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踩黑色高跟鞋的赵梦璃好不容易挤上了捷运车厢,在站定拿起手机一看后呼吸才和缓下来。
她抬头凝视因驶过隧道而产生清晰倒影的玻璃窗,猛然看到一个其实长得很可爱又平易近人,但短发蓬松、衣衫歪斜、妆未画全的憔悴女郎,而那女郎也正睁大双眼回视,吃惊下赶紧整理起仪容,同时也因日复一日的熬夜赶工而感到无比疲惫。
「现实生活啊!」车厢驶出隧道区时,她停下整理头发的手喃喃叹息,正好看到窗外墙上偶像周星伦代言的饮料广告板时又露出傻笑。振作起来!我不是还有星伦哥哥一直在身边守护着嘛!
此时捷运到站一停,还在神游中的她因此一个重心不稳往后一跌,重重撞上身后某个无辜者后才幸好没有跌个四脚朝天。满脸通红的转头一看,却有个中年大叔正横眉竖目的瞪着她,惊吓中她只得匆匆道了声歉就赶紧离开。
她在差一分钟就迟到之下跑进她位在大楼十二楼的制作公司办公室,并迎上主编剧王志超的目光,见他正沉着脸与另一位长得比他还帅一点点的胡师侠讨论剧本。而胡师侠在看到她的到来后明显作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并招呼她。
她在深吐了口气后堆出笑容,拿出一迭文件走过去交给了王志超。「这是你要的参考数据、可以用的时事汇整和上面的修改要求,已经按你要的顺序整理好了。」
「总算还有个会办事的家伙。」长的不帅不丑、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王志超边挥手赶开胡师侠边看手上这些资料,先是皱眉良久后瞪了他们一眼,「看什么?还不快开工?」
「所以今天这集的大纲……」
胡师侠从后面的办公桌招手,「前半的主要大纲在这里,我们赶快开始吧。」
在王志超臭着脸走向他的写作室关上门时,赵梦璃也接过分配给她部份,开始照着王志超给的分镜大纲写起对白细节。
「今天怎么又差点迟到啦?」语气似十分关心的问话者为同样是写手,但比赵梦璃早个半年进公司就以老鸟身分自居的鲜于逸,只见她又顶着夸张的浓妆一脸担忧般问。
「我没问题的。」赵梦璃虽然不怎么喜欢她,但还是得做好表面,「不过这点大纲想要垫两个小时的时段可有不小的难度,看来又得想办法拖戏了。」
「也只能多加点回顾画面了。」胡师侠哼一声。
「谁叫他写不出更精采的剧情呢?」鲜于逸小声朝王志超的方向一努嘴。
「妳也知道我们公司没预算应付那些新场景和新道具,然后上面那些只会看收视率不注重质量的家伙又规定一堆,而且除了这部每日剧外,他还要负责自己写另一部偶像剧呢,就别难为他了。」赵梦璃苦笑,「反正作我们该做的就对了。」
「他还是可以写得更好的啊!」鲜于逸顺手把本该是她来写的两个分镜分给赵梦璃,而赵梦璃也没说甚么,开始各自埋头写对白,并加些动作描写。
「赵梦璃!」就在她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让对白兼顾呛得很有气势但又很长时,王志超把她给唤回现实,她赶紧走过去。
「这是下半部的大纲,你们最好赶快在开拍前写完。」
「这么快!这样我们绝对赶得完的,请放心。」赵梦璃接过来翻看并吐了吐舌头,「能一下子把这些不相干的时事梗和置入性商品完美写进剧情中垫时间,真不知道你的脑袋是用什么作的?」
「写这种狗血剧是能花我多少时间?反正现在的观众水平也就这样。」王志超一脸鄙夷。
「别骂观众啦!」
「好了,我还有别的剧本要写,没事就别烦我了。」
「是。」赵梦璃笑瞇瞇地走回去把大纲分给另两人。
「也只有妳才能忍受得了他。」鲜于逸看王志超走远后接过剩下的工作小声说。
「没办法,因为他曾经是她的偶像嘛。」胡师侠随口说。
「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这件事?」鲜于逸立刻双眼发光进入八卦模式。
「你别多嘴。」赵梦璃作出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胡师侠也真的不敢再说,「我们快把今天的剧本赶完吧。」
「干嘛这样?跟我说一下啊!」
四个小时很快过去,赵梦璃在整理完他们三人赶工出来的剧本后,被推举上楼去交给制作人朱方翰,恰好导演李银两也在,她立刻摆出礼貌的甜美笑容,「这是今天的剧本。」
「恩,刚好来得及。」脸型瘦削,外表斯文的朱方翰点点头。
「不过我觉得你们的剧本好像越来越粗制滥造了呢。」李银两摇着他发福的大圆脸说。
「反正大导演你不是会发挥你的天才即兴修改吗?」赵梦璃尽量让口气不表现出嘲讽的意思,脸上的微笑也始终甜美,「而且在你的指挥下演员也都在即兴发挥,这些纸只是给你参考的啦。」
「说的也没错!」李银两看来倒没察觉,反而一拍手,「不过妳真的该好好劝劝我们那位大编剧,要不然上面的人可是已经在传要让他走人了呢。」
「什么!」
「怎么,妳们还没听说啊?」
赵梦璃看向朱制作人,只见他点点头,「是有这一回事。」
「怎么这样?」赵梦璃喃喃道,「他可是写出至少三部可以称作当时代表作的名编剧呢。」
「妳也知道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而且有一部还是靠周大明星演才红的,现在他早就已经江郎才尽了。」李银两一脸惋惜的站起身,「好了,我也要去开工了。」
「梦璃,等等,先坐一下。」在李导演离开后,朱制作人倒堆起微笑让赵梦璃坐在李导演原先坐的位置上。
赵梦璃虽不喜欢椅子上残留的热气,脸色上倒没表现出来,「我会想办法跟他沟通看看的。」
「我不是要跟妳说王编剧的事!」朱制作人的微笑看来有些怪异,「我是想问妳想不想取代他的位置呢?」
「我?」赵梦璃先是一惊,然后立刻满脸通红,「制作人,你别开玩笑了,我就算在怎么有自信也知道,就算他是随便写的,我和他的作品一比起来仍是差了不只一截。」
「怎么会呢?」朱方翰突然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在赵梦璃一震之下竟挣之不脱,「虽然妳是缺了点历练,但妳只要努力,我也会好好栽培妳的!」
「请你不要这样。」她在一阵恶心之下用力挣扎,好不容易才抓到他手一松的时机抽出手来。
「妳考虑看看吧。」朱方翰若无其事的一笑。
「我会作我该做的事的!」赵梦璃一脸嫌恶的忍着泪快步走开。
「那个……王编剧,我有事想跟你说。」自认把心情稳定下来的赵梦璃敲门道。
「我不是说别打扰我吗。」显然刚刚是在打瞌睡的王志超开门不耐烦说。
「其实是关于剧本的事……」
「是哪个业余人士又说了什么吗?说上面的人要开除我?」
「你已经知道了?」
他冷笑一声,「那些废物想吓我,哪有这么容易?是以为只有他们的后台硬吗?」
「你别骂李导演,他是个好人。」
「所以朱大制作就是坏人啰?」王志超眉头一皱,「妳的表情怎么不太对?他们是不是还说了我什么坏话?」
「这个嘛……」
「别隐瞒,快老实跟我交代。」
「啊?喔!他们说你只有前两个作品算成功,已经江郎才尽了,还说你第八部作品能红,只是沾了星伦哥哥的光。」
「星伦哥哥?」
「就是周星伦。」
「我当然知道,只是妳肉麻的让人恶心。」他一扁嘴,「周星伦算甚么?只是个没演技的家伙罢了!怎么是我沾了他的光?真是笑死人了。」
「请你不要骂他!」
「我有说错吗?我就是故意把那个脚色写得像他自己,他也只有演他自己的时候有演技……」
「住口!」
王志超显然被她的怒喝给吓一大跳,胡师侠、鲜于逸也一脸惊愕的探头过来,「妳疯啦?敢这样对我说话。」
「你才疯了!」赵梦璃再也压抑不住,「你明明那么有才华,却偏偏要这样自暴自弃,就算现在的大环境不好、没预算、脑残高层干涉剧本、导演演员不尊重剧本的专业!凭你的才能,这些事还是难不倒你吧?你可知道,我就是被你的第一部作品深深感动才爱上看偶像剧的,也是为了你才立志进这一行的,现在却是看着你浪费你那让我超级忌妒的天才,是你你能受的了吗?我真的是搞不懂你为什么……」
「所以呢?」王志超本来脸色铁青,但在看到赵梦璃脸颊上流下来的一滴泪时却是一怔。
「随便你啦!」赵梦璃忍住第二滴泪,并走回自己的桌子前开始收拾东西,「胡大哥,这两天我要请假,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胡师侠才刚从震惊中回复,赶紧答应。鲜于逸更不敢多说什么,三人怔怔然看着她快步离去。
赵梦璃坐了将近一个钟头的公交车回到在木栅的公寓大楼,她先在家门口停留了一会,等觉得表情显得再正常不过后才打开家门走到客厅,即看到爸妈和奶奶都各自入神看着眼前的屏幕,仅有顶着一头卷发的赵妈对她的到来抬起眼来点个头。
还是家最好!她看到赵爸除了比站着还显得胖些外,正如常盯着计算机屏幕上的美剧,而倒在沙发上的赵妈和奶奶眼光则是紧黏着电视上的配音韩剧。
赵梦璃先将包包放回房间,走出来时赵妈刚好因为广告时间而挥手要女儿坐到她旁边,「快来一起看,等一下男主角说不定终于要告白了。」
「噢。」赵梦璃听话静静的坐到赵妈旁边,不多时节目开始,她也暂时忘却烦恼,不久祖孙三代就一同因俊男美女主角第八集的剧中初吻而兴奋尖叫。
赵爸只是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又继续他那警匪加科幻风格的美剧。
直到剧中女主角要揭露男主角秘密身分的那一刻,节目才恰到好处的结束,奶奶即抢过遥控器转到她每天必定要支持的孙女所写的本土剧。
赵妈对这剧没有现已经随着剧情而开始大骂剧中坏女人的婆婆那么入迷,「今天怎么难得这么早回来?」
「没什么啦,我只是请了两天假休息一下。」
「也是,妳以为我都没注意到妳越来越憔悴了吗?」赵妈一脸怜惜的摸着她脸,「妳明明是那么聪明的孩子,小时候都考前三名的,为什么要去做这种钱那么少、工时又那么长的工作?」
「妈!别又来了!我现在不想谈这个。」赵梦璃别过头。
「我已经任由妳作了两年,也该够了。唉!以妳的聪明至少绝对能当上法官或是药师的。」赵妈看来不可能放弃,「妳听说了吗?妳高中的死党,那个成绩一直都比妳差的黄静茹现在已经考到公务员了,妳如果想拚一下也是可以考上的啊!还有妳那表妹现在……」
「好啦好啦!我会考虑看看的!」赵梦璃赶紧在她把她那群兄弟妹、表哥、表弟、堂姊、堂妹等一二三四等亲的儿子女儿们给搬出来前无奈道。
「真的吗?」
「再说吧。」赵梦璃觉得敷衍不下去,叹了口气站起,「我想出去走走。」
「好好想想看喔,记得别太晚回来。」赵妈微笑,又转头与奶奶聊起电视剧情,「我看她一定会跳。」
奶奶点点头并对赵梦璃瞟来个疑问的眼神,「不过遇到个坏男人,真有需要跳海?」
「放心,之后她就会振作起来开始复仇的!」赵梦璃微微一笑,想到了一个想去的地方。
王志超在塞了一个钟头的车后才回到了他和老爸王至尊位在新北市半山区,约十五年前他写出成名作后重新买回来整修过的祖传旧宅,钥匙刚插进锁孔即发现大门反锁,本来沉着的脸更是阴暗。一边猛按门铃一边将铁门拍得兵乓声响,「老头子!别再玩了!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当心肾功能受损啊!」
敲了好一会才听到屋内低沉的骂声,「臭小子!怎么要回来也不先说一声?真是没教养。」门一开,出现一个高大、打着赤膊、满脸胡渣、卷发凌乱、身材倒保养得宜的五十多岁大叔,一手还拉着尚未穿好的长裤。
王志超瞇眼一看,果真见到老爸身后跟着个浓妆艳抹又穿得花花绿绿的发福大婶,她先笑着一点头,接着就和老爸来一阵让人无比尴尬的长吻,良久后那不知名大婶才吃吃笑着与王至尊分开。
「你不知道有人已经胃食道逆流了吗?」王志超在闻到客厅内一阵扑鼻的酒气后,赶紧把两个自助餐便当递给老爸并后退一大步,「我晚点再回来好了!」
「你这什么态度?要不是你妈当年迷上我的英俊潇洒,哪会有你这傻小子站在这?」王至尊搂住大婶,接过她递来的鸡腿开始大嚼,「唉!要是你有我当年的一半帅,也不会造就出你现在这死个性。」
「其实我一直很怀疑,我这样你当年是能有多帅?」
「你妈当年也是很多人追的,想不到传到你身上只有我们不好的那部分,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我亲生的。」王至尊直摇头。
「是啦!不过你现在也只是个糟老头子,有啥好臭屁的?我走啦!」
王至尊一笑,「别太早回来。」
「是是。」王志超也不上车,直接步行离去。
走了好一段路,王志超却一呆,只因赵梦璃正坐在他的目的地,也就是因为他十四岁时写的第一部偶像剧作品而成为著名浪漫景点的月老古庙前的长椅上,身边还破坏景观的凌乱摆着五罐空啤酒。
「好巧!这不是我们的王牌编剧吗?来一起喝啊。」脸因微醺而通红的赵梦璃摇摇摆摆地挥手大声说。
王志超稍一犹豫,还是走到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来,「看来妳受到不小的打击?竟然喝这么多。」
「我酒量可是好的很,而且现在可是下班时间,来!你也喝一杯!算是跟你道个歉。」她竟硬塞了一罐啤酒给他,接着自己又打开一罐喝起来,「所以你怎么也跑来这里?」
他想了想还是喝了一口酒,还立刻脸红并冷哼,「我要来什么地方不关妳的事。」
「我知道了!你也是来这里找回初衷的对吧?」
「找回初衷?」原本脸色紧绷的王志超感到有些好笑,「喔,妳说过妳就是因为看了我的作品而决定加入这一行的吧?」
「是啊!我当初可是非常崇拜能写出这样感人故事的你,像你的第一部我的少年时代可是校园纯爱经典、第二部慧星花园奠定了后来偶像剧四角关系的公式,第八部的含羞草更是明星类题材的集大成之作,只是现实让人幻灭罢了。」
「真是抱歉了。」
赵梦璃突然瞇起眼睛,「不!你来的原因应该没这么单纯才对,其实我一直都认为这里是你跟你初恋的重要地点,毕竟就算是天才也不可能随便就写出这么深刻的纯爱作品,只是在看到你本人后……」
「是又怎么样?」早就因为喝酒而脸红的他脸上倒没显出什么异常。
「啊?真的有人能和你谈恋爱啊?」赵梦璃睁大眼,「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导致你变成这样?」
「妳酒量其实没那么好。」
「你不说就算了!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个地方有一种魔力。」
他冷笑,「这破地方,怎么可能?」
「哈!看来你真的有过什么故事。」看他不回答,叹了口气,「反正现实总不可能像爱情故事里一样完美的。」
「妳以为真的到处都能遇到年轻又专情的总裁、明星男朋友和痴情青梅竹马喔?」王志超对她上下打量一番,「真遇上又怎会看上妳,妳就别太为难人家了。」
「说什么!我也是谈过几场恋爱的」
「这我没兴趣听。」
「是是!其实我会这么爱偶像剧,可能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活在那样的世界里。」看他一脸耻笑的模样,忍不住有些生气,「你难道就没想过你活在你笔下的世界中的样子吗?」
「其实我也这么希望的。」他突然一脸肃穆。
「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我怎么可能像妳这么天真?」他大笑。
「至少你一定曾经有这么希望的。」赵梦璃一脸失望,「这也就是你现在写不出好作品的原因,黑暗忧郁的故事在台湾也没市场。」
「喂喂!真是听不下去了。」
赵梦璃突然对着庙宇双掌合十低头祈祷,「就算不能活在偶像剧世界,求神明至少能给我找个浪漫多情的好男人吧。」
「是不是该多求个痴心男二、贴心男三?」
「那当然是最好……」她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阵冷风大作,但很快就散去。
王志超没来由地感到浑身发毛,「我要走了,妳一个人这样子没问题吧?」
「放心吧!我能好好照顾自己,不会给你可趁之机的。」
「妳自己小心啊。」他嗤了一声,摇摇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