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士喜生气了,说:“你看你,什么都不相信。这功好多了,白永祥你知道吧,他不是得了癌症,自从炼了这超级智能功,现在肿瘤不见了。他现在就是我们的副站长。白晓燕你记得吧。就是你原来的嫂子,她现在是气功大师。什么伊拉克什么科特,她一年前就预测出来了。咱们的地球,你知道吧,挺多还能转五十年。白晓燕说,只有她能想法让地球转下去,不爆炸。这超级智能功实在是太好了。”
邵合作“嘿嘿”地直笑。邵士喜看着他一副呆傻的模样,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邵士喜说:“合作,你没事吧。”
邵合作低了头说:“我没事。”
邵士喜这才松了一口气。说:“没事就好。合作,过去我咋也想不开,你说我一辈子行善积德,咋就落了这么个结果,现在我想通了。都是前世有孽障。只有好好练功,才能把自己和家人度出苦海。”
邵合作说:“爹,你昨也信这些?”
邵士喜兴奋地说:“不由你不信哩。人家说得对对得哩。我活到这把年纪,才明白了这个理。过去都白活了。”
邵合作说:“爹,你也活得太累了。”
邵士喜不禁悲怆起来,说:“要说累也真累。可我现在想开了,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说呢。”
邵合作没说话,侧着耳朵听着什么,忽然说:“爹,你听见外面打雷了吗?”
邵士喜竖起耳朵听,摇摇头说:“不会吧。今天天好着呢。”
邵合作就知道自己听觉发生了问题,他忧伤地说:“我怎么老觉得外面打雷。”
邵士喜看着儿子,说:“那是汽车过去了。”
邵合作说:“爹,你吃饱。我不能在你身边尽孝,很惭愧。”
邵士喜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你还是安心在这看病吧。现在矿上虽然老拖欠工资,可活还是能活了。浩浩现在也比过去懂事了。不出去打架了。他现在开着个歌厅,钱挣得也足够他自己花了。”
邵合作说:“什么?你怎么让他开歌厅。”
邵士喜说:“那里是我让他开的。现在矿上发不了工资,不让他开歌厅,你让他干什么?”
邵合作说:“他可以做别的生意么。”
邵士喜喝下一口酒,朝地上“啐”了一口,说:“做生意?他能做了个屁生意。开始是卖了几个月的服装,我那点退休金都让他赔进去了。咱邵家人做不了买卖哩。”
邵合作又问:“他那歌厅里有没有小姐?”
邵士喜就笑了:“没小姐,谁还去歌厅。”
邵合作便严肃地说:“有小姐就是妓院。你回去马上让他关了。”
邵士喜摇摇头,叹了一声说:“你以为他听我的话呀。好吧,我回去和他说说。”他猛然想起什么,“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把邵合作吓一跳。他说,“对了,你看我,光顾说这闲话了。我倒忘了告诉你,你们那个郭书记让抓起来了。我亲眼看见的。前天,我去镇上给你办住院费,刚进去,就看见郭书记带着铐子,让公安局的人带走了。呀,真是的,我看得都出了身冷汗。”
邵合作一愣,忙说:“爹,你把这事再说一遍。”
邵士喜就又说:“你们那个郭书记让公安局抓了。”
邵合作猛地一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他仰头大笑,笑出了眼泪,笑了一会,便径自向门外走去,高门大嗓地说:“好,好。痛快,痛快。”
邵士喜慌忙起身去追,酒瓶被撞在地上,“轰”地一声炸开了。但他已顾不上去管,失魂落魄地追了出去,他大声喊道:“合作,合作,你没事吧?”
跑堂的小姐在他后边也追了出来。小姐满脸怒色,在街上边追边喊:“钱!老头,饭钱!妈个屁,疯老头,你还没给饭钱呢。”
手记十九
今天的天气真好,是那种叫做阳光灿烂的日子。还不仅仅是阳光灿烂,还有春光明媚,还有百花斗艳,还有莺歌燕舞,还有欢歌笑语,试看天地翻覆。不须放屁。今日之天下乃谁之天下。是我们的天下。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
侯亮,今天一定是牛市,你没看见外面阳光灿烂吗。阳光灿烂得都让人都睁不开眼。你不要悲伤,你要坚强。冬天过去一定是春天。熊市过去了,那一定就是牛市。这就是规律,这就是辩证法。你学过没有。没有,没有你还玩什么股票。你学去吧。我学几十年,还没有精通呢。我是什么毕业?我是高梁地毕业。我上过刊授大学。国家虽然不承认它是文凭。可知识是不需要别人承认的。你有大学文化,你就是大学生。我就是大学生,这一点,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
还有你,余志高。我一看见你就烦。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十几年前就结束了。七八年来一次?不可能了。文化大革命已经永远地告别了我们。这是国家最有权威的报刊讲的。而且写进了党章。也没有阶级了。你不再是地主了,现在人人都是地主,人人都是贫下中农。大家一律平等。“红卫兵”这个词已成为过去。现在的大学生都不知道“红卫兵”是什么东西。你不相信?你爱相信不相信,反正是事实。所以说,你解放了,你快要求出院吧。你现在出去,可以光明正大的声明自己曾是地主分子。这已不是耻辱,反而是一种荣耀。贫穷不再是骄傲的资本。富有才是当今的通行证。现在你可以堂而皇之的进大酒店,你可以堂而皇之的坐奔驰,坐卡迪拉克,可以堂而皇子的拥有几个女人,而且是很年轻很漂亮的那种女人。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向人宣布,她们是你的情妇,你的小蜜,你的宝贝,甚至你的小袜子。只要你愿意。你别垂头丧气,你还不算老,如果你现在拥有一千万,不,拥有一百万,以你这样的年龄,也会有成千上万的十八岁的姑娘抢着和你登记结婚。你不才五十八吗?五十八,一枝花。你赶快找你藏在猪圈里,藏在茅厕里,或者藏在老鼠洞里的金银财宝去吧。你不是说过,你有九十根金条吗。找去吧。只要你找来,这家精神病院就是你的了。这家医院就不敢再挂“西北精神病院”的牌子了。它应该叫“余志高精神病院”。到那时,你就是院长。不想具体管事,你就当名誉院长。院长让侯亮当。他可以一边当院长,一边炒股票。我嘛,我干不了。我也不愿意干。我对当官没兴趣。你实在要请我,我可以给你负责一部份思想政治工作,或者负责反贪工作。不是我邵合作谦虚。我连老婆都管不了,还能管了别人。人贵有自知自明嘛。但我可以监督别人。当然,仅有我的监督还不行。我的监督如果得不到上级领导的支持,就是白监督。根本还是民主。民主,你懂吧。不懂?你连这都不懂。啧啧。民主就是人民群众当家,人民群众做主。侯亮他必须依法办事。他敢腐败,他敢以权谋私,人民群众就弹劾他,就让他下台。民主是个法宝,是个大法宝,是精神病医院长治久安的大法宝。否则,说不准那一天,你的这精神病院就会破产倒闭。你的投资就会变成一堆废墟。我不是危言耸听。好多大中型企业都破产了。我不再唠叨了。今天我说得太多了。你就记住两个字,“民主”。当然,首先你还是要找到那九十根金条。别怕,九十根金条就是九十根,何必说成三十根呢。我告诉你,现在比你有钱的人多着呢,九十根金条算什么,亿万富翁现在都可以找几千万个了。一部分人已经先富起来了。
对,我今天是喝多了。今天阳光灿烂么。阳光灿烂的时候不喝酒,就像娶新媳妇时不喝酒一样,索然无味了。
你问我爹是不是来过?他来没来过我不记得了。他走的时候,我却清清楚楚。他哭哭啼啼的样子,让我难受了一会。我现在不难受了。他在医生面前卑躬屈膝。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我对我爹本来是很有感情的。可我从小就看不惯他这种时时要讨好别人的样子。他一辈子稀里糊糊涂,浑浑噩噩,时刻跟着形势,生怕被什么甩了。你们瞪什么眼?我这么说不对?不对我也要坚持。我邵合作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我爱父亲,但是我更爱真理。你们笑什么?好吧,我不和你们说了。我的演讲到此结束,拜拜了。
你们别来烦我,我要睡了。大夫,怎么又要吃药,我不吃药也睡得着呀。不吃不行?那你就多给我几片。放心,我再也不会扔药片了。过去我认为自己没病,那时我真没病,因此,我当面吃背后吐。现在我认识到自己有病,所以我一定好好和你们配合。你们看,我全吃进去了吧。扔药是不对的,药也是人民的血汗。粒粒皆辛苦。这个道理我五岁就明白了。好,你们走吧,请转告院长,今后我一定做个遵纪守法的病人。什么?考虑出院?我再次严正声明,我绝不出院。镇政府凭什么不付我的医疗费?我是国家公职人员,理所应当享受医疗费报销。请你们转达我的抗议。他们困难?他们困什么难?你们知道郭宏达一个月的饭费是多少吗?五万!我查过的,他在石膏粉厂报了三个月的饭费,就十五万。我们镇有大小企业二十六个,他在每个企业都报,还有镇财务的帐上,我的这点医疗费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郭宏达是被捕了,但还有李宏达,张宏达。腐败战场,前仆后继。他们真是英勇不屈呵,视死如归呵,视死如归呵。我走题了?没有。我的意思是从他们的饭费、待费上稍微节省一点就够我的医疗费了。或者,他们少去一次歌厅,少包一个二奶,我的医疗费就能按时支付了。
他们让我出去工作?我当然很想工作,可是现在陈彬当了县长,我出去能好好工作么。还有,你们一开始就诊断鉴定我为精神分裂症,我工作的权利已被你们不负责任剥夺了。我已经没有了“清白”。如果我再抓住陈彬的“把柄”,他一定会赖帐的。他会说,你们怎么能相信一个神经病人的控告呢,这里有精神病院的鉴定。大家就会反过来对我群起而攻之。所以,我不准备出去工作了。除非你们为我彻底平反,在全县大会上公开宣布。你们做不到?你们不能这么做?那我就继续住下去。你们走吧,我懒得多说了。
我又听见打雷了。侯亮,你听到了没有?没有,那一定是你的耳朵出了问题。阳光灿烂?阳光灿烂的时候也会打雷。“西边日出东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晴”。哦,你们没听说过这句诗呀。这就不怪你们了。不过,我告诉你们,刚才一定打雷了。而且雷声震天,如同重鼓,如同千军万马汹涌而来。
我累了,我不和你们说了。本家伯父来看我来了。伯父,你好吗?你比那时年轻多了。真的,我一开始认不出你来了。你真幸运,可以永葆青春。你终生未婚是对的。你不用因为女人的背叛而伤心痛苦。贞节的女人有,但现在不多了。男人有钱便学坏,女人学坏便有钱。女人们为了钱,什么都不顾忌了。三陪女现在有几百万。她们都急欲致富,她们都急欲摆脱贫困。贞节算个什么东西。伯父,你真的很幸运,你不用担忧那些梅毒、淋病,尖锐湿疣,更不用怕什么艾滋病。你洁身自好,不必担忧那些东西毁掉你的清白。怎么?你又要给我讲老祖宗的故事。你歇一会吧。老祖宗的故事我怎么会忘记呢?老祖宗已镂在我的心里。他们造就了我。但我不感激他们。你要改姓?不姓邵了?那我也不姓邵了。我们姓李好吧。李姓是中国第一大姓。伯父,我一直想念你。你是我的启蒙老师。我没有背悖你的教导。虽然我现在来到这里,我还是一如既地想跟随着你。你哭了,哭什么呢。你不希望重蹈我的复辙,重演你的悲剧,你过虑了。我没有重演你的悲剧。我上演了自己的悲剧。悲剧要比喜剧动人。悲剧要比正剧刺激。况且,我现在无所谓悲怆了。我觉得发生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让我重新生活一次,也是个悲剧的主角。性格决定命运。我的性格就决定了我有这样的命运。所以,我很坦荡,我很平静。“路漫漫兮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只是我的求索已经力不从心了。怎么,你还哭?那你走吧,我不挽留你了,祝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