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心愿
聂鑫森
人们说,县委大院硬是中邪了。
五十岁的县委书记伍雄奇,在下乡检查工作后,回到办公室,突然腹部剧痛晕了过去。他被紧急送到了县人民医院抢救。苏醒后,大夫对他进行了各式各样的检查,结论是“肝癌晚期”,而且日子不多了。所有的人,当然包括家属,对这件事都高度保密,绝不能透露一点风声,以免伍书记病情加重。
三年前,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老郑,在一次抗洪中,为去救一个老人,被急流卷走了,三天后才发现尸体。现在县委书记又得了绝症,这难道仅仅是巧合?
伍书记确实是一个好干部,这是有口皆碑的:廉洁奉公,忘我工作,待人宽厚。从省委大院调到这个县当“一把手”,转眼六年了。这六年,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各乡镇的公路修通了,引进外资办了好几家加工农产品的大型企业,农民的收入大幅度提高……这样的“公仆”到哪里去找呢?
伍书记上任时正是初春,当时新县委大院刚刚落成。当办公室主任向他汇报关于装修、绿化等方面的情况时,伍书记只说了两点意见:一是在办公大楼最高一层的“横额”上安装一个大石英钟,为的是盯着时间争分抢秒把“贫困县”的帽子甩掉,办事绝不能拖时误点;二是大楼前面的这个池塘边,不要去买什么古树来移栽,太费钱,就插上柳枝吧,容易活,容易长。至于其他方面,他没有什么意见,总之是要“俭”,不要讲排场,穷县讲不起排场啊。
六年了,石英钟粗黑的指针,还在孜孜不倦地走着;池塘边的柳条已长成了树,绿汪汪的。可伍书记却累得没有时间看病,忍着、挨着,以致病入膏肓,药石无效了。
县长张世,今年四十出头,精明能干,也有魄力,六年来与伍书记配合得丝丝入扣。在伍书记病重期间,他把书记、县长两副重担一肩挑,还隔三差五到医院来看望伍书记,向“一把手”谦恭地汇报工作。从张世的话语中,伍书记注意到,许多原本应该在县委大院召开的会议,都一律放在县政府大院;张世还会不由自主地说到那个石英钟有些旧了,挂在那里也不太好看;池塘边的柳树,一到春天,飞絮把地上弄得很脏。伍书记蜡黄的脸上,泛着淡淡的微笑,但他的眼里,渐渐地漫上一层沉重的悲哀。
伍书记在住院之前,就依稀听人说过那个安放在顶楼前面的石英钟,俗称“顶上钟”,而“上”与“丧”谐音;柳树呢,古人有“折柳赠别”的习俗,“柳”又有“走”的意思。这都不是吉兆啊。他当时觉得很可笑,许多号称“无神论者”的共产党员,居然也相信这一套,他是绝不相信的!
伍书记的病越来越重了。
有一天,他对秘书小刘说:“你不应该瞒我,我猜得出这次我要去和老郑做伴了,死又何憾?你告诉我,是不是有很多人谈论那个钟和那些柳树?”
小刘说:“是的,而且议论得很厉害。”
伍书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完全想得到,当他去世后,在这种舆论的渲染下,县委大院会以种种借口废弃不用,因为直接去取下钟和砍掉柳树,会给人以口实。他的下一任应该是张世无疑,张世会巧妙地尊重群众意见,再重建一个院子,那得花多少钱啊!
伍书记很惆怅,他和张世共事数年,竟然没有发现这个人身上很卑微的地方,是识人不深。但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弥留之际,伍书记把县委常委全班人马叫到病榻前,断断续续地说:“张县长……同志们,我有个最后的心愿,请把那个钟取下来,请把池塘边的柳树都砍掉……这个院子只建了几年……花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啊……”
说完,伍书记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县长
刘清才
县长的车子在龙王干沟边停下来,一道宽宽的土坝,把这条著名的泄洪排涝干沟,拦腰截为两段。县长走上土坝,用脚踏一下,坚硬得像混凝土。
乡长从后边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用手指着土坝,汇报说,下面埋有两孔水泥管道,不影响排水泄洪。
县长仔细看着,沟里积蓄着一些污水,水面平静,纹丝不动,水泥管被淹在水下,一点儿也看不见,青青的芦苇从水边钻出来。他拾起一块儿坷垃,投入水中,泛起一个水花,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疏通过没有?他问。
疏通过,疏通过。乡长连忙回答,我曾亲自安排这个村的村主任进行疏通。
村主任来了,他小心地看一眼乡长,又满面笑容地看着县长,说,这个工程是我亲自带人干的,本应修一座桥,可村里没钱哪!村主任口齿灵便,说话开口就来。
我问你疏通没有!县长直视着村主任的脸,说。
村主任毫不犹豫地回答,疏通过,疏通过。说完,又看看乡长。乡长说,老王是一个负责的干部,他办事尽可放心。
噢?县长下了土坝,踩着沟坡上的杂草,走下沟里,在水边停下。他瞅了一眼乡长,又瞅他一眼,说,乡长大人,你愿意亲自下水摸一下吗?
没等乡长开口,村主任便着急地叫起来,不行不行,这水下不得,水里有蚂蟥,愣往肉里钻,还有水长虫,怪吓人的……
县长笑了,说,老王,你这是吓唬乡长,还是吓唬我?
乡长看一眼县长,县长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表示,他只好乖乖地下水了。水长虫倒没看见,蚂蟥却真的有,正往右腿肚子里钻,他用手抹了一下,右腿肚子又痛起来。传说,蚂蟥这东西厉害得很,如果它钻进肉里,就会一直往里钻,直到钻进心脏。乡长哆嗦了一下。
乡长从沟里爬出来,小心地摘着粘在腿上的蚂蟥。
怎么样?县长帮他揪下一个来。乡长犹豫了一下,看看村主任,又看着县长,咬着牙答道,确实已经疏通。
然而,县长要亲自下水了。从他观察到的情况看,他总有些怀疑。县长这一举动,实在出乎乡长和村主任的意料之外。乡长慌了,村主任急了,一边一个拉着县长,苦苦劝阻,不让县长下水。村主任说,水里有蚂蟥。乡长说,你有关节炎啊!但是,这怎么能阻止得了县长呢?他下水了,一直向深处趟过去,水没到他的腰部,没到他的胸口,在他身后,水波呈V字形渐渐扩展。要命的倒不是蚂蟥,而是关节炎,腿钻心般痛起来,他简直迈不动腿了。他拼出全身力气,摸到了两个水泥管,然而,却被淤泥堵得死死的。他愤怒了,忍不住就要骂人了。
县长是怎样从沟里爬出来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奇怪的是,他的腿一点儿也不痛了!
他不动声色地向村主任说,请你把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好吗?
村主任面红耳赤,舌头僵在嘴里,一点儿也不灵便了。
乡长大人,你也说说你刚才说过的话。县长又面对乡长,乡长满脸冒汗。县长紧追不放,问道,我的乡长大人,我弄不明白,当你亲自下水,明白了真情以后,为什么还继续瞎说,欺骗我?
乡长擦擦脸,嗫嚅着说,我以为,以为……
县长冷冷地一笑,替乡长说下去:你以为我这次检查不过是例行公事,你和村主任说什么,我就会信什么,对不对?县长提高了嗓门儿:我不是昏官、糊涂蛋!
乡长和村主任霜打了似的,蔫头耷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市长的退路
奚同发
在担任副市长的最后一天,刘秉义总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六年多来,为什么就从没给自己想想退路?
除了秘书过来了一次,没有电话或其他人来找他,两天前工作已交接完毕。突然安静下来,真有些不适应。独自静坐,越发感到工作着才是最好的,尤其像他这样每天都被安排得满满的人。从大学毕业来到这座小城,从一家大型国企的技术员做起,到总机械师,而后在“工业兴市”战略、市政府“东进西开”工程中,一次次变换身份,直至有一天成为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天天都是一个“忙”字。而现在,竟然要到市人大去报到,况且正式任市人大副主任还要等人代会后。
回想从政的历程,他觉得自己还是做了不少好事、实事的,其中也有些“人情”事。但是他身后的人排成了长队,他不退,别人就没机会……即使找到一些释然和自慰,心里总还是有种难言的失落和茫然。为什么就没早一点儿准备好退路?
他突然决定在自己还担任副市长的最后几个小时,走一走看一看这座熟悉而陌生的城市这个类似“微服私访”的浪漫想法,让他“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他立刻意识到,这种笑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以前他总会把笑也笑得像个市长。已经多年没有独自在城市中步行,全是乘专车来来往往,这个会议那个会议,不是陪上级考察,就是被人陪同调研……刘秉义正是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下,走进市政府大院外那个绿树掩映、花红鸟鸣的小园子,并且看到了那个棋摊。他心里禁不住一阵狂喜……
从小就喜欢下象棋的刘秉义,不仅看了许多棋书,还经常用自己省下的零钱,去街头下棋摊“残局”。后来,下到大学,下到工厂,下到副市长,他不下了。因为他发现,别人送给他的各种象棋,多得足以开个收藏馆。做了领导,爱好也不能随便爱好了……现在终于可以安安心心下一盘棋了……全神贯注在棋盘上的他,不足一分钟,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名叫“盘庚迁都”的古局,生死皆在一步之间。黑方必须按固定的步子走,错一步必输。而红方走得再好也不过是杀到平局。棋盘一侧写着:“观棋不语,输者一局五角。”
“刘市长,我等你……都快一个月啦……”摆棋老人沙哑的声音让刘秉义一个激灵。“是……师傅……您啊!”可不就是当年在工厂带刘秉义的张师傅嘛,头发胡子全白了,一下子还真不敢相认。想想,老人都快七十了。
原来,老人在这儿就是为等刘市长的。工厂近两年几次换领导,都是混混就走,把厂子弄得濒临破产,而现任厂长最近要把厂子卖给一家房地产公司。这意味着老人的三个孩子和厂里上千名职工将面临下岗。职工们找到张师傅家,让他找刘市长。老人找了多次,不是不让进,就是说市长外出不在。没办法,知道刘市长好下棋,不得已在这个园子摆棋摊,死等。这几天,厂子的归属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都有些等不及了。
刘秉义的心“咯噔”一下,就愣在那里。主管市工业口多年,竟没关心过曾培养了自己的工厂,善良的原厂职工也没有谁来找他办过一次事。现如今已是生死悬于一线之时,才找上门来。唉!有多少事还没来得及做咧。
“救救厂子吧……”师傅说时,已老泪纵横,让刘秉义心疼。
“不急不急……我们一起想办法。”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询问具体情况。最后,听明白了,厂子还没有到卖房卖地这一地步,只是缺少一个懂工业的领导。他几乎冲口而出:“我去,我去,你们要吗?”
师傅吓了一跳,然后摇着头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说:“大伙儿都快愁死了,你就别开玩笑……”
回到办公室,刘秉义便叫车前往机械厂了解情况。
令刘秉义多年后仍引以为豪的是,当了六年多的副市长,而在任的最后一天,他不仅为自己当年曾工作过的、尔后忽略了的工厂工作到最后一刻——晚上二十四点,而且从零时起,他还超时“服役”两三个小时。
那一夜,疲惫不堪而又极度兴奋的他,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回到办公室,想了很多很多。他甚至想到有位省委副书记退下来后,承包了一片荒山植树造林,如今早已绿荫一片。而他的眼前,是工人们一双双充满企盼的眼睛。
天亮后,刘秉义拨通了组织部长的电话……
奇花异草
江群
县委书记亲自点了一批年轻干部到乡镇去工作,马明怎么也没想到,名单里会有自己。自参加工作以来,马明一直勤勤恳恳,加之有文凭有能力,三年后就提了副科。眼看单位一把手到年龄要退了,正逢良机,猛然却被调去乡里,马明心中真不是滋味。
回家打点行装,妻子埋怨他:“叫你平常多和领导联络感情,比杀你的头还难。现在好了,到乡下去当农民了。”马明感到有点对不起妻子,赔着笑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
“行,你就下乡劳改去吧!”妻子有点生气了。
到了他供职的乡,马明才真正感受到天高皇帝远是什么意思。这个窝在山沟沟里头的穷乡,山多田少,山又多是些荒山,尽长些狼茎柴、灌木丛子。
他走访了几个山村,发现居然还有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十来岁的孩子就辍学了,因为交不起学费。马明的心完完全全地被震动了,他打电话给妻子说:“不管是不是发配,我得让这里的孩子能上得起学。”
马明就在乡里待上了,他带着农技站的人四处去推广种植红牙芋。红牙芋最喜欢土壤偏酸的山坡地,种源又广又便宜,秋后的价格也好,城里人都爱吃。哪晓得,响应的农民却不多,勉强做通工作的也只种几分地试试看。只有个回村务农的高中生何小树胆子大,一下子包了十亩山坡地,全种了红芽芋。马明的心就系在了那块地里,常带着农技站的人去看看、指导指导,饿了就和小树坐在地里用柴草煨红薯吃,吃得嘴角乌黑,互相指着乐得哈哈笑。
秋后,小树的红芽芋果然丰收了,马明帮忙整了个车,全给拉到省城蔬菜批发市场批发了,一下卖了几万元。那些种了几分地的,用平车拉到县城卖,效益也不错。没种的人都后悔了。
第二年,不用推广,全乡七个村几乎家家种上了红牙芋。市里有个搞蔬菜批发的大老板,跑来和乡里签了个合同,要在秋后全部收购。
第三年,马明推广了矮晚柚。三年期满,县里把他调了回去。
回到城里,马明才知道,当年一起去乡镇的二十多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每个人回来,县委书记都亲自主持了严格的考核,很少有人过关而得到升迁,基本上原地踏步,有的甚至还被免了职。马明想,我问心无愧,管他考核啥。
县委书记却不是单独见他,一大帮人,人大的、政协的、组织部的,都有。马明一进会议室,县委书记就笑着说:“嗬,我们的芋头乡长回来了。又黑又瘦,真像块芋头哩。”在场的人都笑了。
马明也笑,他找个位子坐下了,说:“书记,你想考啥,你就考吧。”
县委书记说:“嗬,你要将我的军嘛!小伙子干得不错,乡里的工作我很满意,没啥考核的,就是想问你几点花卉方面的小知识,你说说看,我养的这几盆花叫啥?”
马明这才注意到长方形的会议桌肚里摆着一长溜儿盆花儿,分明种的是芝麻、生姜和马铃薯嘛。他照实说了。书记点点头,说:“马明呀,你不知道,你们一批下去的干部,只有你全部答对了呀。有些人不认识,硬说是什么奇花异草。这些都是农民种的、吃的、养家的。让他到乡下当干部,却当得五谷不分,这样的干部要他何用呀?看来你是一颗心扑到了农民地里。”他随即向旁边的几个人大代表说:“我建议,提请人大增选马明同志担任主管农业的副县长。”
会议室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散会后,书记对马明开玩笑说:“小伙子,当了几年芋头乡长,也不送点芋头给我?”
马明说:“书记,过些日子,我送些好吃的柚子给你尝尝。”
李书记回乡
刘国芳
李书记退休后回到老家。老家还有房子,他把房子打扫了一下,住了下来。李书记还开了一块地,过起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闲日子。村里很多人不认识李书记,他们从李书记的地边走过时,看见陌生的老头儿,便问别人:“这老头儿是谁呀?”
有人回答:“你连他都不知道吗?他以前是县委书记!”
问的人大吃一惊,说:“这老头儿是县委书记?”
有人回答:“不错,他原来是县委书记。”
在村里,确实很多人跟李书记不熟,只有村主任跟李书记熟。李书记还在当书记时,村主任去找过李书记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