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到南方的翠竹，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故乡的苇海。我想，竹和苇在植物学上应该是兄弟吧？一样的亭亭修美，一样的翠绿高洁，只是那苇海更加浩瀚壮阔，无涯无际。置身苇海，你会丧失方向感，你会以为世界只有这一种存在、一种颜色，你已经被围困其间。
苇海位于辽河三角洲平原，绵延数百里，密密麻麻、盘根错节，耳鬓厮磨。风来了，苇海绿浪起伏，涛声一片，那是一片真正的海呀！这里是我少年的乐园，我的多少美梦遗落在这片大海里。这里也是动物的天堂，近年这里发现了世界濒危物种黑嘴鸥、被誉为“湿地之神”的珍稀鸟类丹顶鹤，更使这片苇海声名鹊起。据说这也是世界最大的苇海，地理学上叫它为“地球之肺”，这儿应该是地球一瓣强健的肺叶。
像听到春天的号角，万杆苇锥最先冲破冰封的北国大地，一夜之间占领了无垠的大平原，兵贵神速，你能听到它们拔节展叶——像战士亮开枪刺之声。怎能不急呢，三四米高的身躯要在一年里完成整个生命的周期。
早到的白天鹅在那大片新绿中特别显眼。这里是东亚至澳大利亚水禽迁徙路线上的中转站、目的地，丹顶鹤、白鹤、黑嘴鸥、黑鹳、苍鹭、白额雁、斑背大尾莺、乌鸡，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几百种，数以百万计，初春的芦苇荡就是鸟儿喧闹的世界了。
这时最兴奋的是小伙伴们了，大苇荡带给我们无穷的乐趣。捉那些个头适当的小蟹子，掰掉两只后腿，把纫着细尼龙线的针从一侧插进，再把尼龙线盘在漏出的针尖儿上，让蟹子在海滩上爬，鸟儿把蟹子吞下，就吐不出了，蟹子就横在嗓子里，越挣扎越疼，鸟儿就乖乖就擒了。也不知是谁发明的这种技术，我们叫它钓鸟。
那时苇荡里没有公路，人迹罕至，水沛鱼美，是鸟儿最理想的繁殖地。五月，苇子长到一人高了，我和小伙伴们背着水桶出发了，沿路埂向苇海深处挺进。摘一片嫩叶含在嘴里，能吹出一串串鸟儿的叫声；或者用十几片苇叶子卷成硕大的号角，那浑厚的声音在苇塘上空回荡，传得很远很远，那也是我们之间的联络工具。鸟儿频繁起落的地方就是鸟儿窝了，找到鸟窝往往是一大片。那些用苇杆垒起的大窝，站上一个人也撑得住。绿皮的苍鹭蛋鸭蛋般大小，每窝只有两三只，而较小的乌鸡蛋每窝却有二十多只，可你千万小心，乌鸡窝里可能有蛇，这些家伙偷鸟蛋吃，咬你一口可不是玩呐。那些正在孵化的鸟为保卫它的孩子会顽强地抵抗，用它长而坚的喙袭击你，有些鸟在窝上方盘旋，嘎嘎地鸣叫，甚至向你喷粪驱赶你。
有时我们会迷失方向，四面都是芦苇，抬头是苇叶切割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那是很危险的，有的人就永远也走不出那片苇海了。我们这些苇塘边的孩子有经验：只要你不“拉磨”，朝一个方向直走就会走出来。实在不成，我们叠罗汉——把一个人举上肩膀，让他寻找方向。
在没膝的水中闯开密密匝匝的芦苇前进，是非常困难的事，裤子被划得破烂不堪，最可怕的是那些藏在水底锐利的苇茬子，可以轻易刺穿胶鞋底，扎进脚板里，苇茬子你可以拔出来，可那留在肉里黑色的泥印的伤口要很长时间才能痊愈。我们的收获总是很丰盛，有时还会捡回将要破壳的鸟蛋，雏鸟还可以养活下来。
端午节快要到了，我们到苇塘打粽叶。这时的苇海密不透风，连小鸟也别想飞过，叶片叠着叶片，我们拣那些宽大又嫩绿的苇叶擗下来，用这种新鲜的苇叶包出的粽子，再用苇塘的马蔺或纲草扎系，带着浓浓的苇子的清香，和南方的竹叶是不一样的，那是故乡的味道。
夏秋时节，苇塘里的沟沟汊汊盛产鱼虾。那时没有钱买网具，捕鱼的办法只有摸鱼、钓鱼、淘鱼，最有意思的是“打鱼”，黑鱼性憨，天热时它会直挺挺浮在水面，像一段黑木头。你提上一根棍子悄悄靠近，猛地用力砸去，那几斤重的黑鱼就被打晕了。如果你运气好，秋季苇塘里汪汪的水排干了，你还会碰上“泽竭而渔”的美事，你尽管捡就是了，只怕你拿不动。我们还会用苇杆做成蓄篓，下在水沟中，鱼进到里面就别想出去了。到了冬天，如果你有一把冰穿，打开厚厚的冰层，也许水已干涸，鲜美的鱼正等着你，那是我们的天然冰柜。
冬天，苇絮如大雪漫天飞扬，芦苇成熟了。它的工、民用途广泛，经济价值很高。苇塘里还长一种韧性很强的草叫纲草，很值钱，只是苇塘里干活很不易，“驴怕进磨房，人怕进苇塘”，这是当地一句俗语，形容苇塘里干活之艰辛。也有人称进苇塘干活儿的人为“塘驴子”，很有低人一等的意思，小伙子被唤做“塘驴子”，怕连老婆都很难娶上了。天没亮就要出发，走十几里的路天才蒙蒙亮，用纲草把儿（一种用新榆树棒崴成的镰刀状工具）拨开苇秆，把纲草缠在把上，猛一用力，吱的一声从冻土里把草拔出来。那草上挂着霜，在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下，一会儿手就有些冻麻木了。就这样一绺一绺地积成七八十斤，背着走十几里路，背弯曲成弓型，整个人都埋在草里，远远望去像一个个草堆在移动。
割苇子时非常壮观，几万人从四面八方汇向苇荡，号子声此起彼伏，一片片的芦苇被放倒了，藏身苇海的野猪、黄羊、狍子、野兔、野鸡四处奔逃。它们和我们这些孩子一样，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天堂。
苇子收割完，要把遍地的枯叶和苇茬烧光，为来年的新苇的蓬勃生长准备产床，这叫“炼塘”。每年“炼塘”的时候，大火烛天而起，烧红了夜空，几十里外都看得见，那是苇塘的节日，像日冕环绕着大地。我常常望着那大火出神，盼望明年苇海翻波的时候，想象自己是一条鱼，游进绿色的海洋里……
后来，人迹罕至的苇海里修了公路，有外乡人使用先进的交通工具和网具来捡鸟蛋、炸鱼、打猎、打粽叶、拔纲草、割苇子。后来，有飞机喷洒农药，鱼虾、鸟就渐渐少了。后来，石油工人开始钻井采油，柏油路修得四通八达，涌进苇海淘金的人越来越多，原来富产的鱼、虾、蟹几乎绝迹，那些美丽的候鸟也无处安家，越来越少了。再后来，我也长大离开了家乡，三十多年乡音已改，绿色的梦越来越遥远了。
偶有乡人来，说那里已被国家划定为鸟类自然保护区，每到春天，又是鸥鸟云集，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还开发了观光旅游，我小时候那个一起捡鸟蛋的伙伴就在保护区里工作，他还建了个鸟类收容站，每年收养、治疗许多受伤离群的鸟儿，中央电视台还报道过他的事儿。哦，三十多年绿色的梦和梦中时常泛起的对捕捉鸟儿的歉疚终于可以释怀了。
2007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