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计得逞的施林眯着小眼，洋洋得意地瞧着袁文，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七分银，凡是今日订购者，万象以每册七分银的价格，接受预订。”
“精美的雕版印刷，内容完全一样，三天后送货上门！”施林大声喊着，说完，急促地喘息了几口。
其时话本价格一般为每卷一钱二分银，施林以每册七分银的价格出货，几乎便是成本价，属于保本赚吆喝，书商们听了，顿时有些心动。
如果真是同样的内容，也就差两三天，何况《几社壬申合集》也不知何时能出来，他们还要在这里等，晚上两三天也无所谓。质量上万象的更好，价格也差不多，本为求利，书商当然选择万象的版本。
何况便是买了九龠楼的版本，也卖了出去，要是紧接着便出现更好的版本，买书的人也会不依。
宋辕生顿时急了，小脸涨得通红，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姓、姓林的，你、你太无耻了，这些故事都是我五弟写的，你就这么拿去印，太、太不讲理了吧？”
“这些故事都是我们从民间搜集来的，当然可以印，”施林得意地大笑，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
明末没有著作权，也没有盗版的说法，但行内还是有些默认的行规，比如别家书坊正在销售的书籍，一般本地书商通常不会刻印同样的版本。
除非是因为流通不便，外地的书商才会“盗版”，《*》、崇祯本《金瓶梅》的作者，寓居杭州的李渔，当年便为此和金陵书商打过官司。
施林这么做，却打破了这样的潜规则，有些欺负人的意思。
众书商也听明白了缘由，原来两家印了同样的内容，虽然觉得施林这样做似乎不太厚道，却也常见，又事不关己，于是都冷眼旁观。
九龠楼胜在推出的时间比较早，但印刷的质量很差，肯定不能和万象的雕版相比。
本来万象在渠道上也有优势，只是因缘聚汇，凑巧松江府乃至南直隶最有实力的书商今天都在这里，只要《起点》能搭上这个顺风船，万象就很被动了。
这也是施林急急忙忙站出来和袁文唱对台戏的原因，他甚至动用了杀手锏，现在就开始低价预订。
预订了万象版本的书商，自然不会再买《起点》，他相信凭着万象的人缘，一定能让起点铩羽而归。
施林举着手上的抄本，洋洋得意地道：“怎么样？想预订就来吧。”
有人站了起来，看样子不少书商打算预订，毕竟万象出过不少话本，还是有些信誉的。
宋辕生还想说些什么，袁文拉了他一把，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目光戏谑地看着施林：“施掌柜，你说两本书内容一样……真的完全一样？”
“呃，基本一样，不过比你的更好，”施林道。
“可否让大家先看一看？”袁文笑了笑道。
毛晋抬起了头，他对这本书真的很赞赏，可以看出，书中的内容都是新的，自然不会像施林说的那样，是民间搜集来的，便是有，也应该出自眼前这位年轻人。
看了看袁文自信的样子，毛晋也出言道：“不错，先看看，也好比较一下，内容是不是一样。”
正准备订货的书商觉得也是，不能仅凭施林一面之词，便相信两本书的内容完全一样，也要求看一看，比较比较。
这样一来便出现了问题，宋辕生带了几百本《起点》，足够几十位书商一人一本，施林手上却只有一册手抄本，自然不够看的。
正在为难的时候，有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带着一个小童走进大堂，施林见了，连忙喊道：“莫老哥，这边。”
老头微微颔首，走了过去，行走的过程中，不时和相熟的人打着招呼，须发飘飘的模样，都有几分气度。
施林拉着老头说了几句，老头呵呵一笑，转身对大家道：“前些日子，施掌柜将这书中的一些故事给老夫看了，确实是精彩啊。”
袁文微微皱了皱眉头，这老头好大的谱，见不少人都附和地点了点头，有些还交头接耳，想必是在打听老头是谁。
袁文不认识老头，却不好随便和宋辕生打听，看他一副紧张的样子，想来是认识的。
“莫老先生说精彩，定然有过人之处，”一个书商站起身，呵呵笑道。
“莫老先生，”袁文开口了，他可不想一个突然出现的人物，坏了自己的事情。
“宋辕文……”施林突然大声吼道，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姓莫的老先生也惊讶地看了看他。
“我……”施林有些尴尬，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袁文抢白，让他有些失态，干笑了两声才道：“呵呵，大家不是要知道书的内容么？但是书只有一本，不可能传着看。”
“正好有几则故事莫老先生看过，便请他为大家说说，以为如何？”
袁文看了看老头，难道是个说书的？正考虑的时候，已经有人拍手叫好。
“糟、糟了，”宋辕生嘀咕道，胖乎乎的圆脸顿时难看起来。
袁文看了看他，宋辕生才道：“他、他就是莫后光啊，便是再差的故事，到了他口中，还不是活灵活现？”
宋辕生急了，这番话倒是说得很流利。他喜好声伎，除了戏曲就是评弹，尤其喜欢听评书，一眼便认出施林身旁站起来的老头，正是松江府鼎鼎大名的说书先生莫后光。
“莫后光？”袁文也吃了一惊，这个人可不简单，据说此人不仅说书技艺精湛，更将这门艺术上升到理论层面，大名鼎鼎的柳敬亭也曾向他学过说书艺术。
顿时暗暗叫糟，看和说全然不同，就算一篇干巴巴、全然无趣的事情，到了莫后光这样的评书大师嘴里，恐怕也会精彩纷呈。
想要反对，众书商却已经轰然叫好，反正无事，有评书听自然乐意，何况能听莫后光评书的机会并不多。
袁文撇了撇嘴，只能无奈地看着莫后光摆开架势，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莫后光选的是一篇篇幅较长，更利于发挥的“范进中举”，他大概已经看过，本来就好的故事，在他口中更似乎活了起来。
莫后光说书时，像是和故事中的人物融为了一体，动作、神态、声音、语调，无不活灵活现，将人物的喜怒哀乐表现得淋漓尽致，故事情节更是说得跌宕起伏、生动有趣。
宋辕生起初还皱着眉头，不停诅咒莫后光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慢慢地，却也被生动的评书感染，入神地听了起来。
袁文轻轻点了点头，莫后光说得确实很好，便是和单田芳、刘兰芳相比，也毫不逊色，而且对口技的运用十分纯熟。
至于其他人，早就沉浸在莫后光精彩的表演中，施林看到这番情形，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知道有莫后光开口，这本书的买卖是不用担心了。
莫后光唾沫横飞，说到“范进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突然一拍醒木，开始收尾：“各位看官知道，所谓……”
万象书坊得到的版本不全，后面是施林请的写手续上的结尾，也就是说几句偈语，来一段总结，却被莫后光说得抑扬顿挫，发人深省。
莫后光话音一落，众人轰然叫好：“不仅说得好，这故事也相当有趣，十年寒窗苦读，历遍艰辛，一朝中举，自然狂喜难耐，世间如范进者不知几何，可叹！可叹！”
施林马上很得意地站了起来，向众人拱了拱手：“各位，是不是很精彩？这册书中每一个故事都是如此精彩，精美的雕版印刷，市场价起码卖到一钱二分银子，今日预订，就七分银一本。”
他笑呵呵地扬起那册手抄本，雕版印刷，七分银一本确实便宜，何况底下的书商刚刚听过莫后光的评书，都被打动了，便要订购。
袁文将众人的表情一一看在眼中，知道莫后光的评书起了很大作用，不仅有演示效果，还有名人效应。
此时再去提醒众人去看书内容，《起点》的故事要长得多，也会因为莫后光的评书，和先入为主的印象，难以起到作用，毕竟和生动的评书相比，文字阅读要少许多趣味。
必须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故事上来，因为和万象的修补版本相比，原版的“范进中举”结构更完善、更丰满。
怎样才能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呢？和莫后光比说肯定是不行的，袁文自诩口才不错，但和专业的评书人相比，肯定还有差距。
袁文伸手挠了挠额头，想到做群体采访时的场景，顿时有了主意：既然一个人说不过莫后光，那就……
“莫大师评书，果然精彩，”袁文微笑着站了起来。
“也是好气魄，居然将天下读书人都给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