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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后院火起

两千明军为清军全数歼灭,安北城实际上已成为满清的地盘,那些逃到山里的矿主陆续回来了,这一落脚就听到宜世带回来的消息——冶炼、出售兵器的收益降到原先的一半。

矿主之间立刻炸了锅,他们约着一同来到吞云楼向乜家当家的讨要个说法。

“一半的收益怎么行?这让我们吃什么?”

宜世将现今的形势和满清的态度都说了,还是无法安抚众人激动的情绪。有的矿主索性敞开来说:“我们这些人跟着乜家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多赚些银子,过好点的生活吗?现在看来,我们不仅没沾上便宜,还为乜家所累,真是得不偿失。”

“就是就是,”一人开口,其他的人纷纷附和,“早知道如此就不用铁去锻造兵器了,像乜老爷在时那样,采了铁炼些农具卖到全国各地,也挺赚钱的。”

宜驭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指着这些白眼狼的鼻子,他索性失回身份,像个泼妇一般提高嗓音开口叫骂:“当初说为朝廷锻造兵器是门好生意,积极要求冶炼兵器的是你们,如今锻造兵器的事出了岔子,回过头说风凉话的也是你们。我们乜家拼死拼活,冒着满门被诛的危险为各位联系买家,多方寻求帮助,到头来还落了个不是?这叫什么道理?”

他这个满人的女婿不开口还罢了,他这一站出来,底下的人意见更大了,“谁不知道你乜四爷娶了个满人王爷家的女儿做媳妇?跑去老丈人家一趟,回来我们的收益就降低了一半,这其中有什么猫腻还难说呢!”

宜驭气得直跳脚,“这其中能有什么猫腻?能有什么猫腻?你倒是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

眼看着宜驭就要跟几位矿主吵了起来,宜世却坐在一旁不劝不说,梓爷急了,走上前来拉这个劝那个:“大家都少说两句,别太激动,有什么话平心静气地谈……坐下来,都坐下来,给我梓爷几分薄面,大家坐下来谈!”

有那狂悖之人一把推开梓爷,“你算老几?老子心情好时称呼你一声‘梓爷’,其实你是什么?你不过是乜家养大的一个仆人,你也算得上‘爷’?我呸!谁不知道你名头上是乜家的爷,其实就是乜家的狗——为了主人至死方休的狗!”

“你才是条狗呢!”宜驭见人拿小叔说事,一时间怒火中烧,撩起桌上的茶盏就向那人头上砸去,那人身子一偏,飞出去的茶盏撂倒了后头的人。

“小样!你敢打老子!”

几个人冲上来就要教训宜驭,那头乜家的小厮们赶紧冲上来帮自家主子,场面顿时陷入混乱。宜世也不知道抽哪根筋,自始至终干坐着,场面再乱也不理。倒是从山里玩了一圈回来的宜寞、宜幸听说吞云楼这头出了事,赶忙跑过来适时地阻止了这场闹剧。

“好了。”

宜寞先拉开自家兄弟,宜幸手一挥推开那帮有心惹乱子的矿主,“诸位要是觉得乜家亏欠了你们,我代乜家向你们道歉;要是觉得乜家恶意吞吃各位的收益,可以解除与乜家的合作关系——一切全凭大伙高兴。但若是存心在这里找碴……”

他掀开袍子,露出腰间的佩剑,“我小叔和几个兄弟都是斯文人,不会与人动手。我乜老三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吃喝玩乐是我的专长,打架闹事我从小就来,谁要想骑到我头上拉屎,大可以试试看。”

玩世不恭的乜老三大家见多了,他的狠劲大伙还是头回见到。几个矿主摸不清他的脾气,不敢轻易出手,于是乎这个劝那个,那个说这个,意栖在从旁边赔礼边说合,不一会儿的工夫吞云楼里的外人皆散了。

宜驭气还没消,逮着大哥问个究竟:“大哥,刚才那帮人那样欺负小叔,你怎么不发话?”

宜世拨弄着茶盏里浮着的碎叶子,不咸不淡地说道:“我发话有用吗?有人会听我的吗?那帮矿主早就对我不满意了,现在他们服的是你,哪里轮到我发话?”

宜驭听出大哥话里的道道来了,一时间脊背泛凉,“你还在为前段时间的事生气?”他以为大哥肯同小叔一起去盛京就是不再怪他觊觎当家位子一事,原来大哥只是引而不发罢了。

说到底这事是他的错,宜驭勇于承担后果,“大哥,前段时间我是毛躁了些,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地方,您多包涵。我有什么错,改日我摆酒当面向您道歉。您别生我的气,更别怪小叔。”

他不说还好,一说宜世更不高兴了。听宜驭这话,好像他是个很小气的人,容不得旁人得罪自己分毫。

也不想想,小叔辅佐了他十年,才把乜家撑到今天的局面,宜世一直以为他跟小叔是一条心。虽说平日里小叔疼四弟多些,他也总以为是因为四弟年纪小的缘故。如今几件事连起来,宜世忽然觉得小叔偏向辅佐四弟当家,那他还霸着这个位子干吗?

“原本我不想再理家里的事,可眼见着乜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坎,我不能不管。盛京我也去了,那王爷我也见了。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事实证明我没有能力解救乜家于危难。当家人这个位子,你们谁有能力谁坐。”

宜驭以为大哥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赶忙劝道:“大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当了十年的家,做得好好的,怎么忽然……”

宜世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十年前我出任当家人是小叔扶上去的,那时候三弟、四弟尚且年幼,二弟又被个命数之说捆着。如今,二弟已顺利度过二十五岁,可见神卜的话也不能全部当真。我看,不如由二弟你来当这个家好了。原本爹就是想培养你继承他的产业,而你的才德又是大家公认的。”

“我怎么可以?”

宜寞刚要拒绝,意栖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后院传出话来,说……说兮时小姐……兮时小姐快不行了!”

宜寞赶去的时候见兮时面色黑紫地躺在床上,已是气若游丝。古怪和玲珑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旁边还站着早已魂不守舍的那答儿。

“怎么回事?”他向古怪问道。

平日里虽不见古怪的身影,但他始终在兮时的周遭守护着她,谁能绕过他的视线要兮时的命?古怪僵硬着脸毫无表情地告诉他:“她送东西给她,她吃了,快死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宜寞忘了古怪的表达能力也属于他古怪的一部分,视线偏转到玲珑身上……它说了他也听不懂,还是问在场的最后一个人吧!

“那答儿,到底发生什么事?”

那答儿颤巍巍的手指向桌上的那碟精细小点,开始说道:“那天我晕倒了,一醒来就躺在二爷你的房内,活神仙说可以送我一个占卜,我也没求她占卜什么,她就径自告诉我如何才能和白头翁和好。其实能不能跟白头翁和好我并不在乎,只是我一个人在安北城实在太寂寞了,有个人陪我说说话也挺好,所以我就听了她的话……”

宜寞最受不了女人唧唧歪歪尽说些没用的废话,他在山上待了五年,幸好兮时没有这个臭毛病,否则他一定宁可死在二十五岁之前,也不愿用剩余的生命与她做交易。

“重点!说重点!”

“不正说着嘛!”他不耐烦?那答儿还不高兴呢!翻了一记白眼,她继续絮叨着,“我就听活神仙的话,开始对宜驭采取一‘悍’到底的手段,没想到这招还真管用,我跟宜驭的关系的确好了许多。所以我特意叫厨房做了点心,想谢谢活神仙。哪!就是这些点心,看着简单,味道真的很不错。厨子说是用什么红豆还是赤豆蒸熟了研磨成粉,再搀和糯米粉、冰糖、芝麻,还有什么什么来着……”

搔搔头,显然她忘了,在宜寞杀人的目光下,她赶紧接下去:“反正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混在一块揉成团子,用各色模子刻出精巧的图案放在屉子上蒸熟了,就成了这盘精细小点——很费工夫的,好半天的工夫才能做出来。这可是平素我最喜欢的点心,我想活神仙一定也会很喜欢。可我没想到的是,她刚吃了一口就吐出红红的东西,我就端起点心来仔细研究。”

她端起盘子把刚才的情境重现给宜寞看,“我就这样横看竖看掰开来看,怎么看也没发现厨子在里面放了红色的汁液,若说是赤豆的颜色,赤豆蒸成了粉吃进人的嘴里流出来也不该是这般模样啊!等我再回过头去瞧活神仙的时候,她已经倒在地上,不断地有红色的东西从她的嘴里冒出来。我想凑上前去看个究竟,那个……那个死人脸忽然就冒出来了,吓得我到现在心还在砰砰跳……”

她还在那里唧唧呱呱,说个没完没了,宜寞已经关上耳朵拒绝收听,事件的经过那答儿已经说得够详细了。他凑到床前,仔细看了看昏迷中的兮时,转过身问古怪:“她这是中毒的症状吗?”

“是。”

“是请大夫还是你替她诊治?”

古怪二话不说从兮时的梳妆台里随便取出一根三寸来长的簪子——这玩意在她的梳妆柜里已是泛滥成灾。

操起兮时的手,按住虎口位置,他二话不说直接拿簪子捣了下去。原本还昏迷不醒、虚弱无力的兮时霎时间瞪大了双眼,挂着满头的冷汗怒视着古怪。

没等她开口,古怪先一本正经地宣布道:“醒了。”

“看样子,毒中得尚且不深。”宜寞刚松了口气,下一刻,兮时再度晕死过去。他茫然地望着古怪,他只丢出两个字:“我来。”

古怪的一只大掌托起她的手,另一只下了十二分的狠劲去掐去拧,用尽一切力量把一滴滴黑色的血从她的虎口处挤出来。直挤得兮时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直到流出鲜红的血液,却也没见她醒过来。

“好了。”

古怪完事收工,背着手站在一旁,手中重新握起出鞘的剑。惹得那答儿不由地问:“刚才你把剑藏哪儿去了?”这么快又变了出来,没想到连活神仙身旁的人都好神奇哦!

宜寞没空理这个总是充满好奇的弟媳,他关心的是,“她什么时候能醒?”

“靠她的意念。”

古怪说得轻松,宜寞听得糊涂,“那我们就把她放在这里不去理她?”

“喂解毒的汤药。”

“你说话一定要如此简单扼要吗?”虽说相处了五年,可宜寞始终无法习惯古怪的“古怪”行为方式。

宜寞叫下人请了大夫来开些解毒的药方,门外藉卉早就等着了,拿到药方便主动请缨,“我亲自去煎药。”

宜寞赶忙推辞,“怎么好麻烦你呢,大嫂!”

“有什么关系?”藉卉温婉地笑着,一如从前那个伺候二爷的大丫鬟,“兮时小姐是您的朋友,而我原本就是服侍二爷您的,照顾她也是我分内的事。虽说现在我做了二爷的大嫂,可这点事算得了什么,别人做我还不放心呢!”

她如此说了,宜寞再推托显然不像,赶忙道谢:“那就劳烦大嫂了。”

掌灯时分,乜家的鹏举厅里聚集了所有家人。

照例还是由大爷发话:“神卜兮时中毒一事相信大家都知道了,在乜家居然会出这样的事情简直不可想象,我们务必要抓住下毒之人。一方面是为了给兮时姑娘一个交代,另一方面咱们乜家存在如此危险的人物,不揪出来势必弄得一家人寝食难安。”

藉卉身为大夫人,管着乜家后院的事,这事出在后院,必然得从后院查起,“我已查过厨房里的一干人等,那天四夫人要吃苏杭的点心,厨子觉得单做一份不太好准备,就合着做了一笼屉,共二十件。四夫人端去了六件,送了我六件,二爷、三爷处各送了四件。除了四夫人送给兮时小姐的那份里查出了毒,其余几处的点心都是好的。”

宜驭就此得出结论:“如此说来,这毒是针对那答儿或兮时小姐的。”他转过头问他媳妇,“是谁把点心端给你的?”

“没人端给我,我亲自从笼屉里拣了六个,还把我的手给烫了呢!”她举起手指给他瞧,以证明自己对活神仙的一片敬仰之情。

现在谁有工夫管她的手?要知道从目前的情形看来,她可是嫌疑最大的下毒凶手,还傻乎乎地在这里高兴呢!宜驭催着她解释:“那你端着点心去了哪儿?”

“新鲜出笼的点心才好吃,我想让活神仙吃到最好味道的点心,所以端着点心就去了二爷院里。”

“路上都没碰见谁吗?说详细点……详细点……”

“有啊,先是碰到了厨房里的女佣,后来就碰到大嫂,大嫂还问我最近都忙些什么,习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呢!再后来进了二爷的院子又遇上他那里的几个大丫头,我们瞎聊了几句,平素也是如此的。后来她们说要忙去了,我这才端着点心进了屋,当时活神仙正在试衣衫呢!”

那答儿越说越来劲,平日里哪有那么多人愿意听她说那口有点蹩脚的汉语,正好趁此机会卖弄一下她突飞猛进的汉语水平,“活神仙有好多好多衣裙,还有整柜整柜的首饰,她告诉我什么衣衫搭配什么首饰,看得我眼都晕了,她还说要是我喜欢可以拿几套去,我可不拿,她那些衣裙比草原上最灿烂的季节还要让人眼花缭乱,我怕穿着它们花了你的眼,你不是说我还是穿满人的衣裳更好看些嘛……”

“行了!行了!”把他们夫妻间那点私房话都暴露出来了,宜驭赶紧挥着手打断,“谁要听你说这些啊!”

“是你要我说详细点的。”这男人真奇怪,一会儿一个念头,比草原上的天空变化还快。

打断他们夫妻俩的小打小闹,宜世直奔主题,“弟妹,你觉得整个过程中谁最有可能下毒?”

那答儿非常肯定地告诉大家:“没谁啊!装点心的盒子一直在我手上呢!谁有本事当着我的面下毒啊?”

“喂,你别乱说话好不好?”宜驭恨不能捂上她的嘴,“点心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懂不懂?”

藉卉突来一句:“点心也不能乱吃,你看连活神仙都快变成死鬼了呢!”

宜世朝自己媳妇使了个眼色,藉卉聪明地拉过那答儿的手,“他们男人有他们男人之间的话,我们女人夹在其中光是听着就烦死了。走,弟妹啊,咱们两个女人出去说会儿女人间的私房话。”

那答儿正想着怎么才能从这种无聊的全家会议上逃走,她这一说正合了她的心意,挽着藉卉的手,两个女人家先行出去了。

她们前脚刚走,宜驭后脚就跳了起来,“不会是那答儿,绝对不会是她!她没理由向兮时下毒。她跟兮时又没有什么非置她于死地的理由,再说那个蛮女那么笨,根本想不到下毒这种恐怖的手段。不会是她!一定不会是她!”

“我也没说就是那答儿下的毒。”宜世不咸不淡地说着,“这次凶手下毒的目标不一定是兮时姑娘,或许是二弟,又或许是我们乜家的任何一个人。只不过,兮时姑娘碰巧吃了那盘有毒的点心。”这话听得宜驭寒毛都竖了起来,还有更恐怖的在等着他呢!

“最近我风闻一个消息。”宜世端起茶盏,浅酌了两口,慢悠悠地说道,“那些原本追随我们乜家的矿主开始主动跟满人联系,想用低于我们为满人冶炼兵器的价格直接将制成的兵器卖给他们。如果这项交易成功,就打破了乜家对安北城铁器的绝对控制权。到时候大伙各出各的价,个个矿主都得不到好处,而咱们乜家将损失巨大。”

“大哥你这话的意思是说,近来发生的这些事都跟那答儿有关?”

面对宜驭的质问,宜世索性直截了当地表明立场,“在整个安北城,只有她可以帮那些矿主联系上满清朝廷,我说得不对吗?”

宜驭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一遍遍重复着对那答儿的信任,“不会的,不会是她,一定不是她。”“有句话我一直想说,”既然今日宜世开了口就不打算轻易收场,“当初咱们乜家是被迫娶了那答儿,本以为可以就此跟那王爷攀上亲,稳定乜家的生意。如今看来,满人比咱们算得还精,我们不但未从这场联姻上获得收益,反而捆住了自己的双手双脚。四弟,当初你是帮大哥娶了那答儿,也不是出于真心的喜欢。如果现在你想跟那答儿解除夫妻关系,大哥会帮你跟那王爷说的。”

照宜世前些时候在盛京对那塔里的观察,尊贵的王爷大人根本没将这个女儿放在眼里,就算他们乜家对那答儿做下什么,估摸着那王爷也不会太在意的。

在宜驭看来,大哥这不是帮他,是逼着他休了那答儿啊!他想反驳,却苦于找不到任何驳斥大哥的理由,他只能拽住平日里最帮他的梓爷,“小叔,那答儿不是下毒凶手,她没有理由,也没有那样的心机。您看人最准,您说句话啊!”

梓爷同他一样,根本没有半点可以帮那答儿洗脱嫌疑的证据在手,随便维护一个人在乜家是行不通的。他以此要求旁人,这个原则也同样约束着他自己。

“宜驭,你回去跟那答儿再谈谈,问问她有什么想法。”

“小叔,莫非连你也怀疑那答儿下毒?”宜驭无法置信地望着梓爷,小叔是他最后的依靠,连他也怀疑那答儿,那她在这个家就真的无法再生存下去了。

“我是……”梓爷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

叔侄俩用眼神对峙良久,直到宜寞打破这份僵持,“我回去再问问兮时,看她有没有跟谁结下梁子,她的身份特殊,被人下毒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弟妹那里缓缓再说吧!”

他不说这些宽心话还好,这一说叫宜驭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爱担当的脾气又上来了,当场他就拍着胸脯跟大伙保证:“我现在就去找那答儿把话问清楚。”

他掉头出门,与门外那张委屈的小脸撞个正着,“那答儿?”

她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

宜寞去探望兮时的时候,夜已深沉。他本想改明儿再去,可人一躺在床上,脑海里就不时地显现出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一点一滴的黑血在他眼前汇集出一片血腥气。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他复又披上衣衫去了,巧在她正迷迷糊糊地望着门口呢!

“身子不好的人要多休息,你不睡觉瞪着门口做什么?”

安北城的冬日比山上还冷,他替她掖了掖被子,又叫丫鬟取了毛皮做的毯子覆上。别看她总穿得飘逸,其实她比寻常人更怕冷。

“还是有点冷,帮我焐焐好吗?”她撒娇地拖住他的手,以他的大掌为自己取暖。

“你要冷我叫丫鬟取了暖炉来,你这样握着我的手叫别人看见算怎么回事?”说是这样说,他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你会在乎别人的眼光吗?”

命都是她的了,还在乎别人的目光做什么?他只是不习惯捱着另一个人如此近。她的十指尖藏着厚厚的老茧,又不干活又不习武的她哪儿来的这些茧子?

因为好奇,他不断的摩挲着她的十指,她在他的抚摩下全身放松,随口问道:“最近做些什么呢?”

“满人已经开始进攻北京城了,看样子用不了多久就该改朝换代了。”他答非所问。

她静待下文,“然后呢?”

“然后这安北城的铁矿,还有冶炼兵器这个行当早晚要归朝廷所有。事实上,自从上次满人的军队解了安北城之围开始,安北城就已经落入满人手中了。”

“所以呢?”

“所以早一步晚一步区别根本不大。”

“你打算采取行动了?”

“嗯。”

浅浅的几句就这么把生死攸关的事谈完了,兮时随口扯到别的上头,“最近都没去湖里找鱼泪吗?”

“找了,没找到。”

整个乜家都说他聪慧过人,却又说他笨得可以。除了他,没有人相信所谓鱼泪的传说。她怎么知道他有寻找鱼泪的嗜好?

她不说,他不问。

“还差哪几色鱼泪?”

她又知道?宜寞不确定地说着:“红色和蓝色,还差这两色鱼泪就凑够七色了。”

“红色——鲜血、死亡,蓝色——自由、梦想。”她的头枕上他的腿,喃喃念叨着,“你差的偏偏是这两色鱼泪,这是不是老天爷跟你开的一个玩笑呢?”

他难得有了开玩笑的兴头,“你可以用占卜术问问老天爷,或许他会告诉你答案。”

“你若想知道,我倒真的可以替你占卜。”

“还是免了吧!我不相信命数,否则我该是个死人了。”

他的回答她早已料到,与她认识五年,他从未求她占卜过任何一件事。命数之说害了他一生,十岁以后的人生他只相信他自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改为她那带茧的指尖轻抚着他的手背,“你陪我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他还是那句话:“做完了这里的一切,我的命都是你的,你想怎样全凭你高兴。”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怕……我怕我没办法等那么久。”她还是头一回在他面前流露出哀怨的神色。

他疑惑地望着她,兮时只是不断地盘着他的手指玩,“泄露天机的人总是落不得好下场的,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每一代的神卜都是短命鬼。算得出别人的命,却找不到自己的活路。这一次是我走运,下一次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道。或许,等你有空陪我游山玩水那天,我却没办法陪你前往了。”兮时说得好似她见不到明朝的太阳,他不敢深究这其中的原因,只是反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没松开。

她以为他在紧张他自己的命,赶忙安慰他:“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既然答应帮你续命,绝不会因为自己活不了太久,就拖你一起过奈何桥。身为神卜是不可以那么卑鄙的,你大可放心。”

“嘘!”他做了一个静音的手势,把她的一只手塞进被子里,另一只仍旧握在他的掌中,用手合上她的眼,他命令她:“睡觉。”

“兮时小姐,身子好些了吗?”藉卉人未入,声先到。

兮时抬头望去,见她提着食盒而来,“大夫人,您这是……”

藉卉笑得一团和气,“兮时小姐,您怎么也‘大夫人’、‘大夫人’地叫我,在山上您一直叫我‘藉卉’的。”

兮时却始终淡淡的,“今时不同往日,今日的藉卉的确成了乜家的大夫人,我自当该有如此称呼。”

藉卉仍旧热络地从食盒里取出一盅汤,叫丫鬟取了碗舀来倒上,“来,这碗乌鸡人参汤给你补血补气,快喝了吧!凉了就没有药效了。”

兮时捧着碗把汤送到嘴边,瞥见藉卉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缓缓地放下汤碗,“我还是不喝了吧!”

“你中了毒,又是放血又是昏迷,身子正虚着呢!不好好补补怎么行?快趁热喝了吧!”

兮时半真半假地笑道:“我怕你下毒。”凤眼一瞥,万种风情。

藉卉先是一惊,赶忙笑开了,“我的兮时小姐,你中毒中怕了是不是?怎么怀疑起我来了?我怎么会在这汤里下毒害你呢?咱们可是老相识了。”

“汤里有没有下毒我不知道,那盘点心……是你下的毒。”她语气虽淡,神情却是无比的坚定。藉卉拨弄着汤,脸上未露出半点紧张之色,“兮时小姐,你又在开玩笑了。”

“你知道的,生死攸关的事,我从不开玩笑。”虽然她向来没个正经。

“我怎么可能对你下毒呢?你是吃了那答儿送来的点心中的毒,我自始至终都没碰过那盘点心。何来的下毒之说?”藉卉正色道,“兮时小姐,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情,你可要想清楚了。”

她靠在床上,始终不紧不慢,“你借助跟那答儿说话之际,把毒下在了点心里——若我记得不错,你的武功还是相当了得的。”

听到这儿,藉卉才有些生气,“兮时小姐,你也说那些下了毒的东西是四夫人送给您的,怎么无端地怪在我头上?”

“因为我肯定是你……是你在那答儿给我的点心里下了毒。”

兮时的一口咬定换来藉卉的勃然大怒,“这可是要人命的大事,兮时小姐,您可不能随便诬陷我啊!”

“你恨那答儿,因为她是满人,你想借助这件事让她被乜家逐出门去,最起码让全家人都对她不满。”这是她的动机之一。

“我恨满人是不假,可她既然嫁进了乜家,跟我便成了妯娌关系,我们是一家人了,我怎么可能会害她呢?”藉卉收拾起那盅汤,一副好心换来驴肝肺的委屈状,“兮时小姐,您一定是占卜得太多,心里想歪了。”

“需要我用占卜术把你下毒的过程细说一遍吗?”她真不喜欢用这招威胁别人,偏生大家总是不肯就范,要她如何是好呢?“我并不想告诉其他人,你向我下毒,我也不想因为此事而对你如何。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死?”

她下毒的分量足够让两头烈马倒地不起,怎样的深仇大恨需要她下此狠手?

“我还是那句话,你一定是病糊涂了,才有此一说。”

“你不想说,我又懒得占卜,那由我来猜好了。”

兮时玩弄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还沾着昨夜宜寞留下的余温,“你其实是想借助我打击宜寞,因为在你看来是我为他续命,使他得以活过二十五岁。而他多出来的这些生命却威胁到你夫君——乜宜世,你觉得要帮你丈夫,就必须让宜寞死。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杀了我这个帮他续命的人——我猜得可对?”

“兮时小姐,您真的想太多了。我看你今天身子不大爽快,我还是改日再来看你吧!”

藉卉拎起食盒欲走,兮时的声音再度响在她的身后——

“你借助乜宜寞的力量嫁给了乜宜世,在你的眼中自始至终只有你的乜大爷,甚至于你尽心尽力地伺候宜寞,也是为了想讨得乜老爷的欢心,好有朝一日重回到大爷的身边。我说得对吗?”

藉卉心头吃了一惊,脸上仍是淡淡的。兮时的洞察入微让她害怕,不愧是神卜如天的徒弟,什么都瞒不过她。可那又怎样?如今她已身为大夫人,宜世已是她的丈夫,即便兮时道出她的心机,也不能改变这一事实。

“我并不想剥夺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兮时似看破她的心事,一语将其道破,“我只是想问你,宜寞呢?你把他放在哪里?”

她眼也不抬地说道:“二爷,我一直把他当成主子啊!”

“可以了,藉卉。”兮时眨眨眼睛,双手垫着脑袋,不耐烦地换了个身姿继续躺着,“你什么时候才肯说句真心话?老是这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言不由衷的事,还假模假样的在人前人后装得贤德无比,不累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依旧保持着正经八百的模样。

“莫非,你对老天爷也说假话?要知道,我可是能预知天意的神卜,在我面前说假话……没什么意义。”

“你要听真话?”藉卉忽然眼露凶光,“那我就对你说真话。”

她一步步逼近兮时,也一步步逼近她自己最真实的内心世界,“乜宜寞——我恨他,若没有他,我会一直跟在宜世身边。自宜世买下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诉自己:这辈子我跟定他了,我也只会跟着他。”

跟着宜世的那段时间,所有的快乐都一再地告诉她:她并没有跟错人。

“偏生你师父断出了宜寞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命数,老爷心疼他,便将我这个众人都夸赞的好丫鬟指派到了二爷处,让我尽心尽力地伺候他。我硬生生地和宜世分开了,我知道哭没有用,求也没有用。唯有好好伺候二爷,待到他命数一到,我才有可能再回到宜世身边。我等啊熬啊,没想到你居然扭转了二爷的命数,我所有的愿望霎时间落了空。”

她的恨又有谁知道?

“你觉得你的心机,宜寞不知道?”

藉卉一愣,她的聪慧,她的贤德是她最好的面具,没有人知道她背地里丑陋的想法。六岁的时候,她就可以放下父母双亡的悲痛,放下被人贩子贩卖的恐惧,露出甜美的笑容以吸引好人心救她脱离苦海。

在乜家这个大门大户里,上可讨到老爷的欢心,下可拥有丫鬟小厮们的喜爱,她伪装得还少了吗?

有时候,她装着装着,连她自己也以为她本来就是这副乖巧讨喜的俏模样。

没道理,乜宜寞会知道她的本性,兮时又在诈她。

“我是神卜兮时,你连我的话都怀疑?”

她不说还罢,这一说藉卉顿时狂笑道:“你若真是活神仙,怎么会中了我的毒?”

她承认毒是她下的了?兮时在心里直吐舌头。

是啊,她们之间的对话本无第三者参与,也不会传到第三者的耳朵。难得可以吐露心声的机会,藉卉怎么会怕呢?一个人伪装得太久,也想有个释放的对象吧!

兮时亦然。

“不中你的毒,我怎么会发现原来宜寞那么在乎我?又怎么张显你的蛇蝎心肠?”反正她从小吃药长大,身体里早已具有排毒性,就算中了巨毒,放掉污血也就好了。她算无遗算,除了古怪的狠手——下那么大的劲戳她,现在摸起虎口部位还疼得她龇牙咧嘴。

藉卉的计谋反为兮时所用,她怒火中烧,“你……”

“别用手指着我,我不喜欢看见别人的手指尖对着我的鼻梁,容易对眼——是吧?”接过藉卉手里的那盅汤,兮时里外打量着,“所以这盅汤……”她突地松开手,汤盅“啪”地掉在地上泼得四处皆是。

恰逢宜寞从外头进来正听到汤盅碎落的声音,走近一瞧,满地的狼籍和藉卉脸上慌张的神色叫他瞧出其中的不同寻常,“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兮时给他一抹宽心的笑容,“刚刚藉卉不小心把汤盅给打了,可惜了那碗好汤——是吧,藉卉?”

这个兮时居然把问题丢给她,藉卉慌忙点了点头,自责道:“是我……是我不小心打破了汤盅。真是的!千小心、万小心,这一路小心过来,没料到竟在最后一程摔碎了汤盅——功亏一篑。”

她话里有话,兮时权当听不见——关上耳朵,休息。

藉卉蹲下身去捡那些碎片,早有丫鬟上来帮忙,却换得她一声怒吼:“这里不用你们,二爷来了,还不赶紧伺候着。”

丫鬟们从未见过藉卉发这么大的脾气,都愣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连跟藉卉相处了这么些年的宜寞也没见过她如此失态。想上前问个究竟,瞥见兮时那洋洋得意的模样,他索性闭了嘴——不用问也知道跟她有关。

藉卉去得匆匆,宜寞看得莫名,他回头望向兮时,正对上她那副奸诈的笑脸,“你跟她……你们到底……”

“没什么,没什么,不值得一提。”

她笑着摆摆手,越是如此越让宜寞觉得其中有诈。他还想说什么,却叫她拿话岔开了,“你怎么中午回来了?放心不下我对不对?经历过这次中毒事件是不是发现我对你的重要性,越发得舍不得离开我了?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把心也一同送给我的。”

“你大白天也做梦呢!”宜寞忍不住糗她,“睡多了果然对你不太好。”

陪着她用了午饭,又看着她阖上眼午睡,他这才得空出来。推开房门,他迎头撞上一把闪着寒光的宝剑——他怎么就忘了,跟古怪待在同一屋檐下,就什么古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大冷的天,古怪依旧穿着秋衣端坐在凉亭下拭剑,宜寞坐在一旁望着院子里冬日的风情,二人间许久不曾有任何声响。直到宜寞再也忍不住——

“古怪,你知道是谁下的毒吗?”

点点头,古怪聚精会神地擦拭着那柄没有剑鞘的宝剑。

作为兮时的贴身护卫,对所有威胁兮时人身安全的危机,古怪均是剑出见血。这回兮时吃了这么大的亏,没道理古怪毫无作为。除非,凶手是兮时不想动的人。

“是谁?”

“她说你知道。”

五个字点破了宜寞刻意埋藏的心事,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终于还是要发生了。

“我出去几天,你跟兮时说一声。”他扭头去了。

宜寞离开的下一刻,兮时的房门悄然打开。古怪将剑背在身后,静默地等待着她的指示——是追是留?

“任他去吧!”她知道,他不过是去山壑中的湖边寻找那剩下的最后两颗鱼泪。

兮时双手埋在袖中,良久从那里面掏出一颗宝蓝色的彩石。她自言自语道:“蓝色鱼泪——他的自由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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