得意的琐事,又想到了那天王女士临去时的几眼回盼,郁达夫心里只觉得如麻的紊乱,似火的中烧。
一夜几乎未曾合眼,昏昏沉沉的,直到早晨十点钟郁达夫才起床。他的钱已经花完了,打算午前就在此地(上海郊外艺术大学宿舍)做它半天小说。“我若能得到王女士的爱,那么恐怕此后的创作力更要强些!”他想。茫茫来日,大难正多。尽管他半生孤冷,多不得志,但他还不愿意就此而死。他要活,要活,要活着奋斗。因为自从遇见王映霞女士以后,他觉得人生还是值得的,还是可以得到一点意义的。王映霞的生日为旧历十二月二十二日,他已答应到时候给她送一樽酒去。“写小说,快写小说,写好一篇来换钱去,换了钱来为王女士买一点生辰礼物!”这样一个念头催促着他,就好像吃了一副兴奋剂似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思维也变得敏捷、活泼起来。刚要动笔,方光焘夫妇又来了,郁达夫只好和他们一起到宝山路三德里的创造社出版部去。天气晴朗。一路走去,郁达夫一路和方氏夫妇诉说对于王女士的私情。到了这样的年纪,还会和初恋时期一样的心神恍惚,他自己也觉得实在有些可笑。
“可笑么?——可笑得很哩!……”
他自我解嘲地说。但心里却快乐得很。
孙百刚正在创造社出版部等他。
“我特意早来一步,恐怕你出门了。”孙百刚迎着他说,伸出了一只手。
郁达夫把孙百刚请到二楼亭子间里。“我托孙太太问她的话,结果如何?”他似乎猜出了孙百刚的来意,所以就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这几天和她出去的时候,你自己总已经找到了答复吧?”孙百刚有意刺探他一句。
“我不好意思那样单刀直入地问她,还得要拜托孙太太啊!”郁达夫回避了孙百刚的刺探。
其实,孙百刚已经关照掌华询问了王映霞的主意。王映霞初则一言不发,继之则说自己只是“勉强应酬”,经一再追问,才说了一句:“我看他可怜。”这本是女人常有的怜才之心,但她的这种态度,无疑是引起了郁达夫的误解,所以他在日记中记述了王映霞“已了解了我的意思,席间颇殷勤”之类的话。由怜才而爱才也是常有的事,何况文人本自多情,即使是误解吧,有时反而会进一步鼓励了他的热情。所以孙百刚仔细考虑后,决定尽一番最后的努力。
“达夫!我今天是特地来忠告你克服你近来的冲动的。你倘若要和映霞结合,必须先毁了到如今为止是宁静平安、快乐完美的家庭,这对你是大大的损失。感情是感情,理智是理智,我们差不多是快近中年的人了。写小说,不妨不顾一切,热情奔放。轮到现实的切身大事,总应当用理智衡量一番。同时,你也得替映霞设身处地想一想:以她的年龄、人品、家庭、学问,当然很容易找到一个比你更合适的对象。她何必要一个已经有了家,必须毁了家再和她结婚的男人?你倘若是爱她的,也应该顾全到她的前途和幸福。你以为对吗?再有一点:你和她年龄相差过大,贸然结合,一时即无问题,日久终有影响。我明知道你对她一见钟情,很难断念。但事关你的家庭、你的前途,做朋友岂可知而不言,言而不尽呢!……”
孙百刚一口气说了一大篇,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郁达夫的表情。结果他知道自己是白费唇舌了——郁达夫满脸是颇不以为然的样子。的确,孙百刚说的都是郁达夫最不愿意听的话,他觉得孙百刚太把中国的礼教、习惯、家庭、名誉、地位看重了,以为人生的乐趣只在循规蹈矩的刻板生活上面。结了婚就不能离婚,犹如吃了饭就不应该喝酒一样荒唐可笑!百刚啊百刚,你简直不能了解我现在的心状,并且不了解什么是人生。这样思索了一会,郁达夫突然反诘了一句:
“难道映霞已经明白拒绝过吗?”
这是他最担心的,所以语气也就显得比平常说话时急促。
“映霞也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孙百刚淡然地回答道。
“莫非孙太太没有替我问她吗?”
“问是问的,她没有表示。”
“喔!没有表示?”郁达夫又追问了一句。
“是的。你何妨再直接试探她一下,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一定要经过旁人。”孙百刚说,他预备置身事外了。
“再看吧!我希望你们勿加阻挠。”郁达夫对孙百刚夫妇显然已经有点不放心。
孙百刚也看出了这一点。为了使郁达夫安心,他就像下保证似地说:
“当然不加阻挠。”
“我还希望你们给予助力!”郁达夫进一步提出了要求。
“不,凭良心说,我不愿给予助力。”孙百刚回答得很干脆,好像有意要使郁达夫绝望的样子。
“老朋友连这点情分都没有吗?”郁达夫叹息着。
“惟其是对双方都有不平凡的友谊,所以我才不愿违心地给予助力。”孙百刚的态度依然很坚决。
微雪变成了凉雨。两个人话不投机,多说无益,竟出现了难堪的沉默。临走时,孙百刚还不甘休,又特地叮嘱了几句:
“达夫!我盼望你再冷静缜密地考虑一下,千万不要孟浪从事。”
“百刚!这一次是我生命的冒险,同时也是生命的升华。我们再见吧!”
郁达夫激动地大声说道。孙百刚的态度使他很失望,也很反感。他甚至有点气愤的样子。
一个人在客楼,真是坐立不安。兼之风大,郁达夫时时被窗门的震动搅得心烦意乱。他渴望自己的生命能在爱情中得到升华,为此,他必须首先拿自己的生命做一次冒险。这值得吗?这可能吗?这样做的结果又将会如何呢?……他回答不上来。他只知道他现在已经坐在了火焰的峰头,要么烧毁自己,要么像凤凰一样在烈火中永生。
“……最近达夫对你的热烈追求,你总应当知道吧。你觉得如何呢?你对他的意思到底怎样?”
在尚贤坊四十号的前楼上,孙百刚夫妇正在和王映霞做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事关映霞一生的前途和幸福,他们不能也不愿置身局外。
王映霞一声不响,看样子似乎矛盾得很。
孙百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稍稍考虑了一下措辞,委婉地说道:
“达夫是个已经有妻子、有儿女的中年人了。他对你的爱慕,虽则是出乎真情,然而多少总有点不健康、不正常的。你是否应当接受他的追求,你自己应当有你自己的考虑。你以为如何?”
“我当然不会马马虎虎答应他的。”王映霞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
“我知道你所谓不马马虎虎者,无非要他和富阳太太离婚。但我以为男女的结合,决不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形式问题。人的感情是流动的。尤其是像达夫那样的罗曼谛克的文人,感情的流动性比任何人更大。再讲到人道,何必一定要牺牲那位无辜的富阳太太,而来建筑你们的将来呢?就你而论,人品、家庭、年龄、学问,哪一样不及人家?正可以从容不迫,任意选择,何必一定要找一个像达夫那样,必须毁一个家,再来重建一个家的男人呢?”
“我看徐苕溪就很不错……”掌华在一旁插了一句。徐苕溪即徐钧溪,也是郁达夫留日时的同学。他们有意把王映霞介绍给他。
“……”王映霞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听见掌华在说什么。
一看王映霞没有什么反应,孙百刚又继续说道:
“总之,我们的意思,希望你断然拒绝达夫的追求,一面解除了他的烦恼,一面成全你自己的前程,你以为我说的话对吗?”
孙百刚的态度既诚恳又热忱。他的话其实是重复对郁达夫说过的那些观点。王映霞听了非常感动,但又似乎十分为难。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女,骤然被一个已婚的浪漫男人苦苦追求,自然不免又惊又喜,无所适从。所以,她双眉微蹙,颇为犹豫地说:
“我怎么会愿意答应他呢!不过,我倘若断然拒绝他,结果非但不能解除他的烦恼,也许会招来意外。”
孙百刚大致明白了王映霞内心的衷曲,就说:“看来你已经动了怜才之意了。既然有如此伟大的精神,我希望你索性伟大到底,可以无条件地和他结合,不必一定要他毁灭了已成的家庭。你能这样做吗?”他转而为孙荃考虑了。
王映霞像吃了一惊似的,连连摇着头说:“这是万万得不到我家庭方面的同意的。”
这一番恳谈只好到此而止了。孙百刚最后建议道:
“好吧!我希望你们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将来。不过我总希望在你最后决定之前,应当回到杭州去,和家里人仔细商量一下。”
王映霞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