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察布查尔,他帮她找到了一家锡伯人家。那家人姓佟,佟家现在有一对老年夫妇,还有他们的儿媳妇以及孙子孙女,儿子佟大宝不常回来。
锡伯族人的服饰,是在清代服饰的基础上演变而来的,至今仍保留着独特的民族服饰特点。男人穿的长袍,衣领不高,大襟纽扣在右侧,左右下面开衩。选用的布料,多为蓝色棕色和青色。长袍马褂有腰带,用布料或缎料做成,也有用皮革制作的。帽子有圆顶帽或双沿帽。锡伯族妇女也穿长袍,式样与男式差不多,只在边沿袖口用花边来点缀。青年妇女们的衣裳用色彩鲜艳的布料或绸缎来制作,两边开衩较低或不开衩。女人的坎肩,多为对襟,左右开衩。青年人则在背后开衩,左右不开衩。当然,这是年节假日时候的服装,平时他们跟汉人穿得也差不多。
佟家的孙女佟芳虽不算漂亮,却是一副喜乐相,性格开朗。典型的锡伯人的脸:扁圆扁圆的,眼睛不大,上下睫毛都很黑,一笑右颊有个小酒窝,牙齿不齐但并不难看,倒是显得挺可爱的。她看上去比她哥哥小得多,其实只小两岁。哥哥佟昆一天到晚不说话,显大,实际上还不满二十五。他很快要结婚了,全家都在为他忙。锡伯人家很讲究婚礼的,而且据说以男方为主。
佟家老太太很爱讲话,那口嫁妆箱子,每天都要摸上数遍,箱子上那些曾经鲜艳的花纹,已经成了斑斑驳驳的色彩断片,似乎每一个断片都记载着逝去的岁月。
晚上,古薇宿在佟家儿媳玉凤的房间,房间里有股味儿,好像是什么油和樟脑混在一起的味儿,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总有些不踏实。突然手机响了。
“是我,小夏。”他在那边说。她突然觉得,她正在盼着他的电话,她全神贯注地听着,生怕听跑了一个字。
“你还好吧?早上我交给宾馆的衣服,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谢谢!……你怎么知道我穿这个尺码?就像给我买的似的。”
“……就是给你买的。”他在那边嗫嚅着。
“怎么可能?那么早?”
“只要想做,都有可能。”他说。
她突然觉得,他这句话充满了深意。
“喂,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他在那边问。
“我没事儿,我挺好的。”她觉得自己喉咙里哽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她突然非常非常想他。
“在人家家里住要处处留意,锡伯人规矩挺多的……你可别犯了人家的忌!”他像个兄长似的嘱咐着她,在这种时候,他们之间好像完全没有了年龄差。
“放心,我会的。”她轻轻地说,“你在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军区首长来了,他们在举行舞会,我在外边执行任务。”
“你为什么不进去跳?”
“还轮不上我呢。再说,我对跳舞也没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骑马、打枪、滑雪、打篮球……”
她微微地笑了——他喜欢的都是地地道道的男人游戏。这也和她想的一样。在她潜意识里,他就是喜欢这些运动的。
突然地,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对他一见如故:Y,她的初恋男友也是这样的,骑马,打枪,滑雪,打篮球……
当然,最初的相识是因为音乐。
2
他们最后一次关于音乐的谈话,是他赴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前夜。
当时,她十七岁,音乐学院附中作曲系的高才生,第一次试着写了一部奏鸣曲。
“就是模仿巴赫和莫扎特风格写着玩儿的。”她说,话说得谦虚,内心无比骄傲。
“模仿得太死板了。全部是规整的4+4乐段。没有听到呈示部的反复……而且,在和声和句式上都幼稚,不过曲式倒是典型的中期古典乐派风格。曲式是没基础的人唯一容易在壳子上模仿的。”他一如既往地严厉。
“我这个作品呈示部在再现部是严格反复的啊,仅仅是连接部结束部略微变化而已!”她对他的态度深感委屈。
“你是在技巧上用了点儿小聪明。tr这些还是需要修饰。但是巴洛克的东西,你明显误读了,现在国内音乐教育,用严谨来解读巴洛克是不对的。实际上巴洛克时代的大部分东西,即兴成分很强。节奏的随意性也很强。”
“但是巴赫是个异数。”她不愿轻易认输。
“同意。”
“什么叫tr需要修饰?我不懂。”
“tr在键琴上只有一种表现,就是两个音在2度音程之间快速演奏,形成颤音效果。还有除了这个,就是你的音阶类上下行演奏速度太快,所以对于演奏技法的书还是应该研究一下。”
“其实我不过是模仿十八世纪前期的古典风格,羽管键琴和FORTPIANO并用时代,有一点点华丽风格,并不算是巴洛克。”
“你硬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要是你没有考虑对位的话,就不说这个了。其实学古典音乐的都得认真学习对位法。这是作曲的关键之处,我也不行。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一个相对快点儿的办法,就是买点儿古典音乐的总谱,如果你认为一整个管弦乐队的总谱你看不下来,那么你就去买四重奏,或者别的乐器少的室内乐演奏作品……”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使劲儿忍住眼泪:“你一直在说技巧,就不能说点儿别的吗?”
他突然顿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别的,还用说吗?”他转开脸,“这是写爱情的。可能还关乎生死吧……我不太想说了。”
“这是送给你的呀!”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他突然抱住她。天旋地转。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永远是这样,因为内心害羞而做出与主题完全不同的表达。
不幸的是,她也是。
3
锡伯族的婚礼可真够热闹的,要闹上三天。第一天,老家儿到羊群里去挑羊。这事儿可是很艰巨的。挑羊是锡伯族婚礼的第一关,按他们的规矩来说,似乎决定着婚姻的质量。因为一定要挑出一只被天神阿布卡厄真正接受的一只羊,一只肥公羊。结果赶回来的佟大宝好不容易挑了一只黑羊,在路上却很不听话,又给退回去,重新挑。因为按照锡伯族的说法,羊不听话就是天神不喜欢,不接受。第二次选的羊其实并没有第一次的羊肥,却乖乖听话。于是被认为是天神认可了。
照古薇看来,接下来的事很是残酷:羊进家门口的时候举行了入门仪式,佟大宝面对祖先画像述说祭天情由,求天神保佑新婚夫妇。用干净的棉花蘸水,在羊身上轻轻擦拭,然后就拿起一把利刀。佟大宝拿起利刀的时候她一下子跑了,她最后看到的是羊的眼睛,那双善良无辜的眼睛。
玉凤告诉她,按照当年的旧俗,应当是萨满来主持这种祭天仪式。羊被整个剖开以后所有的杂碎都被扔到房顶上,羊肉被放在一个大锅里炖煮。羊肉的确很香,但是她一口也没吃。所有等待宰割的动物都有着那样一双无辜的眼睛,它们肯定不会明白刚刚还跟它们十分友好的人类,怎么会突然挥刀下毒手的。
送走了迎接新娘的喜篷车。喜篷车前挂铜镜,后挂八卦图。铜镜很好看,古色古香,像是老太太的陪嫁。若是放在北京潘家园,一定会引起许多注目。但是八卦图显然有些问题,是临时画的,水平不高,巽卦和兑卦也给搞错了。她小声对玉凤说了,玉凤立即摇手让她别吭气。沉默的新郎、佟家三代单传的孙子佟昆骑着一匹马走在喜车前面,显不出高兴的样子。马鞍两旁挂着两瓶酒,看不清酒的牌子。玉凤说这是相当规矩的锡伯族婚礼。喜篷车后面跟着送宴车,车上有活羊活鸡,还有喜酒什么的,都贴着红布条,马也扎着红花。这还算是小宴,第二天还有“安巴萨林”(大宴),那时新娘是会被雪藏起来的,住在亲友家里,开脸。
她是好奇心很强的人,从小就是。这一切引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她看着玉凤房间里新娘做的鞋子:厚厚的底子,上面用的灰蓝色绒面,还镶着黑滚边。她知道滚边是最能看出女红的功底的,那滚边做得还算讲究,当然比不上过去的那种“灯果边”“线香滚”一类。她猜一定是家里老人帮她做的,果然玉凤就在一边儿说,新媳妇是察县的射箭能手,去年还得了个大奖,哪会拿什么针线,让她比武还行。
玉凤说着说着就伤心了。“真是什么人什么命啊!古老师,人是不能跟命争的!”玉凤说她结婚的时候两家连顿像样的饭也没吃上。玉凤嫁过来就做饭,做了二十年。古薇想想自己,似乎也差不多,但是终于,现在不用做饭了,儿子在寄宿学校上课,她孤身一人,竟然经常忘了吃饭,想起来了,就到楼下买个馅饼什么的,凑合罢了。日子一长,她就更瘦下来,本来就没什么基础,终于变成了一根青芦苇,一刮风就晃悠。
但是玉凤的饭突然调动起她关于“吃”的感官,锡伯族的肉馅烤南瓜和鱼炖子,都是满嘴留香。肉馅烤南瓜就是把南瓜打个小洞,把籽瓤什么的都掏出来,放进肉馅,再放进灶灰里慢慢地烤。鱼炖子也好吃,把鱼洗净了,放进野菜和辣椒一起炖,就着高粱米稀饭吃,也可以加点儿时令蔬菜,像刀豆、小白菜什么的,很香。看到她吃得香,玉凤就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