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再一看,此人果然一副奇伟之相:他方鼻阔面,脸上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而头顶上却是秃的,只在头的下半部在一圈头发,就像穿了一条裙子似的。他脸虽然很肥大,却长着一对圆而小的眼睛,但是他的力量,显然不在这双小眼睛里,而在两条黑铁般粗壮的胳膊里。眼下,这对胳膊正提着两把明晃晃的板斧。侍郎忽然想起一位传说中的人物──“课题大王”,立刻便对上号了。他相信,眼前这位汉子必定就是学术圈中赫赫有名的“课题大王”。此人是团结大学去年刚从遥远的三江大学引进来的人才,有特殊贡献,其科研成果已经高达500多万字。传说中还提到他“两把板斧闯天下”,说此人随身携带两把大板斧,每当上课学生不爱听的时候,他就抽出板斧,眼花缭乱地舞上一通,学生就会乖乖听讲。没想到他做学问的时候也会舞这劳什子。
侍郎曾经在《大学科研报》上看到一篇关于他的专访,其中配有一张照片,画面是“课题大王”站在他的专着前。摞起来的专着居然比作者高出近一倍,以至记者不得不临时发明“着作超身”这样的新词来赞叹他,而读者呢,因为采访中没有标明“课题大王”的身高,居然有人妄加猜测,以为他是个矮子。现在,侍郎看得清清楚楚,“课题大王”至少身高一米八五,按古代的说法,“身长八尺”应该不在话下。
课题大王舞毕,把板斧挂在墙上一个特制的木架上,然后立刻开始工作。他正在围着一个课题奋战。房门开处,他妻子走了进来,使劲给他摇一把扇子,同时把一大缸刚生产出来的果汁放在桌子上。他妻子身材高挑,但异常瘦削,一张狭长的脸尽是腊黄之状,全无血色,上面挂着一双探寻的大眼睛。看着这对外貌迥异的夫妇,侍郎十分不解。难道这家人的营养全都跑到丈夫身上去了吗?
房间的一角,一台产自日本、目前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复印机“呼呼”地转动着,一个助手模样的人正在为他复印资料。一张硕大的既像桌子、又像案板的桌子上,摆着七十多本工具书,书桌的里侧有一个凹槽,课题大王就坐在槽中一把可以滑动的转椅上,时而滑向左,时而滑向右,闪电般地在一本本书上划上红的、蓝的、黄的杠杠,并编上序号,然后由助手整理。不到一刻钟,他已经挥汗如雨。
“难怪他老婆要给他摇扇啊!”侍郎说,“这种做学问的方式完全是流水线似的啊!一般人怎么能敌得过他?”
“课题大王”看到了果汁,一把抓过来,猛地一仰脖子,两口就喝光了,以至发出一阵水牛喝水似的“咕咕”声。他伸了伸懒腰,感叹道:“子在河上曰,逝者如斯夫啊!”说完他立刻就扑向他的书桌。
他妻子说:“休息一下吧。”
“课题大王”头也不回地说,“我不努力工作,团结大学的第十一博士点就要亮红牌。去年已经向他们亮黄牌了。团结大学领导慧眼识英才,千里迢迢把我引到这里,咱不努力工作不行啊!”
“那也不能玩命似的干啊,”他妻子说,“毕竟,你不是机器。”
“受得了,受得了,”课题大王头也不回地说,“这不比当初当木匠轻松多了吗?”
他妻子还想跟说什么,但是,课题大王已经沉溺到研究中,听不到她说的话了。
但是侍郎的好奇心却没有得到满足。“木匠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木匠出身?”侍郎自言自语,然后转到了课题大王的书架前。这很可能是团结大学最壮观的书架了,除了窗户,墙上每一个地方都做成了书架,书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最多的是工具书和各种“大全”。
侍郎在书架上看到了几本相册和几本刊登有采访课题大王文章的杂志,他这才明白,原来,课题大王果然当过木匠。他大学毕业后分到一所中学当物理教员,但与领导不合,加之看到当时做家具挣钱,于是做起了木匠。当然他从小就是个很好的木匠,因为他父亲就是个木匠。课题大王一边当木匠,一边娶了妻子,连着生了三个孩子,成了当地计划生育办公室的教育对象。后来他觉得当木匠只能图利不能求名,颇不划算,于是报考了研究生,成了法学专家。他首先是在一所大专任教,赶上团结大学招贤纳士,于是于前年来到了团结大学,并很快被推选为“亚洲级有突出贡献专家”。这是一桩双赢的买卖,团结大学方面,觉得自己的引进了一个人才,巩固了自己的学术门面,而课题大王呢,他实现了自己鲤鱼跳龙门的梦想,在重点大学寻得一把交椅,也是颇为满足。
“朋友,你哪儿来这么大的劲头?”侍郎问。
课题大王回答说:“反正都是劳动致富嘛,谁能没有劲?”
“你研究学问的目的是致富?”
“谁不是呢,朋友?我一步步改变命运,从不温不饱到既温且饱到今天衣食无忧受人尊敬,靠的就是这些学问啊!”
“哪你为什么不干脆做买卖算了?”
“买卖那个行业竞争激烈啊!”课题大王说着,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再说买卖人难得弄到荣誉。”
“作为一个教授,你是怎么发明两把板斧闯天下的呢?”
“朋友,做学问的方法和当木匠一样,同样也是锯、刨、凿、钉,不外就这几招。各种各样的书籍呢,自然就是木匠眼中的原料了,你把这些原料锯的锯、刨的刨、凿的凿、钉的钉,然后刷上油漆,不就产生了新成果、新的专着吗?”
“你不怕别人指责你抄袭吗?”
“不怕,因为从木匠这一古老的行业来说,绝大多数人都是用别人的蓝图,别人的式样。”
“你号称大王,研究的领域纵贯了文科的好几个学科,为什么不集中一个领域,搞它个天翻地覆呢?”
“不,朋友,我这玩意既靠力气又不靠力气,得动脑子。”
“愿闻其详。”
“因为,如果你只会做柜子,那么柜子行业里的人不见得会瞧得上你。如果你既会做柜子,还会做箱子,柜子行业的人就不得不正眼瞧你。如果你再会做雕刻花窗,那么对不起,箱子行业里的人也得对你另眼相看。学问何尝不是如此呢?”
“可这得多大的劲头啊!”侍郎说。他的好奇心还在集中在课题大王超凡的精力上。
“这个嘛,朋友?”课题大王说着,站了起来,从墙上取过人那对板斧,“嘿嘿”地吆喝几声,“呼呼”地舞了起来。紧接着,侍郎看到了令人惊奇的一幕:课题大王舞着舞着,忽然拎着板斧来到阳台上──那是一个近两米宽、约有二十米长的一个环形的阳台,早就听说新修的教授楼有一个全国第一的阳台,这时侍郎总算亲眼所见。这实在也太浪费了,而且如果折算成面积的话,教授们少不得要多花一笔钱的──,只见课题大王就像某种少数民族原始宗教中的巫师一样,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挥舞着那对明晃晃的大板斧,朝靠窗一块厚实的长木板上砍下去,而那木板上面,放着的全是书。只见课题大王一路砍将过去,用了劈、剁、切、拍等手法,一时间,那些书纸屑乱飞,侍郎再一看,有的书已经被砍得没有形状,有的早成了碎沫,有的被砍成了大窟窿。
“朋友,住手,你这是干什么?”侍郎连忙喝问。
“嘿嘿,这都是废书,不信您瞧,”课题大王提着板斧说。
侍郎仔细一看,果然,这些被砍坏的书,里面大都被画了红色的杠杠,蓝色的杠杠,绿色的杠杠。
“这都是你用过的书吗?”侍郎问。
课题大王笑着,却不回答。侍郎再看看那些书,发现这的确是被引用过作为资料的书,课题大王也许是用这些书写成了自己的新着,感到这些书已经失去用处,所以将它们砍烂。
“你仇恨书吗?”侍郎再次问,“或者你引用了它们,觉得它们没用了,就破坏,不能过河拆桥啊!或者你累了,也不能拿书出气啊!”
“天机不可泄露,朋友!”课题大王说,“快走吧,别耽误我干正事。”
说着,课题大重新把那对板斧挂回墙上,回到他的工作台上,一头扎入各种书中,在有的地方画杠,在有的地方放入书签作为标志,任凭侍郎怎么问他,也不吭声了。
侍郎只得告别他,回到外面。
这时两个保安一前一后从教授楼前走过。他们抬着一面锣,一边走一边敲,同时唱歌似喊道:“早作休息,上床为安;休兮息兮,明日再战。”原来这是教授们享有的特殊待遇。每晚这个时候都有保安鸣锣提醒他们休息。他们敲的锣是经过特殊设计的,不像通常的锣那么喧哗,相反,却是温柔圆润,具有很强的催眠作用。加上他们是那么情真意切,让所有的教授都感到,自己为了团结大学的学术大计,的确应该休息了。顺着他们走的方向,侍郎看到道路上面挂的一面横幅,在夜色中猎猎吹动。那横幅上面有一行大字:“热烈祝贺第三届国际秋学大会在我校召开!”于是侍郎决定再去拜访一个人,就结束今晚的行动。
这个人就是“秋风学”的掌门人黄麒麟。这个黄麒麟,以前曾在第八系任教,与侍郎是同事。他是从《劳动者报》调到第八系的,来的时候已经拥有副高职称。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总是穿着一件不新不旧的夹克衫,拎着一个布兜走在家属院与教学区之间的路上。他那个布兜子,有时候装着从全国各地寄来的资料、信函,有时候装着他随顺便从家属院进门左边那个小商店买的菜。他的脚上呢,也大都是穿着一双球鞋。从来没见他骑过自行车。他是少见的步行族。这大约也是他总穿球鞋的缘故。他对谁都很客气。只是有时候,他喜欢神秘兮兮地打听点教授间的闲事,让人不是很耐烦。当时侍郎正好在第八系主管学生工作,跟学生接触多,慢慢便听到了许多黄麒麟的故事。他是系里第一个发明“课间点名法”的,常常是上课前点名,下课点名,上课途中也会忽然拿出点名册点名,为的是留住学生,而他的课,因为从来都是坐着宣读书本,所以害得学生们痛苦不堪。但黄麒麟还有更厉害的刹手锏,他会在期末考试前出一百多道复习题,如果学生们不凑钱买东西去送给他,班里就会大面积不及格。一次,几个男生捡到一条小狗,养在宿舍里,晚上,在给小狗取名时,大家竟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名字──黄麒麟,简称麒麟。可怜那条小狗,虽然得到了收养,但遭受了许多无端的辱骂甚至是踢打,那些远在九号楼的女生,有时也借送信、找人之机,跑到男生宿舍里侮辱它。有一个学生会里品学兼优的女生,因为报考黄麒麟的研究生,被他叫到家里去辅导,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至之这女生不但放弃了考研,而且毕业后绝不再踏进团结大学一步,打车都要远远地绕过团结大学。侍郎曾几次就这些情况向当时的系主任反映,但主任却哼哼哈哈,不作表态。侍郎后来才知道,当时第八系一共两个硕士点,黄麒麟是其中一个点的主力,得罪了他,那点便岌岌可危。
侍郎当时以为,黄麒麟迟早要倒楣,但却万万没有想到,黄麒麟不但没有倒楣,反而凭着他的异禀,在一般学者进入学术倦怠的时候,迎来了他生命的又一个春天。那是十五、六年以前,黄麒麟受到包基穆的启示,于一个秋天的下午自创“秋风学”──那天下午,黄麒麟从第八系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布兜子,里面装着他刚刚收到的三本杂志和一封邀请他一起编书的信,忽然感到一阵人生的落寞,问自己:学问的奥妙到底在哪里呢?在天上?在地下?在风中?在雨里?他站在楼前的台阶上,看到秋风吹拂之下,花园中几颗大树,正纷纷抖落它们的叶子,这些叶子有圆的,有尖的,有宽大的,也有针叶型的,它们扬扬洒洒,飘落在草地上、道路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同时,秋风吹在脸上,冷冷的,行人禁不住缩缩脖子,匆匆跨上老自行车,赶回各自的家中。就在这幅校园晚秋图中,就在这萧瑟秋风的沐浴之下,黄麒麟忽然天眼一开,创立了“秋风学”,而这其中的玄机,连老天爷都没有参透。
黄麒麟得此神学,就像一个穷人忽然摸彩中了大奖一样,一改以往见谁都点头哈腰的做派,在下一个星期五开例会的时候,果断跟系主任吵架。两人互相看不惯已有好几年。吵完后黄麒麟上奔下走,成立了“秋风学研究所”。虽然他的人事关系和工资还在第十二系,但不再受制于人,系主任呢,也巴不得他从系里消失,做了个顺水人情。这后以后,黄麒麟夙兴夜寐,惨淡经营,把“秋风学”这门边缘学科打造成了团结大学的一门特色学科,建立了硕士点,前几年又顺利地建立了博士点。他的队伍也从单枪匹马发展到以他为带头人、既有五十多岁、四十多岁、也有三十多岁、还有二十多岁、有男有女的各路人马组成的一个完整队伍。至于他本人,则自从创立“秋风学”的那天起,就一直任掌门人。以前人们管他叫“黄所长”,后来他把研究所改为研究中心,人们管他叫“黄主任”,再后来,他与国际接轨,把名片上的“主任”改为“总干事”,人们于是又管他叫“黄总干事”了。到近几年,为了简便,人们往往都管他叫“黄总”。
侍郎认识黄麒麟有近三十年了,直到最近,他仍然没把黄麒麟当作一个角色,但是今天,侍郎在混了一辈子也没评上教授的时候,他不得不对黄麒麟另眼相看了。他特别想知道的是,黄麒麟这么一个看起来智力平平,既不善于获取青睐,也不会耍板斧的人,是如何把“秋风学”弄大,并弄到国际上的。
侍郎来到黄麒麟家的时候,黄麒麟正在学着打领带。每隔几年,有重大学术活动的时候,他就会打一次领带,但每次打完后他就会忘记,于是,下一次,他不得不重新学习,反复实践。根据他挂在墙上的一块写字板来看,明天就是“秋学大会”开幕的日子,他作为主角,千人瞩目,所以必须在今晚学会打领带。黄麒麟六十开外,有一头黑白相间的茂密的头发,一张硬朗的国字脸,左脸下部有一颗肉瘤,上面长着八、九根毛发,就像悬崖上突然长出的一株树;在脸的下半部,中间,嘴巴的上面,他的两个鼻孔里,也是各自长出一些毛来,就像两个杂草丛生的山洞。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青男子袖着手,站在一个柜子旁,以一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看着他。这是秋风学研究中心的行政干事,人称“小林子”。中心的专家都这么叫他,而中心的那些研究生,虽然当面管他叫“林教师”或者“林干事”,但背后也都管他叫“小林子”,这就使他的真实姓名,反而鲜为人知。
黄麒麟一边打着领带,一边自言自语地哼着说:“不容易呀不容易!”看得出,他此刻心情愉悦,沉浸在对会议的美滋滋的想象中,所以他的语调几乎就跟唱歌一样,既有些像大鼓,也像梆子戏,还像三弦。
“我帮您打吧,我看着你您都累,”小林子说。
“那哪儿行呢?”黄麒麟仍旧是打着唱腔说,“我自己打会了,万一开会时领带松了,我也好自个儿拾掇啊!”
“您要觉得麻烦,就别打领带了,直接穿便服得了。这样还显得您更朴素,符合教授形象,”他儿子说。
“不行啊,我创立秋风学十多年来,纵横江湖,也算混出了一点名堂,但是这样的盛会,可遇而不可求,所以要充分展示我们秋学人的风采啊!”
小林子仍旧以一种皮笑不笑的神情看着他,仿佛总是在说:“是吗?是吗?”但黄麒麟仍旧弄着他的领带,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