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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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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关雅彦以迷惑不解的目光紧紧盯住展晖白皙的俊脸,在那张脸上,他找到奇异的倔强表情。这样的表情……以往并不是展晖会有的,展晖一直很随和、很温文、很君子。

可是,目前的他,显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为什么不想回去?在这里待着太可怕了啊!”悠凉也问。她也不能理解。

“我说过了,我讨厌现实世界。叫我回去继续演那个温柔公子哥儿的角色,我会想杀死自己的。”展晖泛起一抹苦笑。

他话音未落,雅彦提高声音:“不,你必须回去,而且回去以后——必须到心理医生那里挂号!”展晖疯了!干吗放着好好的人类生活不过,偏要跑到异次元空间里来当野蛮人?!

“雅彦,别逼我。”展晖垂下女孩子般纤长的睫毛,眼望着地面,“你懂我的,知道我从没真正快乐过。”

“我也该死地从没真正快乐过,可是我不会懦弱到选择躲到另一个见不得人的世界里!”雅彦气得飙出粗话来,可是这一激动,又不小心牵拉到腰背上的伤口,他当即痛得龇牙咧嘴,脑袋一阵发晕,险些昏厥了过去。

一旁的悠凉连忙伸手扶住他。她看了看展晖落寞但坚毅的神情,又看了看雅彦痛得惨白起来的脸色,一时间,胸中一股莫名的力量主宰了她的脑和嘴,令她脱口而出:“别争了!想回去的人就回去,不想回去的就留下!”

她此言一出,关雅彦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直觉地以为这女人在赌气,“夏悠凉,你不懂就不要胡闹——”

“我是不懂,干吗要把你的意志强加于人?展晖明明不想回去你干吗逼他?”悠凉也气坏了——其实是急坏了,关雅彦这个超级大笨蛋!自己都给折腾得只剩下半条命了,还多管闲事地顾着别人的死活干吗?

好,她承认她是个自私鬼,是个现实的家伙,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只是,在如今这无法选择的情况下,她只想救自己心爱的男人!

这样不行吗?为了喜欢的人,自私一次不行吗?悠凉气得狠狠瞪住关雅彦:这个笨蛋根本不了解她的心情!她是担心他啊!

呵,这一对冤家又吵起来了,真是什么时候都能吵呵。展晖哭笑不得地望着两人,清了清喉咙,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来打圆场。就在此时,毫无征兆地——变异发生了!

他们坐着的地板突然间发烫了起来,紧接着,房间摇动,四面墙壁晃得咔咔作响,空气中涌动的热流,令他脑中赫然浮起似曾相识之感。

这是……

“是爆炸!一定是张志栋引燃了地下室的炸弹,大家快到墙角去,蹲下身子,抱住头!”展晖急急高喊着下命令,双手举高护住头部。

“什么?你竟然把引线埋在地下室——”雅彦只来得及说出话语的上半句,随即天花板上落下一块巨大的石灰瓦,精准地砸上他的前额。他痛呼一声,立即昏了过去……

“关雅彦!”悠凉大叫,此刻房间晃动,她的身体也晃动。她站不稳,但仍试图向雅彦的位置爬去。

但很快地,灰尘迷了她的眼,热浪席卷她的身体,夺走她的理智。陷入昏厥之前的最后一秒钟,她依稀看见耀目的橙红色火光,亮在自己和雅彦的周身……

火焰,巨响,热浪。

骨腾肉飞,灰飞烟灭。

身体渐渐凉了下来,鼻端仿佛闻着了青草地的味道。夏悠凉嘤咛一声,动了动身子。然后,眼皮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缓缓眨动,慢慢张开。

她……看见了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坪,草坪上有野餐桌,有BBQ炉架,有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侍者彬彬有礼地传递酒单,有穿着雪白海军服的乐手悠扬地吹起圆号。

这是哪里?天堂吗?刚才的那场大爆炸,终于把她给炸死了吗?

带着这样的疑惑,夏悠凉缓缓撑坐起身子,直觉地抬腕看了看手表,只见表盘上赫然显示着:18点05分!

天啊……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瞬间明白这时间意味着什么。

她回来了!她回到正常世界了!她没死没断气,她此刻不在天堂,而是活生生地在人间啊!

多美好的人间啊……夏悠凉鼻头一酸,险些要哭了出来。经历了之前仿若梦境一般的奇诡体验,此刻尚能好好地活下来,她觉得自己好幸运……

只是……等等!身边少了个人哪……而且那个人,对她而言是最重要的。

“关雅彦!”她猛然叫出声来。

这时一位侍者正巧走到她身边,彬彬有礼地提醒她:“小姐,焰火表演快开始了,请不要大声喧哗。”

然而,侍者年轻俊逸的脸庞却令悠凉看了像见到鬼一样,脸色蓦然泛白,“张志栋!是你!”她猛然瞪大眼,怎么会是他?!他不是也穿越了吗?!

“小姐,我想我并不认识你。”穿黑色燕尾服的侍者微笑着眨眨眼,“不过,张志栋的确是我的名字。”他指指自己胸前别着的金属名牌,“你的眼睛很尖。”

夏悠凉张口结舌:什……什么?!张志栋他不记得以前的一切了?那场爆炸,那诡异的异次元空间,那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斗争,甚至他对她的施暴……他都不记得了?

对了,此刻……是傍晚六点零五分哪!也就是说,那一切还都没发生,那炸弹还未被引爆?

悠凉一下子猛醒过来,全明白了。

她将手伸进小包,紧紧攥住那个被她拆坏的双钱结,突然之间,眼角掠过一个熟悉的人影,心头顿时一震。

“关雅彦!”她高声急叫着,踩着高跟鞋飞奔了过去。

那身着休闲白色薄衫和外套、站在草坪中央与一位看起来似乐师模样的人闲聊的,不正是她心爱的患难恋人关雅彦吗?

他……看起来完全没事,白外套很干净,脊背很挺直——等等!他之前不是受了重伤吗?

不过现在她没工夫去深究这些了,急忙跑过去,夏悠凉一把抓住雅彦的手,就用力地拖着他朝出口的方向奔去,“我们快跑!来不及了!”

“喂,你……”高大英俊的男子被夏悠凉拽住了手臂,一脸莫名,却只能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加快脚步。

快跑!快啊!只要在六点零六分到来之前离开这主题公园,把中国结带出去,炸弹就不会被引燃!别墅就不会爆炸!她……应该可以修改这段悲剧吧?只要跑得再快一点儿、再快那么一点儿就行了!

夏悠凉抓着关雅彦在草坪上像疯子似的发足狂奔,嫌自己跑得不够快,她还踢掉了脚上的鞋子。

终于,看到出口了……出口就在眼前了!悠凉心头一热,继续加快脚步。然而,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她脚下一绊,整个人以狼狈的姿势飞了出去,重重摔在离大门两米开外的地方。

“小心!”关雅彦在她身后叫道,并伸出手想扶她起来。

天啊,不可以!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摔倒?!现在每一秒钟都无比珍贵啊!悠凉眼一红,牙一咬,顾不得自己脚上的剧痛,奋力地仰起上身,从包里抓出那个双钱结,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朝着主题公园的门外扔了出去!

大红色的结绳在傍晚的薄暮中以一个漂亮的弧线划过夜空,只是一眨眼的短暂瞬间,它落地了——落在主题公园门外的大理石狮子雕像的嘴里。

“得救了!”夏悠凉大叫着迸出眼泪,翻身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猛地一把抱住关雅彦年的腰身。

“雅彦,我们得救了!那个感应装置被我扔出感应范围了!炸弹应该不会爆炸了!我们安全了啊……”她紧紧抱住心爱的男人,在他宽阔的胸膛里又哭又笑,眼泪不停地流,统统擦在他的外套上。好激动啊……她做得真棒……她救了百万富翁主题公园,救了自己,也救了——心爱的男人。

想到这里,她激动得甚至浑身颤抖,在男子的胸怀中仰起头来,她用沾上自己鼻涕的嘴唇,缓缓凑向关雅彦的两片薄唇,“雅彦……”

劫后重生了,相爱的两人理所当然应该以一个热吻来庆祝他们的好运吧?

“哎哎,等等!”就在夏悠凉的嘴唇要碰触到关雅彦的那一刻,他猛然伸出手来,像打太极拳似的一掌推开她的脸,口里连声叫着,“喂,神经病的小姐,你还真的亲上来了啊?刚才看你激动我忍着没推开你,我可是给你面子哎,你现在这样******我就太过分了吧?”

什么?他说什么?!

“雅彦?”夏悠凉猛然倒退一步,震在当场。她缓缓瞠圆了盛满惊惶之色的眼睛,将不可置信的眼光——投在一个以全然陌生的目光打量她的男子身上。

雅彦他……不认识她了?!

她像个傻子似的震在当场。

关雅彦整整自己的衣衫,吐了口气,侧头给夏悠凉一个爱莫能助的同情眼神,“小姐,我不太明白你刚才是在演哪一出,哦……或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如果你原谅我的话——我要赶回去参加我的派对了。”他说完便优雅地转身朝公园里走去。

“雅彦!”

有人扬声娇唤。夏悠凉愣住,这声音不是她。

豪华房车缓缓靠上人行道,车门打开,里面跨出一位娇艳欲滴的美人儿。身着一袭鹅黄洒金GUCCI春装,黑发如墨,脸颊粉嫩明媚若水蜜桃。她展颜娇笑,盈盈向关雅彦走了过去,“雅彦你好坏哦,要不是管家打电话给我,我还不知道今晚是主题公园的开幕仪式呢,刚才人家赶得好急,连化妆都来不及画好,差点迟到了啦。”

“琢莹。”关雅彦对美人露齿而笑,主动伸出一手,方便何琢莹将藕一般的晶莹玉臂跨入他的臂弯,“很高兴你赶上了。”他笑得很灿烂,眼神却很敷衍。

然后,这看起来相当登对的一对璧人,便手挽手款款向主题公园的林区而去了。

“轰”!突然,草坪区的方位爆出一声巨响,紧接着,蓝紫色的薄暮中,七彩焰火染亮天际。美丽璀璨的花火,在天空中炸出绚烂图案。

夏悠凉呆望此景,突然感到眼眶刺痛。

原来,是梦一场。

回到现实世界的关雅彦,身体健康。他像没有受过任何伤,他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当时间被修改,人的记忆……也会随之而被涂改吗?

那为何,她还记着呢?雅彦全忘了,为什么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和他由相识到相爱的每一个细节呢?

在那个洪荒世界里,时间那么悠长,他们明明爱过,真实地相处过,一起为生存抗争过;可是——那段日子再怎么放大,放到现实里也只不过是短暂的一分钟而已啊……要一个人忘记一分钟的爱情,应该……很容易吧?

夜风轻袭,夏悠凉闭上眼,任泪水滑出眼眶,被初夏的风打散。她不想再看关雅彦和何琢莹相携而去的残忍画面:他们紧挨着对方走在焰火漫天的林区小径上,这情景多么美,也把孤单一人呆站哭泣的她——衬得多么丑。

那女人……是谁?

走进主题公园的大门已经好久了,关雅彦仍是忍不住频频地回头张望。那穿着旧款礼服的女子傻呆呆站在公园门口的石狮子旁边,闭眼流泪。

难道她是从神经病医院里跑出来的吗?方才莫名其妙就热情有力地拉住他狂奔,然后像个白痴似的跌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再然后很凶猛地把个什么奇怪的东西丢进狮子嘴里——如果这些都还不算夸张,那么,最要命的还在后头呢——她竟然主动凑上前要吻他?!

关雅彦猛地神色一凛,怎么回事?回想起方才她淌着鼻涕想吻他的那个画面,他的心房……竟然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他用力地吁口气,想疏解身体的紧绷感。这时,身边的何琢莹凑了上来,用涂着粘腻唇彩的红樱唇,轻轻啃咬他的耳垂,“雅彦,谢谢你给我的惊喜,我很喜欢今晚的焰火,感觉好浪漫呢……”

什么?她竟以为今晚的焰火表演是特意为她举办的吗?天,真是够自作聪明的了。关雅彦伸手抓了抓过于密实的上衣领口,突然之间,身体的紧绷感消失,烦躁的感觉袭上心头。

忍受着手臂上满是汗意的缠绕,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奇怪女子先前站立的地方——

门口处,造型威武的石狮子仍在,女人却已经走了。

关雅彦轻吁口气。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失望。

高架道路上,蓝绿色的计程车飞驰着。

夏悠凉颓然地靠着后排椅背,闭着眼。窗外天色逐渐转为深深的浓黑,一如她的心,疲惫地被绝望占满。

前排司机见她脸上挂着残余的泪迹,也识相地放弃和她搭话了,只是静静拧开了收音机。

七点半了,AM调频里播放本市新闻,一个男子用严肃的声音播报:“本市房地产大亨展鹏的独生子,今年二十九岁的社交新宠展晖,于今天傍晚六时六分在市郊家中游泳池溺水身亡。由于溺水时周围并没有任何看护和救生员,因此受害人被发现时,心脏已经停跳约数十分,后经送市医院抢救无效,于傍晚六时四十七分正式宣告死亡。本栏目组也希望借此事件提醒各位市民,夏季是游泳溺毙事故的高发时段,各位市民在游泳时一定要做好防御工作……”

什么?!展晖他……夏悠凉猛地用手捂住嘴,强自抑下忍不住溢出口中的呜咽,他果然……还是选择逃到那个不为人知的荒芜世界中去了吗?所以,在现实的世界里,在大凡人的眼里,他……该是死了。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来的,只是随着静止的时间再度恢复前进,那掉入时间缝隙中的记忆被填平,她和雅彦的爱……也一笔勾销了。

一年后

晴朗朗的炎夏,天空蔚蓝,阳光又亮又热,像发条橙一般烤着大地。

这么热的天气,正午十二点大太阳最嚣张的时段,户外活动本来就令人谈之色变避之不及,而像夏悠凉和X先生这样坐在星巴克的户外绿椅上喝咖啡谈天,则更是匪夷所思了。

夏悠凉神情懒散,之所以叫面前这个男人“X先生”,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因为——这一年来她实在相过太多次亲,而没有一个能令她记住,于是她就在心里默默地给每个男人加上首字母编号,由A到Z,只要唱一唱字母歌,就数得出她糟糕的相亲经历。

今天这个X先生,和她是初次见面,人长得敦厚老实,才三十来岁头顶发线就有一路往后走的趋势,看得出是必须要靠相亲才能找到女朋友的那类男子。

不过,夏悠凉很肯定,这个X见过她一次,就不会打算再见第二次。

因为,在接下来的三分钟里,她会自然流畅地说出以下这段话:“X先生,听说你是名校毕业的硕士生吧?在外企也做了这么多年,想必房子和车子早就已经齐备了哦?你知道,现在这个社会竞争很激烈,女生在职场上要打碎玻璃天花板往上升很难,所以我的打算是结婚后立刻辞职做家庭主妇。要实现这个愿望,结婚对象的条件很重要,除了还房贷和养车,还要养得起老婆才算合格的现代都市男性,你说是吗?”

然后,如果不出她所料,X先生的眼角会微微抽搐,他那光溜溜的宽阔前额,会因为泛出汗意而更加反光。

如果直到这时候他还坚强地忍着没跑的话,她还会追加一段致命的,“我知道很多男性会要求太太擅长家务,如果是做全职主妇的话更得家务全包。不过我完全反对这种观点,我觉得男人把女人娶进门就是要用来宠的,家务的话可以雇人做,不然先生做也可以,太太不会做不想做就不要勉强。”

按照她的经验,听完这一句话,多数男人会口吐白沫,严重一点的还会当场起立逃跑。

但是——要是这样X先生还不走的话,她当然也不介意继续和他聊:“X先生喜欢名牌吗?我可是很喜欢哦,最爱就是ESCADA。啊,对了,最近PLAZA66又进了一批新货,我们一起叫车子过去看一看可好?不过他们那里有几家银行的卡刷不出,X先生您应该在多家银行都有办卡吧?嗯,这样就不怕了。”

听到这样“热情有劲”的邀请,即便是圣人也逃得无影无踪了。

果然,十五分钟以后,夏悠凉轻松解决了X先生,独自一人离开星巴克,在炎热泛白的水门汀街道上闲晃。

她觉得自己的悟性很好,忘性很大。这一年来,她没有再想起关雅彦和展晖,或那栋别墅里的任何人。

醒了就是醒了,忘了就是忘了。她不能强迫雅彦把她记起来,他与她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本就不应该走到一块儿。也许只有在异次元空间里,没金钱世俗打扰,他这样的富家子和她这样的平凡女才可能有交集。可现实不比理想,她知道自己应该待的位置——离他远远的。

她也知道雅彦应该待的位置。这一年来她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他和本地名媛何琢莹分分合合的消息,目前最新的版本是他们又复合了,而且爱得如火如荼,正在筹备婚礼。想必到时候百万富翁主题公园又会被拿来举行世纪婚礼了呵。

只是,她这样的小虾米拿不到邀请函,没法去观礼了……想到这里,她眼色一黯,突然觉得鼻头湿湿的,喉间涩涩的。

她想,她只是感冒了,不是想哭,不是伤心。

夏悠凉揉揉眼,顺便也揉掉心头的负面情绪,昂起头,继续往前走。

路过街角的一家花店时,她顺手买了一束沾水的小白菊。她忘性再大也记得,展晖是在去年夏天的这一天离开的。

有些迟缓的脚步,顿了几顿,终于还是朝着百万富翁主题公园的方向移动而去。

悠凉告诉自己,她并不是太想见关雅彦才去的,只是想对已在另一个世界的昔日伙伴道声“一切安好”。

“关雅彦!你这什么意思?!”

高级泰国餐厅“FACE”的红色包房内,一杯冰水被泼到男人脸上,英俊黝黑的男子伸出手来,缓缓抹掉脸上水滴,原本还算平和的笑容里,淡淡浮上一抹发怒之前的阴沉。

“琢莹,闹够了吗?”他轻轻一撇唇。嗓音低沉,像安抚使小性子的情人。

给他这么一叫,何琢莹顿时红了眼睛,“你太过分了!什么叫‘绝对不会和我结婚’?现在消息都放出去了,全市的记者都知道了你才说不想结婚?你叫我怎么办?!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面子该往哪儿摆?”

“琢莹,嘘……”雅彦将手指压上唇瓣,望着女伴的眼中已全是冷漠,“我就是太给你面子,才一直对记者保持沉默。琢莹,记得吗?我们分手了,一年以前就分手了。”他好心地提醒她。

何琢莹的俏脸蓦地涨红,尴尬了,“我、我没同意分手,全是你单方面想……”

“琢莹。”雅彦微微加重声音,“当一个人单方面想分手,而且正式提出分手,那么——这段关系就叫结束了。你不能再强迫我和你交往,而事实上——你已经强迫了一年了。现在我说,够了,明白吗?”自始至终,他的声音都平稳温柔,但语气中的坚定,不言自喻。

说完了这席话,他不再留恋地起身,倾身迎向呆愣的何琢莹,在她的额头上印下最后一个吻,“乖,别再和记者乱说话,我不想再听到什么我们要结婚之类的愚人节笑话在这个城市里传播。”

“等等!雅彦!”何琢莹气急败坏地抓起桌上的餐巾扔他,企图挽留他决绝而去的势子,“雅彦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以前你对我很好!你很爱我的!”

关雅彦没有回头。是的,他变了,自从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多年至交好友展晖被溺毙在自家游泳池里,他突然明了了自己的生活一直是多么的不愉快。

那天过后,他立即向何琢莹提出分手,这辈子从没这么坚定过。因为好友的悲剧让他看到:人生苦短,他要活得快乐,活得自由。

何琢莹纠缠了他整整一年,但有一个诡异的梦境,却是比他烦人的旧女友更频繁地……出现在他每一夜的睡眠中。

在梦里,那女孩一直和他在一起。他觉得背上有火烧火燎的痛,然后就听到那女孩在哭泣,感觉到她轻柔的指腹缓缓游弋在他背部伤口处,怜爱地、温柔地轻抚,叫他几乎忍不住要爱上那碰触。

后来,她用一把银亮的瑞士军刀,轻轻地、带着颤抖地划过他的背部肌肤。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觉得那梦境中的痛,在现实中仿佛感同身受……

同样的梦重复做到第一千零一次,感觉都会变得诡异起来。在梦里,他渐渐地对那女孩感兴趣,渐渐迷恋她的陪伴,渐渐爱上她的气味和存在感,甚至偶尔在白天,都会恍惚地想着她。

他一直有个愿望,想看看那女孩的样子。

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想着昨夜的梦境,关雅彦走出FACE餐厅,在路边打电话召司机开车前来,送他前往百万富翁主题公园。

今天是好友展晖离世一周年的忌日,他想一个人静静地怀念他。

尾 声

正午时的毒辣阳光,到了下午三点,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击退。雨水打湿柏油路面,在凹凸的人行道上积起了几个小水塘,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悠凉捧着花,没有打伞,所以被雨淋湿了衣服和头发。她走到百万富翁主题公园门口,望着被雨打湿的气派雕花铁门,伸出手推了推。

立即有一位穿灰色制服的警卫从不远处的岗亭走了过来,扬手制止她的行为,“小姐,对不起,你不可以进去。”

“是只有VIP的客人才可以进去,对吗?”悠凉抿唇苦笑。说实话,她早有被拒之门外的心理准备。

然而,灰制服警卫摇了摇头,“并不是这样。主题公园在很早以前就对所有市民开放了,只是——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公园的主办人会将这里关闭一天。”

特别的日子,六月六日啊……夏悠凉心中轻轻一抽。雅彦他……该是为了纪念好友的辞世才决定关闭公园一天的吧?只是,回到现实世界而失去那段记忆的他,应该不知道展晖并没有真的死去吧?那个理想化的男子,只是任性地选择了一种他想要的生活方式而已。

也许,他在那个世界里,会活得更自由、更快乐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雅彦的伤心和哀悼,不就显得有些……不必要?

尽管与关雅彦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一想到他为了展晖的事而黯然神伤,她还是有些不忍心。她看向警卫,“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可以替我传两句话给关先生吗?就说……就说请他不要难过,他的朋友——现在过得很快乐。”

“呃?”警卫呆愣,眨了眨眼,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啊?像我这种不起眼的小角色哪里有资格和关先生说话呢?我每次看见他,只是车子里远远的一个背影而已。”

“是哦……”悠凉想了想,也对呢。雅彦是何等人物,像他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想要见上他一面,和他说几句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

“那算了,麻烦你了。”她自嘲地咧嘴笑笑,又问警卫,“我可以把这花放在门口吗?”

警卫看了眼她手中沾着雨滴的白菊,又看看她细致淡雅的面容,这样一个眉眼间带着轻愁的女子,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携花而来,想必她的身上……该是有故事的吧?警卫想了想,点点头。

夏悠凉把白菊花放在门口的地面上,闭上眼,在心中默念:展晖,愿你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好。

雅彦,不要再伤心了。别让我担心,好吗?

她按了按微微湿润起来的眼角,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为他感到担心了。

十分钟后,关雅彦的车从草坪区的林间小道中拐出来,驶向主题公园的大门。

车后座上的他神情忧郁,嘴唇紧紧抿着,带了点薄怒。方才一个人静静地在别墅里怀念展晖的时候,何琢莹居然又打电话来骚扰,真是讨厌得可以了!

车子停在公园门口,司机长声按着喇叭。

警卫慌忙地跑过来替他拉开铁门。

雅彦吐口气,正想走——突然间,地面上的一束淡雅白菊吸引了他的视线。

这是哪来的?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有人和他一样,会在这一天纪念展晖?

他连忙问警卫:“这花是谁拿来的?”

灰制服警卫微微一愣,没想到走路几乎从来不看地面的关家太子爷居然会注意到这么一束不起眼的小花。他恭敬地回答:“是一个女人。”

女人?关雅彦挑了挑眉,“她长什么样子?”难道是展晖在世时偷偷交的女朋友?

“她啊……”警卫努力回想着,第一次被大老板问问题,他一定要好好答,“长得蛮清秀的,不算特别漂亮,穿白色上衣,灰裙子,看上去……好像刚哭过很伤心的样子。”

听着警卫的形容,雅彦心头微微泛起涟漪。他口中描绘的女子和自己在梦中反复看到的那一位……好像。

“她是不是剪这个发型,头发长到这个位置?”他用双手在自己的眉心比一下,又在自己的肩头比一下。

“哦……好像是的。”警卫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威严的大老板突然比出奇怪的手势。

“谢谢你。”一听到肯定答案,关雅彦立即伸手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发动车子,飞也似的驶了出去。

他看起来有点激动哦……警卫不明所以地目送着车尾喷出的阵阵烟尘。可是没想到那豪华房车开出去不到五十米,又穷凶极恶地倒回来,“霍”地停在他面前。

关雅彦将头探出车窗问道:“她往哪个方向走的?”

“博、博物馆的方向。”警卫乖乖伸手给他指路。

“谢谢你。”车子再度绝尘而去。

她一个人在街上静静地走,心情有些低落;她脚步拖沓,几次不慎踏进水坑里,把脚踝搞得脏脏的。

直到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喇叭声,她才吓了一跳似的去看自己的脚,怎么?是自己踩到车行道了吗?

显然不是。是一辆看起来气派非凡的香槟色房车缓缓靠向人行道,把她卡在车行道和沿路花坛之间。

夏悠凉猛然瞪大了眼,惊愕不已地望着车内被打开,里头跨出一个高大的男人,堂而皇之站在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雅彦……她的眼泪立刻掉下来。

伸手用力捂着嘴,抑制着唤他名字的冲动,她着迷地深深打量这爱过的男子。他好帅,看起来比一年前更加成熟有魅力,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的男人味儿,皮肤黝黑善良,牙齿洁白,眼神专注地望住她,像是要好好研究她似的。

只有她记得,他是个脾气臭臭的坏家伙;只有她尝过,被这样一个大男人的男人当成呆笨的小女人来保护。她永远记得他们曾一起经历过的劫难,他对她的好,他的吻,他的拥抱……

原来,她的忘性一点儿也不好;原来,她把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夏悠凉哭了。蓦地蹲地抱膝,哭得很伤心。

关雅彦一愣,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哭了呢?

但他也在同一时间认出,这白衣素裙的女子,就是一年前在焰火晚会开始前拉他一同狂奔的女子。

一年前,她也是这样,哭得眼眶红红,惹人怜惜,让人……心疼。

在这女子身上,有着怎样的故事?她与展晖、与这座主题公园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她为什么……这么像他梦中常见面的那个女子?

雅彦眯起眼,看她哭泣,心中难以自制地涌起一股想要更了解她的冲动。

于是,他也蹲下身,从裤袋里掏出手绢,递给她。

她接过手绢,却没拿来抹眼泪,反而哭得更凶了。

唉……他觉得很无奈,仿佛自己的记忆缺失了某一块。那重要的一块,让他与她合不上拍子,没法知道她难过哭泣的原因。

他发现自己讨厌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他很想——认真地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难过。

“小姐,我叫关雅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按在她的手心里,“我是百万富翁主题公园的创办人之一,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可以吗?”说完后,望着女子猛然抬头的惊愕姿态,他竟然紧张了起来,耳朵微微烧烫了。

怎么回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和女生搭讪了吧?还是不带特殊目的的,怎么会紧张得像初次对暗恋的女生表白的青涩少年一般,被她一望就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他……说想和她聊聊?

夏悠凉怔忡地望着关雅彦,这男人望着她的目光,是全然陌生的。他没想起她来,可是他深黑的眸中,闪烁着善意的关切之色,以及……一丝丝温柔的赧然。

是老天又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吗?

那个时间流转的奇迹,会再发生一次吗?

悠凉定定地凝视着关雅彦,这一刻,有股错觉,仿佛时间再度静止,仿佛可以这样看着他一辈子。

就这样盯视他良久,悠凉眨动眼睫,眨去伤心的泪水。然后,自然地伸出手来,与雅彦的手相握。

“你好,我叫夏悠凉,你是第一次见到我,我……以前在杂志上看过你。”她这样对他说,“我知道前面的街口有家不错的甜品店,那里的提拉米苏口感很棒,我请你,要不要去尝试一下?”她扬起淡雅的眉,对他展开一个微笑。

“哦?”雅彦微微一愣,刚才她对他笑的那一刻,让他几乎要忘记自己寻找她的初衷,是为了打听好友展晖的事。正如此刻,他用连自己也无法确定的心情对她轻轻点了下头,“一般我不让女士请客,但……今天可以例外一次。”他轻快地回答。然后,他扶起蹲在地上的她,很绅士地示意她坐进自己房车的副驾驶座。当引擎发动,一股热气喷在车尾后,雅彦觉得,心也暖了起来。

拿眼角偷偷觑着这似曾相识的女子,他在心中想着,自己和她之间,难道是有什么奇遇不成?

车子发动,很快地驶出雨区。初夏的天气多变,他载着她,开进阳光里。

透过车窗的黑膜,悠凉望见天际挂上一道彩虹。身边是“初次见面”的男子,用温柔的眸光注视着她。于是她想,那破碎的流逝的记忆,也许——也是可以由她来修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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