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林沿着石径一路行来，看到周围似曾相识的园景，嘴角露出一丝奸诈的笑意。
自从十年前宋懋澄去世后，宋家便日趋没落，施林也再未到过这里，这些日子想要退掉女儿和宋辕文的娃娃亲，才来了几次，却未进到后花园。
十多年前，他与宋懋澄结识时，还只是个落魄的小商人，后来宋娶了他的妹妹，便让他为九龠楼搜集各种书籍。
九龠楼的建成，穷了宋懋澄，却富了施林，万象书坊便从那时开始，依托九龠楼的资源和宋懋澄的生意，渐渐发展起来，成为华亭县，乃至松江府最大的私人印书坊之一。
如今的万象书坊，虽说在名气上远不如陈氏平露堂、张氏绮兰堂、何氏香严舍、黄氏看山阁，却是松江府商业化最成功的书坊，印刷了大量的话本评书，最擅于抓住市场的热点、焦点。
他的手下有一批落魄书生，专门负责在酒楼茶肆、乡间田埂等人群密集处，收集各种素材，再加工成小说结集出版，过三两个月便能出一本，虽说故事一般，卖得倒是不错。
这段时间，先是一则“新西厢”，陆续又有一些新故事，突然在松江府热传起来，每天都有人到书铺打听有没有这方面的书。
施林敏锐地觉察到其中的机会，便让手下的写手搜集这方面的材料，记录下来，同时也得到一些抄本。
对于前者，已经有比较完整的话本，施林立刻组织人手进行刻印，而后出现的那些故事，或长或短，都有些残缺不全，得知这些故事都是从九龠园传出的，他便决定走上一趟，他要拿到完整的书稿进行印刷，自然能赚上一笔。
至于如何拿到书稿，施林觉得并不是问题，他当年便是从宋懋澄那里得到许多书稿，包括宋自己写的《九龠集》，才建起了万象书坊，对付那些读圣人书的读书人，无需用钱，还是那句古话——君子可欺之以方。
“辕文外甥，可还认得舅舅？”一进门，施林便露出热情的笑容，大声招呼道。
袁文自然不认得，听宋瑞说此人十年不曾登门，最近又闹着要退掉两家当年结下的娃娃亲，当是奸商无疑。万般不愿与这样的人交往，脸上却挂着淡淡的微笑，拱了拱手，客气地道：“舅舅请坐，请用茶。”
施林又矮又胖，撑得身上那件湖蓝色团衫鼓鼓囊囊，愈显得脑满肠肥，小眼眯着细缝，深陷在满脸颤动的肥肉中间，细细打量着这个十年未曾见过的外甥。
施家也是肖塘本地人，过去的宋辕文是何等模样，施林知道得很清楚，书读得不错，在社学、县学素有才名，不过酸腐了些，也没有多少特异之处。听说这次为了个妓女跳到河里，反而开窍似的讲出了许多精彩的故事，当真是件怪事。
施林原本对这个未来女婿还抱着观望态度，十五岁便通过科考，成为生员，未来或能取得功名，若是如此，宋家复兴也未可知，所以他并未急着退亲。
只是最近华亭董家的小公子看上他的女儿，上门提亲，董家是松江有名的望族，董公子的父亲董其昌更是做过翰林院编修，书画名满天下，施林立马放弃观望，要退掉女儿和宋辕文之间的娃娃亲，接连上门，和妹妹施孺人之间闹得很不愉快。
今天见到宋辕文，看他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倒觉得这位五公子不似传说中那般，是个酸腐书生，也不像当日好侠的烂好人宋懋澄，竟有一股少年人不应有的沉稳，似乎不好对付。
“那便是九龠楼吧？”施林坐下后，看了看窗外溪流边上的藏书楼，微微眯着小眼，有些缅怀地说道：“辕文恐怕有所不知，这楼中很多的书，还是万象书坊刻印的，妹夫当年搜集很多珍本，无力刻印，便找万象书坊帮忙，这些书才得以流传，也算一段佳话。”
袁文笑了笑，不置可否，若是没有九龠楼，哪里还有万象书坊？偏生这奸商大言不惭，好似九龠楼能建成，还有他许多功劳似的。
至于藏书，在袁文看来，这个时代的九龠楼就好像电影公司的片库，藏着众多版本的书籍、雕版，俨然一座金矿。
他不会像宋懋澄那样，将其白白让出，还要欠下一份人情，却热情地对施林道：“九龠楼想要恢复旧观，以后还要请舅舅多多帮忙。”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施林大气地挥了挥手，热络地和袁文说着当年的旧事。
“妹夫当年要藏书，遇到他想要什么书，都是舅舅帮着搜集，想方设法也要让他如意。有次为了找本宋版的什么书，舅舅我跑遍了松江府、苏州府、太仓州、常州府等地的所有书铺和藏书楼，好不容易才找到，结果对方开出三百两银子的高价。”
施林端起茶杯猛灌两口，咂了咂嘴，看着袁文侧耳倾听的模样，心中暗笑，继续道：“一卷书三百两，平常不过几钱银子，舅舅当时觉得很不值，可想到妹夫就喜欢这种书，怎么办呢？”
袁文既想了解这个时代，也想知道宋家的过去，所以听得很认真，施林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不过是个少年，轻易就唬住了，语调更加夸张：“当时，舅舅我是想来想去，最后还是不想让妹夫遗憾，只是身上也没有那么多钱，好不容易在镇江当地找到一位以前做生意时的好友，借了几十两银子，咬牙将那本书买了下来。”
“辕文你是不知道，妹夫看到那本书时高兴的样子，嗨，我看到了，便知道那几百两花的值，有什么比让自己的亲人开心更值得呢？”施林眯眼看着袁文：“辕文，你说是不是？”
袁文不知道这件事的真假，若是真的，想必宋懋澄也不会让施林出那三百两银子，就凭施林当年的身家，也绝对承受不起。而万象书坊能快速发展起来，施林在这些购书行为中，更不知赚了多少的差价。
他权当不知道这一切，笑着对施林点了点头：“舅舅说得是。”
“所以啊，你们现在也要让你们的娘开心，”施林见袁文很配合，便露出凝重的神色感慨道：“你娘这些年不容易，她也好面子，做舅舅的平常想接济也不行。现在你们都长大了，要让她放心。”
“嗯，”袁文点了点头，不知道情况还真要为施林这番表示感动，袁文却记得年初为了宋辕文能好好准备科考，施孺人想在华亭县城为他置办一处读书的地方，因为缺钱，无奈之下找到多年不曾来往的施林，却遭断然拒绝。
施林好似根本没有这样的事，“语重心长”地对袁文道：“都大了啊，要想想你们娘希望些什么，不是要你们做多大的官，挣多少钱，她是想你们有出息，要像你们父亲一样，便是没有功名，也要留名青史，这才是你们读书人的目标。”
看到袁文在点头，施林作势端起茶杯，却发现宋瑞没有给他续水，只好放下：“令尊编撰《九龠集》，可说成就了毕生心愿，在这件事上，万象书坊也是出力的，那书稿就是万象书坊帮着刻印的，上好的梨木雕版啊！当时可没有几本。”
袁文笑了笑，为了这个梨木版，宋家也彻底堕入了贫困。
施林干笑了两声，话风一转：“不过，幼清兄大才，当年撰写的故事确实精巧无比。”
说着从袖中掏出几页纸，推到袁文面前：“近日坊间流传着几则故事，听说是府中传出的，可是当年旧稿？”
袁文不动声色地接过那几页纸，淡淡扫过，果然是手抄的几则故事：“确是府上传出的，不过当不得和父亲相比，只是在下和四哥胡乱编造而已。”
“哦，也还不错了，”施林点了点头：“说来虽不如‘九龠集’，不过既是你们所作，舅舅想啊，要是这些也能印出来，你娘一定会很高兴，妹夫在天之灵，也能放心，我看……就叫《续九龠集》。”
名字叫什么，施林并不在乎，况且外面都知道这些故事出自九龠楼，用这样的名字也好售卖。
他很动情地对袁文道：“谁让我是你们舅舅，谁让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谁让我和妹夫当年的感情这样深呢。这书、舅舅帮你们出，你们赶紧将稿子整理一下，也不要你们出钱，所有花费，舅舅一力承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