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事是没办法预料的。因为意外，所以才会有波澜起伏的精彩，才会有继续活下去的好奇心。
只是令徐婷婷没想到的是，原来意外不仅仅发生在活的时候，死去的世界更是跌宕，甚至比生前她经历过的所有意外加起来都要惊奇。
此刻，蓝天白云翻涌，风儿安静，阳光泄在树枝上，留下一地斑驳的影子。
那是一棵看起来年纪很大的树。它长在悬崖的边上，破石而出，那是最靠近崖壁的一块地方，差一点便是空中。棕褐色的树干表面粗粝，并且粗壮，大概需要七八个成年人张开手臂才能包围。树很高，甚至让人怀疑它顶穿了天际，即使180度仰起脑袋，也只能瞧见最底下散开的枝叶，而高处的树叶只能透过阳光折射在地面的阴影上看出。
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会布置描写爸爸的作文，写得优秀的作文会被老师在上课的时候表扬、念出来，其中有一篇文中写爸爸的时候用了一个比喻，她一直记得。文中说，爸爸像是一棵大树，支撑着家庭，保护着家庭，将烈阳暴雨阻挡在外面。
爸爸是保护神。
有时候，偶尔的时候，她也会在心里偷偷地想，如果被欺负了的时候，如果遇到困难的时候，如果自己走不过一道坎的时候，甚至当初自己发现被三、决定离婚的时候，有个亲人在身边会怎么样？
“爸爸是保护神。”徐婷婷默念着，抬头望着眼前的大树，眼泪突然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爸爸，这个角色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剧本里。
如此突兀……
但却又是理所当然……
就在刚才，青竹兴高采烈地说：“师父，我把小师妹带来了。”
矮小的身子跳起来碰了碰她的胳膊，视线看向悬崖边唯一的一棵树，咧着嘴悄悄地说：“他就是你爹，快叫爹。”
“……”她愣住了，没有反应，也不知道作何反应。
“我的女儿……”树中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叹息。
她盯着那棵高大的树，一瞬间，脑子里似乎空荡荡的，又似乎充斥了过往的孤儿院的回忆。
有爸爸的生活是怎样的？她没有，她不知道，所以这个答案无解。若是试卷上一定要给出一个答案，她只能照着小说里、别人的家庭里的印象回答，爸爸会给零花钱，爸爸会教女儿骑自行车，爸爸会在校门口接女儿回家，爸爸会组织全家旅游……
眼眶发红，眼睛酸涩。
“喂喂，小师妹，别哭啊。”青竹看见她的哭脸，手忙脚乱地在旁边蹦跳着，心急地说，“师父，你看小师妹哭了，这、这我没欺负她啊。”
“恩，你先退下吧，我跟她单独待会。”
“好的。”青竹挠了挠脑袋，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笑道，“师父你和小师妹好好聊，那啥，培养下父女感情。”说完，一溜烟似的跑远了。
树叶晃了晃，飘下来一片翠绿的圆叶子，正好飞进了徐婷婷的手里。
“擦擦眼泪。”
徐婷婷摸了摸手中的叶子，鲜绿的叶片上茎梗分明，然而摸着并不毛糙，柔顺光滑的像是一张面巾纸。她听话地拿它擦了擦眼泪，可是眼泪似乎怎么擦也擦不尽，刚抹去两三滴泪水，又有新的从眼眶中涌出来。
“我从没想过自己还有爸爸，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她断断续续地哭着说，由于哭得太用力，差点被口水呛到，使她整张脸都变得红通通的。
树木静默，从树上垂下了一条长枝。粗长、坚硬的枝条竟也变得柔软了许多，慢慢地绕过徐婷婷的身体，像一只手一般，轻轻地安抚性地拍打着她的背。
“反正，我觉得，没有爸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了吗？刚才青竹对我说，我有个爸爸，”她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那枝条，然后哭得更大声了，“我还稍微小小地期待了下……”
“对不起，没能好好地照顾你。”
嘉荣沉默，几十年来平静无波的内心却因为女儿的眼泪翻了几个浪、打了几个卷。他任由那种不安与愧疚的情绪在自己身上飘荡着，从眼里、脑海里印到心里。良久，他充满歉意地说。
“不用说对不起，”徐婷婷抬起手臂，将眼泪直接抹在了衣袖上，勉强地牵扯了一下嘴角，“因为我也不在乎这个，院长、朋友、同学都对我挺好，顾璟，他也对我很好过……现在还有芷容，有沙棠……”
嘉荣的心跳了跳。
又是一阵沉默。
明明心里有很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树的枝叶轻轻摇晃，映在地面的阴影也跟着动了动，光与影在徐婷婷的脸上、身上交换，衬出一个孤独倔强、沉默不语的身影。
“你的裙子很漂亮。”嘉荣说。
徐婷婷抬起头，看着树，突然笑了。她似乎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停驻在她的身上，落在那米白色的蕾丝朵朵的裙褶上。
她扭捏地扯着裙角，盯着树看了一会儿，也低下头去望着裙子。
隐在裙子里的黑蝴蝶突然活了过来，就像是真正的一只只蝴蝶那样，扑动着轻如薄纱的翅膀，绕着她的身体飞舞。
“这……”徐婷婷捏了捏脸，睁圆眼睛的样子有些痴傻，有些不可置信地说，“这还是芷容给我的裙子吗？”
“是，我加了个幻术，女孩子应该会喜欢。”嘉荣的语气里带着笑意。
“你——”徐婷婷纠结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问道，“是树吗？”
“是树妖吗？”没等对方回答，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问题的答案太明显，她赶紧换了一句。
嘉荣想了想，说：“应该不能算是树妖。”
“你能变成人吗？”
“能。”
“那我是人还是树？”
“……”
徐婷婷心里咯嗒一下，露出一副惊疑不定、惊慌失措的表情。难道她一直以来都不是人吗？只是潜伏在人类社会？
徐婷婷心里想的在脸上表露无疑。
“你现在是一个魂魄，以前是人。”
“对啊，我已经死了。”她恍然大悟。所以纠结什么人不人的，她现在所处的，早已不是正常世界所能解释的了。
“我会去地府看你的。”
“那……”徐婷婷裙子下的脚挪了挪，脚尖磨蹭着地面，又点了点，“我回去了，芷容在等我。”
“去吧，她性子急。”嘉荣笑了笑，“肯定等得不耐烦了。”
“恩。”她点了点头，心里却是疑惑。原来他们认识？对啊，他们认识，所以芷容会拉着她来找他。等回去好好问问她，徐婷婷在心里下定主意。
等她转身走回去的时候，原来那些闭合的树枝又逐次打开。她走了几步，转过身望着悬崖边上那棵独一无二的树，嘴巴张了张，一个短促的音节自她的喉咙深处流泻了出来：“爸爸……”
“很早的时候就想叫叫看……”她拍拍脸，勾起嘴角，“感觉还不错。”
嘉荣愣了一下，叹道：“婷婷，对不起，也代我跟你娘说一声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