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是去年春天,我们的吴副局长调到其他单位工作,副局长又有了一个空缺,刘副部长又带领组织部的人来我们单位考查干部,投票前,他又这么嘱咐了一句。于是投票结果和第一次一样。不久,组织部又派来了他们组织科的孙科长当我们的副局长。
今年,肖局长到线了,赵副局长成了我们的局长,孙副局长在我们这儿过渡了一下,就到别的局当局长去了。于是我们这儿一下子又空出来两个副局长的位子。我们这些局里的老科长、老骨干,都想借此前进一步。像我这样成绩突出的多年老正股按常规也很有希望迈出这一步。可是想不到刘副部长这次又再次说出这句话来!
嘿嘿,这显然是在引导!
我们局虽然不错,但领导层也不能总是进你们的科长吧?我们本局的人也要求进步哇!
说实在的,我对民主推荐过半数这种做法一直存有疑问。就像我们局,光正股级就50个,都只和副局长差一个级别,谁不想进步?可是偶尔有一两个副局长名额,就是你不引导,谁会不投自己一票呢?谁又能过半数呢?就是偶尔有人想把自己的票投给别人,可是你既然一再强调“在座的正股级干部人人都够条件当这个副局长”,如果自己再一票没有,那不是在组织部的人面前承认自己不够条件吗?
但是人人都投自己一票,在我们局永远也不会有人民主推荐票会过半数!
其实我上两次就已经对刘副部长的这种做法大大不满了,这次听他又是这么强调,知道我们这些“正股”们在这么好的机会面前又一次没有指望了。我再也忍不住了,就站起来说:“各位领导和同事,这次投票都不要投我,我弃权!即使我的票过半数了,我也不当这个副局长。”
其实我知道我不这样说我的票一样过不了半数,我心里清楚得很!
刘副部长听了,有些不高兴:“你这是什么态度嘛!如果都像你这样,我们的民主推荐还进行不进行?”
我毫不示弱:“反正我不当这个副局长,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说完我挪开椅子,出了会议室的门,扬长而去。
出了门,我也一阵后悔:这样一来,我不但这次进步无望,将来也别想了。得罪了组织部,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但事已至此,已经无可挽回。
可是民主推荐的结果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少我一人之后,我们单位49个人参加投票推荐,我居然得了49票,而其他人仍然基本是一人一票。
过了不久,虽然我假意要兑现诺言一再推辞,但在组织部的一再催促下,还是个人服从了组织,走马上任了我们局的副局长。
你想,一个民主推荐得了满票的老科长、老骨干如果当不了这两个中的一个副局长,那算怎么回事?何况这件事已经引起了县委书记的高度关注呢。
风过不留痕
秋风
大家都说肖顺民是个十分幸运的人,这一点连他本人都无法否认。
夏夜,每当大伙儿坐在县政府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消暑纳凉,就有人边缓摇蒲扇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搓着肚皮上的泥卷儿说:“顺民你这狗日的,啥事咋都这么顺?人都不信……我看还是你的名字起得好啊!”
顺民听着,咧嘴就笑,心便甜得厉害……可他除了哼唧出点儿声音,说什么好呢?也许因为是在晚上,在夜幕下,他的笑便比白天放肆些,有时笑得连蒲扇都忘摇了。
大家的话当然是有所指的:顺民前几天刚刚被任命为县劳动服务公司人民理发部主任了!
说起当官,有此幸运的人多了。琢磨人们说话的口气,肖顺民的幸运似乎不止这些。
要说顺民的幸运事也实在太多了。顺民虽是六几年的人,却基本没有饿肚子的体验,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爹在县政府大院做饭呀!每次回家,他老人家总是多多少少带点儿从笼屉上刮下的馍馍渣和从刷锅水里捞出的锅巴,这就把大问题解决了!为什么同是经过惶的人,他却长得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呢?这都是那些残羹剩汤奠定的基础呀!而且,他刚一年满十八、接了他爹的班、端上公家的饭碗,接班的政策就戛然而止了!更让人羡慕的是,他找了个好工作,学了门好手艺呀!当年跟他一块儿接班的那三十来个哥儿们,大多都进了机械厂鞋厂木器厂之类的单位,形势一变,早一个个破产倒闭,把饭碗丢了……独他所在的那个理发店,生意却越来越红火了……现在他又一步登天,当了领导,这不是命好又是什么呢!
平常的工作忙啊。县政府几千号人,都来这儿剃头染发,能不忙嘛!不过,大家说顺民“谁和你狗日的比,你是伺候县太爷的人啊”那句话,却纯粹是略带点醋意的玩笑话。事实上,人家王县长连一次也没到这个小店来过。王县长一年到头在外面开会考察的机会多啊,省会城市的理发店不比这小店舒服干净?
但是一天下午,王县长却突然像一片树叶似的光临了。
说王县长像一片树叶似的,那是他来得太偶然太突然了。他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大家原以为他是路过,事实上即使在进店门的时候他还是专注于打电话,目光连一丝一毫的偏移都没有,就仿佛他面前的一切全是空气。他就那样一直走到一个转椅前,一屁股坐下去,继续骂人打电话。因为不知道王县长是来理发还是路过,大家便都有点儿慌乱。其他人都装瞎退后,顺民就满脸堆笑,拿着理发布在县长面前抖了一下,县长的表示是一个等一下的手势。顺民就看好一个机会给县长戴好理发布理了起来。
顺民理发的手艺其实是很有名的,但今天,他老觉得自己的手很笨,要命的是气总喘不匀。
也许是顺民的神情太专注,当王县长一个激动,站起来朝手机里猛喊了一句“你给我把嘴闭上”时,他没反应得及,手一抖,就把脑后多理去了一块。
顺民慌得浑身一颤,就耷拉下手去,说了声:“啊,对不起县长,我多理去一块……”
县长还在电话里吼着,只给他一个手势,意思是:没关系没事儿……
县长洗完头要走了,顺民的心里还有个阴影罩着,不断哼唧着什么,意思是:都怪我,可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太对不起了……县长许是没注意到,头也不回地打着电话走了。
顺民连着两个晚上失眠了。他心疼。他后悔。因为在以后的若干天,他们的县长将要带着那样蹩脚的发型,在各个重要的场合出没……那不是丢全县人民的脸嘛!
心事沉重。顺民连着几次在周末和月度的工作总结会上做了自我批评。他深有感触地说:“我们的剪刀连着振兴全县经济的宏伟蓝图……大家在以后工作中可要加倍努力啊!”
顺民在梦里多少次这么想:如果以后再有这么一个机会,他一定要给县长理出一个最最漂亮的发型。
但县长从此却黄鹤一去,再也没从小店门前走过。
县长虽没盼来,有一天倒是有个局长来理发店剪头来了。
顺民亲自给局长一丝不苟地服务着。他的活儿真是干得出色极了。干着干着,不知怎么突然就冒出一句话来:“也没见王县长这些天来剪头……”其实他是想说:“王县长的头都是在哪儿剪的?”局长沉默着,后来也许是感觉这样太不礼貌了,才多少从喉咙里哼唧出点声音来,意思是在说:“这个……我就不大方便说了……”顺民还不死心,说:“你没听说县长因理发……我是说,因发型……影响工作……”局长的眼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死死地沉默了。
看来要彻底消除掉自己的内疚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就继续努力吧。
努力终于有了结果,顺民又一次当选县劳动模范了。
胸前戴着大红花,顺民又一次走向庄严的领奖台了。
顺民做梦也没想到,给他颁奖的竟是王县长!
握着王县长温暖而宽厚的大手其实王县长的个头才到顺民的肩头,听着王县长“谢谢祝贺”之类鼓励的话语,顺民一时心潮澎湃,突然就冒出一句话来:“王县长,对不起,上次我给你理发,犯了个大错,留了个疤瘌,下次……”王县长不知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只使劲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祝贺啦!”顺民一看王县长说话还在绕弯儿,心更急了,差点落下泪来说:“我真不是故意的……下次我一定……”这么说时,其他人早下台去了。王县长的脸色便稍稍有点儿不太好看了;手不知何时便悄悄松开了。顺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下台去了。
顺民一晚上都在想:看来王县长一天也没有原谅我啊!顺民那晚上就一直看着天花板到天明了。
无意中大家都觉得顺民的动作有点儿迟缓言语有点儿木讷了。更奇怪的是他从此有了一个怪癖:无论给哪个人理发,他总先要把人家脑后某个地方的头发拨拉一会儿,这才缓慢地动起刀剪来。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常常会冷不丁地毫无征兆地“唉——”出一口气来。比方说,大家都在默默地打扫着卫生,他就突兀地从某个角落笑出声来:“嘿嘿,你……我真不是故意的……”
王县长从此再没在这个小店出现过。顺民便一天比一天变得沉默了。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条消息:王县长住院了。什么病不清楚,大约是积劳成疾吧!
顺民似乎对县长的病格外关心。见了从机关来理发的人总想打探点什么口风。有时,一个人呆着呆着,突然就嘻嘻地笑着自语说:“真是的,他的病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听人说县长的病似乎一天重于一天,看样子治愈的希望是不大了……
顺民是掉着眼泪去参加王县长的追悼会的。在王县长的遗体前,他几乎挪不动步子。他的腰弯着,头勾着,朝玻璃棺罩里看着,可他什么也看不清——因为王县长的后脑勺深深地陷在枕头里……
日子还在不咸不淡地过着。顺民干活时在客人的脑瓜后拨拉的时间似乎更长也更仔细了。而且,一碰见熟人或同事的小孩,他老远就吆喝着:“来来来,让伯伯(或者爷爷)摸摸你的后脑勺,看看你的瓜葫芦头长熟了没有。”到后来,孩子们一看见他大老远就跑开了。顺民的手艺似乎一天不如一天了。到后来,终于酿成了大错:他把好几个的客人的后脑勺理成了秃瓢……
正好有个内部改革方案出来了。顺民的年龄刚挂上五十,就搭个顺车,退休了……
比如驼背
秦俑
李四的本职工作是机关秘书,写小小说算是第三产业了,但自从李四发表了为数不多的几篇小小说后,李四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自己是个作家——尽管李四再三在公众场合向朋友们强调:我编故事写小说,跟大伙搓麻将斗地主一样,纯粹是出于好玩。
李四还常跟人黏糊:这搞写作的,他娘的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咋不一样呢?在普通人眼里,这生活就是吃喝拉撒;而在作家眼里,生活就不仅仅只是生活,它是一篇篇酸甜苦辣的小说哩。比如看一个坐台小姐吧,普通人看到的只是一个用干净或者不干净的手段挣钱的女人;但李四却能在她们身上看出一个又一个可以让自己小赚一笔的故事来……
再比如昨天,当李四站在顶头上司刘爱国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刘主任突然瞄着他说:“小李啊,你老驼着背干吗呢?年轻人,将腰杆挺直点儿!”李四就很别扭地耸耸肩,努力把身子直了直。可是过不了多久,刘主任又对他说:“你看你,你老驼着背干什么?”
李四是高个儿,个子高的人容易驼背,这道理李四老早就懂,可李四从来都不觉得自己驼背的。下班回家,李四特意站到穿衣镜前,正面看,侧面瞧,这腰杆子都像栽在地上的一棵白杨树,笔直笔直的。后来李四就问妻子张英,张英笑着说:“你这年纪要是驼背了,你以为我会嫁给你啊?”李四就有些纳闷:这好端端的,刘主任他凭什么老嚷嚷我驼背呢?
就这样一件事,要在普通人眼里,这不是驼背也就得了。但在李四的想象中,却琢磨成了这么一个很有点儿味道的小小说——
若干年前,当刘主任嘴唇上的胡须还嫩黄嫩黄的时候,办公室的王主任(姑且让他姓王)老是瞄着小刘(那时应该叫小刘的)说:“小刘啊,你老驼着背干吗呢?年轻人,将腰杆挺直点儿!”小刘就很努力地将身子撑直了。可是过不了一会儿,王主任又说了:“你看你,你老驼着背干什么?”
后来,刘主任就成了刘主任了。当了主任的刘主任也经常瞄着刚分到办公室来的小张说:“小张啊,你老驼着背干吗呢?年轻人,将腰杆挺直点儿!”小张就努力挺起腰来。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刘主任又对他说:“你看你,你老驼着背干什么?”
再后来,应该是在一个红霞满天的傍晚,刘主任在院子里碰上了退休的王主任。退了休的王主任当然就不再是主任,而是一个牵着宠物狗走在路上的驼背老头儿了。刘主任碰到王主任后很亲热地跟他打招呼,只是当他从王主任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背脊骨挺得笔直笔直的……
李四是在办公室里想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局,当想象着刘主任昂首挺胸从王主任身边走过去时,李四忍不住就要“扑哧”笑出声来。这个时候,李四听到刘主任在办公室里“小李小李”地叫,就回过神来,将脸上的笑容扼杀在萌芽状态,然后快步走到刘主任的办公室。
刘主任半眯着眼睛瞄着李四,很轻柔地问了一句:“在忙什么哩,叫你好几声了?”
李四就急着要找借口解释。平日里李四的嘴巴像西瓜皮一样滑溜溜的,可现在他突然找不着词了。因为李四奇怪地感觉到了,呃,我这背怎么还真有点儿驼?
不过刘主任好像并没有要听李四解释的意思。刘主任说:“帮我给窗台上的月季浇点儿水吧,你看这新栽的月季再过些日子就要开花了。”
提案
莫美
熬到第五个晚上,刘全终于写完了《关于进一步重视和加强水利建设的提案》。
刘全是新任的政协委员,水利系统唯一的一个。在其位,谋其政。刘全感到肩上的责任沉重。政协委员虽不像党政官员那么有权力,也不如人大代表那么有光彩,但政协是人才库、智囊团,你成了这个库团的一员,就应该积极建言献策,尽职尽责。刘全想来想去,决定搞一个水利方面的提案。据说县政府对提案是极为重视的,认真研究之后,还要用文字答复委员呢!
刘全大学毕业后,在基层摸爬滚打了十多年,全县的水库情况一清二楚。不是杞人忧天,现状确实堪忧。比如那一百多座小型水库,十有八九是病险水库,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特别有十多座水库,实在病得不成样子了,只要一下暴雨,便有垮塌的危险!垮了水库,那是要出人命的呀,那是要摘书记县长帽子的呀,天大的事呢!这样的提案,县政府还会不重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