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铮在我家洗了个澡后,我给他看我的盘,包括转经老张而到手的他的那些。他翻了翻,看到《发电站》和《阿飞克死一双胞胎》时有点诧异:“你爱好还挺广泛。”
“咳,凑热闹呗,这种十分出名的,说白了我收来都是进行真理检验的。再说电吉他老听也躁,就换换Techno。”
他点点头:“对死硬派乐迷来说,这确实比其他乖巧乐种更纯粹刺激。”
“对了,你究竟具体捣鼓啥?”
他把盘都放回去,放好:“那次你猜得八九不离十。主要Techno,偶尔给唱片公司做
Ambient,再早前还摆弄过一阵子PsyTrance。”
忽然我想起件事来,找出笔和本,递给他:“写你名字,全名儿。”
“现在才想起来检验,太晚了吧。”接过来哗哗几笔,回递给我。
我给他的是圆珠笔,可形体与力道丝毫不差,当真和歌篇上那些出自同一人没假。理科男生的字百分之九十九人不得眼,可他这个学工程力学的,恰恰是那百分之一的例外。我要他写不是怀疑他,我只是想有个签名——这么丢脸的原因,我可不能交代。
我俩在床上闹了一会儿,他把脸埋进我枕头里,深吸了一口:“这个我拿走吧,这样我晚上就睡得着了。”
“你失眠?”
“本来不,可最近总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有心事?”
他一伸手,把我脑袋扒拉过去,眼睛找准我的对上:“你说呢?”
我低头钻进他怀里偷着乐。他在上边问:“给不给到底?”
“拿你的跟我换。”又抬起脸柔声对他说,“你睡会儿觉好不好?上次不是说想躺我床盖我被么,来。”
我把他身体摆正:“现在我就命令你实现这个愿望。”
他说“好”,拉我一起睡,还没等我答应就从后面搂了过来,圈得紧紧的,我丝毫没反抗的余地。他是真累了,没多久,我后脖梗就被他均匀的呼吸扫得麻酥酥的,带着催眠的效力。被他抱得舒服,我也跟着闭了眼。
这一觉睡了俩小时,我们一起醒的。我起身开了播放机,找出一张希德(希德是乐队的重要人物,对乐队风格影响甚大——作者注)时期的弗洛伊德(乐队名——作者注)放进去,然后躺回来,无声无息地和他对看,两不厌。他用指尖一厘米一厘米细慢地划过我的皮肤,我只感到汗毛仿佛全体起立,个个都在等待他的安抚。
整张盘放完,我已经有了打算:“陪我去国图吧,北海那个分馆,我需要些参考书。”
他点点头,没说话,起了身就穿衣服。
只城里三站地的距离。我说:“咱还骑车去?要不走过去也成,你说呢?”我想他睡了这么久,乏劲儿肯定过去了,这么短的路程不会成问题。
他却犹豫了一下说:“坐电车吧。”
公车?大热天儿的,跟一群人挤一箱子里,多憋屈啊。对于他这选择虽然我是说不出的奇怪,可还是没多问,依了他。
刚维修改造竣工不久的国图分馆,藏书以古籍类居多,我这种非文人看得懂的近现代通俗书目,这里远没有主馆丰富,可对于想静心沉淀的读者来说,却委实是上佳场所,它是我除自家外唯一喜爱的阅读圣地(粗人我没那去咖啡馆端着杯子捧着书的小布尔乔亚情调)。
馆院外围与左邻右舍是一致的红墙绿瓦,三间高大琉璃门正对着静谧古朴的文津街,步入庭院,视野霎时哗地开阔,主楼是与西方建筑结构相结合的仿古式重檐庑殿。秋天的分馆最惬意,满院金灿灿的银杏叶衬着远处的白塔,诗情画意一个浓;书读累了,就眺看窗外扎在树上的喜鹊摘果子吃。那情那景,再资的咖啡馆也比不上。
我俩走到门口,我突然想起来好笑的事儿:“这儿的门卫是一大爷和几个轮着换班的小伙儿。我从前骑车来,到门口总被他们截下,特严肃地跟我说车子必须锁外边儿,不能骑进去。我可不干,我丢过太多辆自行车了,丢不起了,出门都特注意。所以后来我每次都在门外冲足了刺,一口气骑进去,让他们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车子锁在楼后那边的内部人员停车区。”
“我相信这事儿您绝对干得出来。”高铮说这话时,我俩正好就路过传达室。那年轻门卫我记得,截过我好多次。奇怪的是屋里那大爷看见我们,竟出来了。我心一哆嗦,寻思着,不会他还认得我,特地出来算旧账吧?
事实证明,我太瞧得起自己了,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倒是跟高铮搭上了话:“哟,瞧瞧这是谁,多久没来了,自从重新开馆,就没见着你。”
他停下来:“呵,赵大爷,瞧您这精神头儿棒的,身体怎么样?”
“咳,老样子。倒是你,我可有四五年没见着你了吧?一转眼,大小伙子了。现在干什么呢,怎么不来这儿看书了呀?”
“上大学了,学校图书馆书挺全的,就不往这边儿跑了。”
他一句他一句的寒暄之后,我们继续往里走。我问高铮:“你以前也总来这儿?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没直接答我:“我带你看个东西。”
我跟着他神神秘秘地去了楼后院某墙脚下,只见他数着砖头,挪了挪其中一块,活动的,然后找来根粗树枝,将活砖抽出来,开始刨。不久,那土里竟被他刨出个木盒。我预感
电影中的狗血情节即将上演,试探着问他:“千万别告诉我,这是你N年前藏下的?”
他用“是”肯定了我,接着问道:“你猜里边儿是什么?”
我拿过盒子掂了掂,很轻,难猜。“糖纸?你不会小时候跟我一样也爱收集这个吧?”
“不是。”
“小时候攒的零花钱?”
“不是。”
我又想了想:“不会是收到的第一封小女生写给你的情书吧?”话出了口,自己都觉得醋味浓。
他用手指刮了我一下鼻子:“不是。”
“不猜了。猜不出来。”
他也不卖关子了,直接说:“尸体。”
我差点华丽地晕倒,能再惊人点么?看那盒子的大小,我保持镇定地猜道:“昆虫吧?”
他点点头:“我小时候养的蝈蝈。”
我舒口气,还好,不算太变态。“死了你可以埋土里,你放这里这是……唉别打开,千万别打开,高铮你要看自己看,我可不想看它现在腐烂成什么模样儿了。”
我推开他,自己跳到远处去。他笑着打开看了一眼,很快合了上。
我喊他:“你这叫什么你知道么,你这叫盗墓!这是大忌,它在天之灵准生气,赶紧放回去。”
他说“好”,埋了回去,把砖也搁回原处。“蝈蝈会跳水自杀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摇摇头。
“蝈蝈身上有种寄生虫,它们在幼虫时期就藏在蝈蝈身体内,发育到一定程度后必须生活在水里并且只能在水里繁殖,于是迫使蝈蝈离开原本的生活环境,跳进水里头去。”
“寄生虫怎么能对寄主有这么惊人的控制能力?”人体内不也有寄生虫么,会不会我们也被控制?想想都哆嗦。
“蝈蝈的神经细胞里长着一种可以控制它们神经活动的特定蛋白,那寄生虫能分泌出以假乱真的类似蛋白,严重破坏蝈蝈的中枢神经,使它们失常,被假蛋白诱导,然后跳水自杀。”
“您到底是学物理还是学生物的啊?”
他露出一排白牙:“我也就知道这点儿。它翘了以后我查的。哦对了,就是在这图书馆里。”
“噢这么说,这只也是跳水光荣的……”
“嗯。它可是个常胜将军,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它会自杀,跟别人在水边儿斗,结果还没分胜负,这位就想不开跳进去了。”他回忆得那是一脸懊悔加忧伤。
“然后你就把它从水里捡了回来,埋在这儿?”
或许是这问题的答案太显而易见,他没答,却怔怔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突然嬉皮笑脸反问我:“如果我哪天死水里了,你会不会也把我的尸体给捡回来?”
这会儿的阳光真是慷慨极了,房檐,石路,苹果树,一花一草,还有我,无不被照得灿
灿烂烂,唯除高铮。阅览楼在亮堂堂的空地上投下阴影一片,我和他近在咫尺,却被地上笔直而分明的界线隔得仿如身处阴阳两界——我站在明亮处,他站在阴影里。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被普照大地的阳光独独忽略,丝毫未被触及到,看起来阴郁遥远。我恍惚着,说不出的恐惧感——让我悚然的并非他的脸,而是他的话。我揉揉眼睛深呼吸,上去捂住他的嘴巴:“不许胡说。”
他不罢休,拿开我的手:“回答问题。”眸里的波光闪漾着期许。
“要跳一起跳,要死一起死。”并非为了不负他望,这是我的真心话。
蝉一声声知了着。
他拍拍手上的土,拉起我往馆那边走。
路上我听见他突如其来的一句:“桑桑,我们要一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