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云,从彩云之南飘到大戈壁,它将会耗尽自己的全部能量。
我从云南出发,三次更换航班,两次换乘汽车,天上地下、昼夜兼程地折腾,终于会晤大戈壁神秘高远的夜空。
云南是一个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翩跹活泼的小姑娘,她柔软着人的情怀。而大戈壁粗砺狂放,坚韧顽强,像一个顶盔冠甲的武士,戍守朔方。
大戈壁星空绚烂,深邃高远,蕴藏着亘古的神秘。大戈壁的太阳像忠诚的烽火台,不知疲倦地守候,忠诚地履行着古老的诺言。大戈壁的天是一块蓝宝石,没有云翳的瑕疵,幽蓝纯净,任时光切割、洗磨,光艳璀璨。大戈壁的阳光奔放而热烈,像汹涌的炉膛喷吐着万丈火焰。大戈壁无极、旷远,是英雄的胸怀,浩瀚、高傲,心无旁骛,与天相衔。
这里难觅云的身影,这里听不到雨的奔跑,这里稀缺水的柔情,这里没有矫揉造作、忸怩作态。戈壁是一位武士,肌肤粗糙、皲裂,骨骼强健,肌健虬隆。戈壁像一块巨大的砧石,在太阳的锻锤下火星喷溅,热浪蒸腾,铸就边塞铁与火的历史,凝聚英雄血与泪的诗篇。戈壁是一座大熔炉,它让懦夫也成为铁打的好汉!
大戈壁,我向往你的神秘,你的辽阔,你磅礴的历史,你铁骨铮铮的气概,你是侠肝义胆的好汉。这遍地砾石的大地,这横陈千载壮烈的大地,这英雄辈出的大地,这神秘莫测、铿锵如火的大地啊!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范仲淹《渔家傲》)站在浩瀚的戈壁滩上,山是屏风,天是营帐,直让人热血浩荡、神思飞扬。楼兰美女,铁马流矢,丝绸之路,莫高窟神美,雄关矗立,西域传奇……
“流三苗于山危,以变西戎”(《史记·五帝本纪》)这是华夏大地最早的政府迁徙,从中原向西部迁徙,直达山危。三苗者,炎帝后裔,姜姓,古代姜与羌通用。羌人自古能征善战,豪杰辈出,同是中华子孙。
大戈壁是一部诗。我从古诗里认识了阳刚气十足的大戈壁。“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玉门——玉石运输之门。古代玉器是祈天、祭神的法器,王者方可佩戴。
商朝武丁王时,为打通和田玉进入中原的通道,进行了三年之久的大战,武丁王妃妇好亲帅大军征伐“鬼方”,大胜而归。
玄奘为心中庄严而神圣的呼唤,在石盘陀的护送下,在玉门渡葫芦河西去,千里万里,千劫万难。13载取得真经归来,在阳关受到朝廷盛大欢迎。红柳般虔诚的信仰,金子般纯净的心灵,菩提播华夏,史册留英名。
玉门关汉长城,忍千年时光的箭簇,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它已耗尽自己的全部精血,逶迤成一条龙骨。一层黄土一层芦苇,它当年就以这简陋的堆垒,抵御匈奴的疯狂铁骑?!它是顽强的战士,生命犹存,就不会退出光荣的阵地。我抽出一根芦苇,回眸一千多年前的苇浪,翻卷着碧绿的诗意。我那勇敢、智慧、顽强的祖先哪,不屈不挠,西域扬威。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是阳关因诗而不朽,还是诗借阳关而扬名?阳关烽火台,抢占着一座红褐色山顶,像英雄般挺立。远远望去,像高擎的火炬在瓦蓝的天空里燃烧,它还在给古代的兵将指引魂归之路。能量不会耗尽,我读懂你的倔强和不屈。
我站在烽火台上,俯瞰山岙里绿意氤氲,那是阳关古城遗址在叹息。在时光的掩埋和干旱的双重煎熬中,它昂起葱翠的头颅。残破的古钱和锈蚀的箭簇,向人们描述当年阳关的繁华和战事频仍。商旅迤逦,驼铃悠远,和平之关;铁骑狼烟,兵锋飘雪,雄关如铁。
汉朝,是一个生产忠诚义士的时代。张骞的使团,十年匈奴羁旅不失平生之志,成员凋零殆尽,信念的力量和神圣使命驱使他向西、向西。这是史上出使时间最长的使团,竹可焚而节不灭。在他的身后,一条丝绸之路的丝带,飘扬在中国和世界史册里。之后的苏武出使匈奴,北海牧羊十九年,持节不屈。汉朝的强大不仅是它的国力和疆域,还包括这些节烈之士。
大戈壁是一个战场。胡杨坚忍地“屹立”,红柳战士般顽强。山为誓言,风是刀剑,日月星辰是篇章。遍地砾石是磨穿的铠甲,水是英雄血,竭而不枯,汩汩源至战士不屈的胸膛。李广的箭簇似还在空中飞鸣,卫青的骑旅踏出雷霆的交响,霍去病孤军深入的勇武举世无双。吕布,马超,李元皓,狄青、杨家将,英雄辈出如戈壁夏夜的月亮。
大戈壁是一册史书,王朝更迭,兴衰沉浮。一个个民族在这里生息、繁衍,一个个政权在这里建立、兴亡。大月氏、吐蕃、西夏、匈奴、突厥、鲜卑、楼兰。不管长寿短命,无论功过成败,皆如过眼云烟。
大戈壁是一座宝窟,不朽、不灭,珍藏着宝贵的岁月和时光。我赞叹瑰丽神奇的敦煌,一个高大、厚重而辉煌的名字。莫高窟用飞天的舞袖拂起古风浩荡。代代相袭,一凿一笔,荟萃佛法、艺术、历史、人文、天地精粹,我在这里感受你的眼神,你的心跳,你的深沉,还有你衰落、流失的惶惶。奇迹、绝伦、大美,我无以名状。它不仅是中国的瑰宝,也是世界的敦煌。我感受到神的奥秘,我体会到星空浩瀚的迷茫。
我置身在雅丹魔鬼城。我感受地老天荒。飞禽展翅,丹凤朝阳,怪兽奔走,狮身人面像,城堡林立,棺椁裸露,魔鬼呻吟……曾经的湖泊,消失在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之间。大自然的伟力把湖底举成山丘。亿万年时光如水,冲刷着湖底沉积沙岩。风过如刀,精雕细刻着幻化的世界。小贝壳给我带来远古的消息,一万年的喧嚣,一万年的沉默,再一万年异军突起?
罗布泊就在前面,我闻到死亡之海的呼吸。彭加木的英灵至今还在那里徘徊吗?万年之后也许罗布泊又是一座魔鬼城。
魔鬼城70度高温,像置身在烤箱里,从头到脚,每颗毛孔都在蒸腾水分。司机频繁催促,在这样的气温下,轮胎成为易爆的气球。
洪荒年代,大洪水裹挟着岩石奔腾咆哮,一泻千里。时光荏苒,最坚硬的岩石在时光的粉碎机里已裂碎成砾。就是这微不足道的砾石,像武士的片片铠甲,保护着身下的土地,抗拒着沙化的进击。这是一块武装了的土地,它不像沙漠那样轻浮,它不似湿地那样妖娆,它坚硬如铁,抵抗着太阳的烘烤,抵挡着干旱的威逼,死命守卫脚下的大地。
大戈壁是勤奋的,只要给它一滴水,它就能转化成生命的绿色,只要有河流歌唱,绿洲就如梦如幻地澎湃,瓜果就甘甜,牛羊就肥美,富足就光临,就有盎然的生机。它只需要水。然而,戈壁滩每年的降水量仅为2~3毫米,滴水如油,而蒸发量却是降水量的60倍。这里,大自然像一个暴戾的君王,刮骨吸髓,横征暴敛,已经吸尽了大地的精血,让枯槁的大地变成木乃伊。
当年,我们的祖先建阳关、玉门关,就是扼控住两道水源,你纵有千军万马,万马千军,在大戈壁里无水可饮,如临天堑。阳关、玉门关,与敦煌互为犄角之势,拱卫着西部的平安和繁荣。
站在大戈壁,举目地极,远方分明有云在汇聚,有水在淼动,有海在翻滚,有万马奔腾。其实那只是地气,是酷热绞杀生命的最残酷的过程。大地上没有一个生命的影子,不见一个动物的跃动,哪怕是鸟,哪怕是飞蚊,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大地大口地喘着粗气。不,还有红柳倔强地站着,还有胡杨坚韧地挺立着,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我顿生敬意。我站在这里,让阳光晒着我,让戈壁烤着我,就像一粒砾石,抱紧脚下母亲的大地,让它砥砺我的性格,让它锤炼我的意志,让我的血肉融进它庄严、浑厚的历史里。
201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