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开车送张帆和翟露露去机场。行驶在号称国门第一路的机场高速上,感觉是畅快无比的:笔直的道路,两旁是丛林般的树木,白杨居多,还有些柳树,整齐排列着,约有二十几米宽,树木成荫,形成了两条高耸宽阔的绿荫防护林带。我喜欢这浓浓的北方气息。
露露忽然用她袅袅的南方口音问我:“陌陌,东宁哥人那么好,你怎么舍得离开他噢?”
东宁哥?我听得一身鸡皮疙瘩,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张帆,他神色平静,并未有半点尴尬。
露露给我的第一感觉,特像《奋斗》里那个小灵珊,外貌娇柔可爱,性格温顺可人。接触稍深,又会觉得其实她内里透着点米莱气,似乎可以对一个男人昏头地执著。此时她依着张帆看着窗外,不知看的是白杨绿柳,还是她脑海里的某个虚像。我这发小对她是破例地娇惯,她的心不在焉却令我隐隐觉得,他不会是她的执著。
送他们上机前,我瞅着露露去洗手间的空,问张帆:“你对她,挺上心的吧?”
“看出来了是吧,”他一口期待,“你觉着怎么样?”
“谈谈成,认真想结婚还是算了。”
他清了清嗓子:“露露她跟我以前那些女孩儿不一样。”
不一样?“呵,你觉着新鲜是吧?我告诉你张帆,你就是胡同妞儿看多了,腻了,出现一弄堂丫头,你就觉着不一样风情了。说到底我告诉你,上海女孩儿,是,嗲得酥,但也任性,什么你都得由着她;是漂亮、带得出去,但也娇气,家务要么你做要么保姆,没她的份儿;是摩登时髦,可虚荣心也强,别人的钻石2克拉,你就得照着2.1克拉以上买。当然了,不排除个别现象,可露露明显不属此列。你喜欢她,你乐意跟她在一起,没问题,我不拦你;但要谈到结婚,咱是一家人,我劝你放放。”
张帆和我同岁,阳光、风趣、开朗,感情路一直挺顺。不过也因为太顺了,所以不珍惜,所谓桃花不断开,花落去无痕。
“我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陌,你跟东子婚姻失败,不代表别人都步你们后尘。别老说叨人家上海姑娘,你真正认识几个?别去道听途说什么上海女孩儿这不好那不好,北京的就好?我以前那几个你还不知道么,就不娇气不虚荣?再说到蛮横任性不干家
务,姑奶奶,谁比得过您呐!”
我抑住怒气,不跟他吵,拨开最后一层帘:“说实话,主要原因还是我觉得她对你,不够死心塌地。”
这话果然堵了他一会儿。“行了,我把你这话放心上。倒是你,一教育别人那理论就一套一套的,轮到自己就犯浑。你到底要沈东宁还是张一律,请拿出教育我这劲头来,想清楚喽!”
回到城里已是六点半,直接去和张一律会合,看什么熊猫练武。进了影院,瞧见几乎满座的观摩率,我才晓得这片子的分量。他主动买了零食和饮料,带我入座,还是坐在我左边,不知有意无意。这使我不由得想起和他看的第一部电影,讲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虽然相比于那次,今天的张一律换了个人似的殷勤多了,可这场电影我仍然看得十分痛苦。我没有去影院看所谓大片的习惯,无论都国产进口,我看不进去坐不住。这只中西合璧、长得像小时候的干脆面上那小浣熊似的假熊猫,更是达到了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极致。老美明显地在讨好中国观众,把片中的大坏蛋冠上日本人名,且安排它最终被打败。片子也走一贯的美片风格,用煽动人心的旋律和鼓舞励志的内容,赚观众的掌声、眼泪,外加门票。现场看来,很好很成功。
张一律倒似乎特别入戏,几乎目不转睛,一边不时细心帮我换杯子和爆米花,一边阐述他的见解。可他说得越多,我越想远离他;他说得越多,我越想念另一个人。
屏幕上五彩斑斓的色调花得我眼睛疲惫,我眯着眼,想起同样对时尚大片孤陋寡闻的高铮。他和我有同样低级的趣味,欣赏不了这样的佳作,与我身旁这位高端人士是如
此迥异。张一律有十分周正的性格与爱好,属于人见人爱车见车载的精英楷模型,可我和他在一起别扭,我不能同感他的欢乐,他不能同受我的不悦,我们之间不存在无需言语就能连通的超声波频段。在他身旁,我压抑我,我不是我。
我问自己,与这样的一个你既不来电、又不相通的人进入第二次婚姻,你想吗?你真的想吗?几乎整场电影,这个问题都在我脑子里打转,直至散场。
送我回家的路上,他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我答得比较婉转:“基本不出意料。”
他点头说:“其实片子要阐述的道理是人人都知道的,可有几个人能身体力行呢?比如你。”
“怎么扯到我头上?”
“你说说,这片子讲什么?”
“无非就是‘人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伙伴,一切皆有可能’。”尽管这一个多小时我的思绪几乎完全神游在影片外,中心思想却还是能把握住的。不是我有一心二用的本领,而是这实在太显而易见。
“对,很对。可你呢桑尚陌,这么浅显的道理就你怎么就做不到?”
“我做不到什么?”
“你问过我不止一次介不介意你离过婚。”
“哦,你指这个。”
“我不介意,介意的是你自己。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你的伙伴。”——哟,
我晋级了,“离过婚怎么了?别说只有半年,就算十年二十年的错误,一样可以修正。谁能一生都只做正确的决定和选择?你应该感激这些错误,正视它们,而不是因此而自卑。你要相信你是完全可以再经历一场爱恋的,你和我是完全有可能再组一个幸福家庭的。不要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这没出息,明白吗?”
我点点头。
“周末就要正式去拜见你父母了。希望这之前,你能在思想上和过去彻底了断,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给自己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又点点头。
回到家我匆匆冲洗了一下就倒在了床上。我当然不是想睡觉,我要思考。精英张一律先生方才的字句,棒锤一样,狠敲了我。
他说得对。这么浅显的道理,我却偏偏要等别人往我身上套,才拨云见日。
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汲取教训,再泥足深陷。结婚要三思而行,万万不可嫁给一个心无灵犀的人。
这样想着,决定就破茧而出。
我要和精英一刀两断。
这个决定使我豁然开朗。这个夜晚我睡得特别香甜。
翌日醒来,晨光跃跃,竟不刺眼。我看看表,果然,才六点半。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
这点儿起早是何年何月了。
起身去趴窗台,清晨的景象于我是陌生的。朝阳被薄云缠绕着,放出朦朦却耀眼的白光,世界在我眼前忽然就清晰起来:公车私车自行车,路人交警清洁工,井然有序,各尽其责。原来京城的忙碌,从来都是在我熟睡时,如此悄无声息地始生滋长。
看着看着,我就像换了副灵魂。无需浴火,我已重生。
所以当高铮再次来电话说他想见我时,我答应得无比痛快。
冲个凉,化点小妆,正想挨件试衣服,手机响,他人已经到楼下了。我随手一抓,一条真丝蓬蓬短裤,刚柔并济,就它吧,蹦下楼。
高铮把破黑停在那晚跟我热吻的大树底下,他坐在一旁的花坛栅栏上,见我出来,起身展开双臂。我兴高采烈地扑了进去,被他抱上车前座,亲了又亲。
仪式完毕,我问他:“去哪儿,干点啥?”
“看电影。不过早着呢,八点半才开场。”
我看看表,一点半,还有七个小时。“那现在呢?”
他不好意思笑笑:“没想。就想来见你。”
这天儿,我们能去哪?户外太热,室内花钱。我不想让他破费,且不说他清贫,我想要的快乐,不是非得钞票才买得来的。我只要他在我身边,做什么,在哪里,都没所谓。
“你别顾虑太多,”他说,“我这个月赚的钱还剩些。”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忽然有了主意,问他:“你饿不饿?”
“有点。想吃饭?没问题。哪儿去?”
“先去书店,然后去超市。”我自动自觉退到后座,“我给你做饭吃。”
他高兴地抿抿嘴,从背包里变出一个头盔,递给我:“最近有想买的书?”
头盔是崭新的,惊人的粉红色,左右两侧各几根长须,明显一猫款。我再笨也知道这是特意买给我的,虽然这颜色着实彪悍,可我还是美滋滋地戴上了。我腆着老脸问他:“可不可爱?”各位谅解我吧,老牛问嫩草她可不可爱,只不过讨颗定心丸,忽悠自己——我还配得上他。
“嗯,”他凑近了,亲了一口,“跟我想像的一样。”很乖很配合。
“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书,”我这才回答他方才的问题,“去书店是买食谱。”
他若有所思,看看我,又思了思看了看,终于得出结论:“你根本不会做?”
我用力点点头。他无力垂下头。
但他很快振作起来,说:“不过我还是想吃。”然后戴好自己的头盔。
我高兴得想吻他,结果两层头盔太厚,使多大劲都够不着。作罢。
我们在我家附近的书店挑了本图文并茂的《简易二人食谱》,就奔他家去了,在附近的京客隆买了原材料。
如今的五道口是个神奇的城乡结合部,崛起的新势力楼盘紧挨着残存的旧势力——那些低矮破落的平房,比如高铮这间。上次来时我是昏迷状态,走时又是夜晚,没能好好端详这房子的外观:院墙把房屋围得结结实实,进了院门,就别一番天地。
他把摩托停在院子里,那儿还停着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和一辆小绵羊。我指着它们说:“你交通工具还不少。”
他弯弯嘴巴,抱我下来:“你早不骑自行车了吧?”
“嗯,毕了业就不骑了。我爸一老瓷器开车行的,高尔夫1.6升2V才不到九万块卖给我。虽然档次低,可我开够用了,反正也不太出门儿。”我乒乓说完,才发觉有点失语。
他笑了笑,没说话,开了门。高飞奔了出来,我乐了,蹲下去问它好。它很神气的样子,站直了给我摸。
“它是公狗。”极其不悦一声音插了进来——它大哥怎么总打我俩的岔?
“那又怎么了?”摸公狗犯法是怎的?
高铮把我拉起来,拉进屋里,一个反手扣住了门,把高飞留在外头,然后非常严肃地对我说:“男女有别。”
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是牢牢把我抵在墙上,身体压得我呼吸困难,头俯得极低。我闻得到他嘴巴里的牙膏味儿,貌似留兰香。我懵了,不会说话了。
他征询我的同意,嗓音夹杂着压抑着的欲望:“行么?”
装傻,我眨眨眼:“什么行么?”
他可真单纯,认真回答我:“我想和你亲热。”
我怔怔对着他,根本说不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