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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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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兰盆节过了,鬼节却贯穿于整个七月。民家趁此时机请寺僧到家中礼斋,诵经脱罪,超度祖先亡灵。一般的贫苦百姓请不起高门大寺的僧人,只得找乡间野庙,云游和尚。

经行寺虽处长安近郊,却也是座相当规模的古刹名寺,门槛不高不低,下至乡野耕农,上至王宫官宦,来者皆是客。

僧人中竞争却很激烈。都想去富贵人家,按着辈分排行依次筛选,若遇上高门大宦,同辈间也要暗地里争个高下。

也有不争的,多半是未长成的小和尚。

行蕴也不争,财利不是他的致命伤。

陪玉烟围着寺庙里外前后逛一个早晨,近午行蕴才坐在回廊歇脚。陆陆续续的,有些和尚赶往大雄宝殿。

拦住一个询问,原来是香客请僧人到家中供斋诵经。

行蕴不甚在意,玉烟却很好奇,拉过和尚细问:“什么人要供斋,需要这么多人?”

“听说是个年轻姑娘,出手阔绰,捐了很多香火钱,要我们都出去,她自己挑。”

“怎么没人告诉行蕴?”

“师兄向来不热衷于此。”和尚侧脸瞧瞧陆陆续续赶往大殿的僧流,施礼道,“先生若没事,小僧告辞了。”

“啊,劳烦了。”玉烟还了礼,转身冲行蕴笑道,“你不去?”

行蕴皱了皱眉,轻轻摇头。

“那么,陪我去,如何?”

“……”

“只是想见识一下迎僧供斋的场面啊。”玉烟顿了顿,又道,“难道你不想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吗?”

行蕴挣扎片刻,瞧着玉烟的笑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笑脸总是让人难以抗拒,尤其是这样一张笑脸。

大雄宝殿上,放眼望去,光溜溜一片,全是亮可鉴人的光头。众僧对面站了个少女,豆蔻年华,娇俏美艳,眉目间飞扬的神采尤其夺目。

住持在一旁赔笑,“女施主,够修为的几乎全在这里了。”

少女摆摆手道:“这里没有我要的,肯定有没出来的。”

“女施主,本寺虽非国寺,也是百年古刹,供斋的人从来都是寺内选定。如今……如今让您挑选,已是破例了。”

“破例?”少女晃了晃沉甸甸的钱袋笑道,“那自然。我可是潜心向佛,才捐了这许多香火钱呢。我想,之前没人像我这么诚心吧!”

“啊……当然、当然……”

“好,那么……咦?!”

少女突然指着人群一隅大叫:“就是他!就是他了!”

众僧急忙回首,争看这被点中的幸运儿。角落里,白衣公子身旁,立着一个满面错愕,苍白清秀的年轻和尚。

原来是行蕴。

“就是他了。”

“就他一人?”

“嗯!他叫……”少女挠挠头,冲行蕴咧嘴一笑,“喂!你叫什么来着?”

“你、你不是……”

“我是小莲嘛!你叫什么?”

“嗯。行蕴。”

小莲走到行蕴面前,一抬头,看见玉烟挂了满面浅笑的脸。

“小莲姑娘,近来可好?”

“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为小师傅复诊,前日他的伤寒可是我瞧的。”说着,玉烟拍拍行蕴的肩,“是吧?”

行蕴点点头,瞧着两人,满面疑惑。

“哎!我俩是旧识,说起来也算亲戚。”

“哼!别多管闲事就好!”

玉烟稍施一礼,笑着踱出殿外。

住持打发了众人,带行蕴和小莲来到西配殿见方仗。

法度正在打座,见到小莲,猛然想起玉烟先生那桃花劫的预言,也不知是真是假,一时烦闷,不觉皱起眉。这少女娉娉婷婷立于阳光里,眉目间清朗无瑕,并无妖艳气,倒有几分男儿英姿。

只是……

这如花的生命啊……又有几人可以抗拒?!也好,佛无魔不成。就看他的定力造化了。

“行蕴,这正是修行的好时机,定要谨慎言行,莫荒废了。”

行蕴连声称是。小莲瞪着法度似笑非笑。

法度睐她一眼,一并挥退。

出经行寺向东十里,长安近郊花木繁盛,碧草如茵。小莲家的宅院临溪独立,不过几间厢房,外加一座秀气的二层吊角楼,一色的木质檀漆,亦无围墙,只在房舍四周散种了几株红白木兰,金色桂花,全没有想象中富贵人家的高门大院。

如此静谧,悠然不似人间。

行蕴躺在榻上望着夜空,辗转难眠。

十五刚过,月亮还是圆的。木兰花的香气从窗子悄悄飘进来,然而,在这样的夜晚,却荡人心志。

花太香?

月太明?

夜太静?

不!不!不!

花月何罪?!

行蕴叹口气,干脆起身,来到溪边。流水潺潺,连月亮也动了情,影影绰绰地浮在溪上,轻轻颤动。行蕴低头瞧着自己的倒影,突然顺手抄起枚石块砸上去,水光四溅。倒影同月亮一起破碎了,随水花翻滚,许久方停。

月亮旁,又显出一个娉婷倒影。小莲一身胡服便装,倾身坐下。

谁也没说话。

行蕴想揽衣起身,稍加迟疑,终于作罢。

总得找点话说。

“姑娘没睡?”

小莲不禁挑眉,“啊,这当然。睡了怎会在这儿?你呢?”

“这个……睡不着。”

“房间不舒服?”

“不不不,房间枕席都很好。只是我鲜少外宿,一时还未习惯。”

“只怕在这儿住长了,回寺里倒不习惯呢。”小莲侧首瞧着他,笑道,“如果是那样,你就在这儿陪我吧。”

“……”

“怎样?”

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若能与如此女子一生相守,那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在这阔天碧野中,无牵无挂,缠恋一生……无禅、无佛、无我?!

真的可以这样吗?

行蕴茫然地抬起头,微微侧脸。

月光里,小莲轻轻地笑,眉目间满是戏谑调侃。

行蕴顿时恼红了脸,一怒而起,返身便走。

小莲愣了一下,赶紧追上几步,捉住他的手。

行蕴使劲甩几下,却未甩脱。只好停下脚步,冷冷道:“姑娘自重。”

小莲盯着他高挑清瘦的背影,莫名其妙道:“我怎么不自重了?”

“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出家人?!请不要再戏弄贫僧了。”

“戏弄?”小莲沉吟半晌,突然笑了,“没想到,你心思倒纤细。”

被那柔弱无骨的小手握着,行蕴只觉缠绵悱恻,半边膀子都酥了,可一听那嬉笑声,心里顿时冷硬下来,恼羞成怒。

“贫僧有名字,法号行蕴!请放手!”

“放手可以,但你别走啊。”

“……”

“不说话就是答应,出家人不打妄语,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放手喽。”

“……”

“……臭和尚,说话不算话?!你还是不是男人?!”

行蕴逃命似的往前跑,惊天动地的咆哮声渐渐隐没在身后。

只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第二天清晨,行蕴很早就醒了,耳畔全是生机勃勃的咒骂声。

真不知这样娇小的姑娘,哪来这么多动力。

外面很冷清,仅有的两个仆役也还未起。行蕴踱出屋,伸了伸腰身,不小心碰到槐树枝杈,惊起一对早起的云雀。叫嚣着,一飞冲天。

喧嚣过后,庭院的另一边,隐隐传来说话声,忽高忽低。

转过一个屋角,远远瞧见小莲一身雪白,蹲在红木兰花树旁浇水松土,嘴里也不知叨咕些什么。

走近些,只得只字片语,似乎在对花自语。

小莲猛然起身,也不理他,直瞪着一枝红木兰出神。

行蕴驻足,一时间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

无边佛法,在她面前,不过无用的故纸一堆。

他不由暗暗叹息。

再抬头,木兰花下,只剩一只枯叶蝶随风起舞。

紫霞渐收,暮色四垂。

吃了晚饭,行蕴又来到溪边。

一朵美人花,袅袅婷婷,竟是平日难见的娴静。

溪面上也散布了许多飞萤,暧昧的亮团,映水自照。

行蕴上前坐下,顺手捉了四五只,拢在手心递于她。

莹莹的亮黄,映着手心,忽明忽灭。

“啊!这是什么?真可爱!”

终于肯笑了!行蕴暗自庆幸,“萤。”

“啊?”

“飞萤,每年这时都有的。”

小莲没见过这东西,伸手去摸。

行蕴摊开手,四五团荧光四散飞去。

小莲一惊,气得直顿足,抬手在他摊开的手掌上狠狠打了几下。

行蕴只好甩着手解释:“萤不能摸,更不能活过一夜。”

“……”

“小时候贪玩,总偷跑到水边捉萤,一捏即死。即使用纱网网了,第二天也不得活。师傅说,萤是亡人的精魂。”

夜色渐浓,月亮已分外清晰了。

水面上的飞萤越发多起来,繁盛如坠落凡尘的星子。

亡人的精魂吗?怎样的亡人,怎样的精魂,才能化出如此美丽凄婉的飞萤?!

小莲痴痴地想着,突然回眸一笑,“你说,这许多亡人中,是男子多还是女子多?”

“这……应该是女子吧……”

“哦!为什么?”

“世人苦厄,女子命里情重,必定越发坎坷。这样……也算解脱吧!”

“这样啊……”

一双飞萤纠缠着飞到面前。

小莲拢拢鬓发,随着他们舞动的节奏晃着头,若有所思地笑。

“他们告诉我,是男女各半呢!”

“啊?”行蕴诧异地盯着她,不明就里。

“他们说,他们生前都是不能成就姻缘的恋人,死后精魂也要纠缠在一起,等秋天一过,便双双投胎。”那双恋人轻飘飘地飞远了。她抬脸看看行蕴,低声叹息,“若能和心爱的人厮守终生,变成流萤也甘心了。”

月亮明晃晃地浮在水面。映在眼底,照在心上。

夜很深了。

第二天,小莲起了个大早,不由分说地拉着行蕴到城里玩。

曲江池畔,逛街游湖,杂耍百戏,皆是从未有过的人生历练。

这长安最繁华的地段,店铺林立。各色酒肆茶楼妓馆客栈,一应俱全。

其中一间黄底绿字的高大幌子,插了五色彩旗。檐下的匾额以汉文和波斯文写着“汉真楼”。尤其醒目。

车马如织,门庭若市——原来是胡人酒家。

小莲兴冲冲地拉了行蕴往里走。点了一桌子饼饵素斋,全是胡风,还要了酒,红艳似血,却散着淡淡的果香。

这是三勒浆,从波斯传入,用奄摩勒、毗黎勒、诃黎勒三种果食酿成。只是这儿的又与别家不同,借了葡萄酒的艳丽美色,更显动人。

小莲倒了一盅递给行蕴。从未涉足凡尘五蕴具断的和尚自然不晓得它,瞧着剔透的液体,只觉心惊肉跳。小莲了然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突然从楼上下来一队舞姬,全是金发雪肤的波斯美女,怀抱乐器,边唱边跳。

领舞的尤其美艳。碧蓝的眼睛轻飘飘地瞄来瞄去,勾魂摄魄。

行蕴忙低下头。

小莲背对一切,正一门心思奋战于食海,脸上还粘了酱汁。

他不由伸手去抹她的脸。

指尖尚留着雨夜的余温。指尖下的冰肌玉骨也不似往常,悄悄升了温,也不知是不是酒的关系,竟飘出几朵红霞。

小莲抬起头,满面疑惑中对上一双沉醉的眼睛。

行蕴腻在她脸上的手突然微微一颤,如遭电击。

琴弦抖动着,散出一波波妩媚的音符。

魔音穿耳,****催情。

他听不到,嗅不到。只有一声声敲响的手鼓,依着节奏,直直击到心头。突突狂跳不受管制。

怎会这样?

雨夜的心魔好像又回来了?从那风雨如瀑,竹涛如怒的夜一路嗅着追踪而来?抑或根本没走?!悄悄藏在心头,秒秒分分时时日日蛰伏膨胀,伺机而动?!

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怔怔地想着,心思也渐渐远了。

突地一声断喝:“淫贼!”

谁?!

行蕴赶忙收手,慌乱四顾。

对面乱作一团。一个瘪鼻子凸眼的矮冬瓜酒吃多了,将领舞的姑娘拉在怀里乱亲。醉醺醺的,也不顾众目睽睽,就要硬上。同行的上去拉,包天色胆借着酒劲儿更加肆无忌惮,竟没人拦得住。

那波斯姑娘只是笑着一味躲闪。人离乡贱,在这财富遍地的长安,想拼杀出一片天地谈何容易?

小莲不知何时已跳了过去,劈面就是几下,将塌鼻子打翻在地。

塌鼻子甩甩头,脸面上已经落了几个青紫的拳头印。一时怒火攻心,开口怒骂,叽里呱啦,全不是汉文。

原来是个日本人。

不是唐人啊?波斯姑娘瞧着塌鼻子,顿时卸了笑容。

哼!舞姬冷哼一声,扭着腰肢偕伴上楼了。

小莲居高临下睥睨他,翘着嘴角,幸灾乐祸。

被这样一个小姑娘嘲笑塌鼻子气不忿,酒也醒了大半。一跃而起,身手还算利落。

只是……

站起来,也是矮人半头。拼足了底气,却因着天生的劣势,不自觉地散了几分。再看姑娘的脸,粉面桃花,也是少见的美人,眉目间的风致竟是波斯舞姬难及的。剩下的怒火也悄悄地化了,忘了她的泼辣,竟伸手过去。

小莲往后轻巧一跳,让他扑了个空。

行蕴怕她惹出事来,赶紧上前拉住,施礼道歉,竟也说得一口流利日语。

另几个倒是温文儒雅,与塌鼻子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连连致歉还礼。见行蕴会说日语,喜出望外,以为遇到同胞。小莲虽不知他们说些什么,看那热络劲儿也知道是臭味相投。

“喂!”她愤愤地踢行蕴的脚跟,“和这帮倭人有什么可说的?!”

踢了几下,行蕴才还礼话别。

“那些倭人是干什么的?”小莲歪头瞪着行蕴,满脸不快。

“他们是日本的留学生,那个……另一个是随行的商人。”

“你怎么会讲他们的话?”

“道场常有遣唐的日本僧人,所以自幼和他们学了一些。”行蕴腼腆地笑笑,补充,“也不过皮毛。”

“我看你和那些色狼说得很投机呢。”

“他们人地生疏,很难遇见会说本国语言的。我告诉他们有时间可以去寺里。”

“其他几个倒还好,可那个瘪鼻子的……那么猥琐……居然连本姑娘都想……”一面愤愤地发牢骚,小莲瞟着行蕴,突然道:“你说,是刚刚的舞姬漂亮,还是我漂亮?”

“……”

小莲嘻嘻地笑,“说嘛,谁更漂亮?谁……”说着,突然将手贴到他心上,“更让你心动?”

行蕴一惊,隔着衣袍,少女淡淡的体温传到胸口,炽如烈火。慌忙往后缩着身子,那手却不依不饶,一路纠缠上来,把心也燃烧起来了。

谁更漂亮?这还用问吗?

当然是……

当然是……

行蕴瞧着她狡黠的俏脸,看到黑亮瞳仁中的年轻和尚。

渐渐迷失了——

“当然是……”

她也瞧着他,眉开眼笑,“当然是谁?”

“当然是你吧。”

谁啊?

两人都微微一愣。循着声音望去,从楼下上来个公子,身畔还带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原来是玉烟。

“你来干什么?”小莲撇着嘴瞧他。

一旁的少年马上咬牙回瞪,“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先生怎么就不能来?”

小莲也不理他,一径看着玉烟。

玉烟静静地坐着,视线在小莲和行蕴的脸上穿梭片刻,忽然笑了,从小飞手上接过一个巴掌大小的收口儿锦囊递给她。

红色的锦囊,用金银线秀飞天流云纹,精致美丽。打开一看,里面却躺了个半拳大小黑漆漆的药丸子。

“这东西你们也许用得着。”

玉烟朝少年挥挥手,起身欲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入冬前我都在铺兴坊的云来客栈,有事可以到那找我。”

有事可以来找我。有什么事呢?究竟,能有什么事?

月光从窗口飘进来,洒了满床,照得人难受。行蕴辗转难眠,脑子里全是先生的话,还有小莲的脸。

肯定会有什么事的。

先生走后,小莲就一径对着药丸子发呆。问她怎么了,也不答话。问她那是什么药,只是摇头说不知道。

那副模样,怎会不知道?!

只是不想说吧……

一连几天,夜不能寐。

又过几天,这日行蕴正心不在焉地坐在经堂诵经,家仆忽然来报,说有访客。不多时,有人推门而入。一个方面阔耳的壮年男子,满面络腮胡,脖子上隐隐冒着青筋,黝黑健壮得像尊玄铁塔。

经堂原本很宽敞,多了这汉子,空间竟霎时狭窄起来。行蕴怔怔地瞪着他左手,粗壮的腕间系了一串雪色念珠,都是崎岖凹凸的骷髅,大如铜铃,颗颗泛着粼光,上面还镌刻了梵文的六字箴言,字字鲜红似血。

汉子斜眼瞟瞟行蕴,径直走到小莲面前。

小莲仰脸看着他问:“什么事?”

汉子转身看行蕴一眼,没有说话。

行蕴只好摸着鼻子躲到院子里。

“砰”的一声,经堂的朱漆木门随即四分五裂。黑脸汉子满面怒容冲出来。他相貌本就不善,生起气越发显得狰狞,简直像活夜叉。

哎!行蕴悄悄叹口气,暗自数着心跳上前施礼送客。

那汉子也不理他,错身而过。没走几步,他突然煞住脚,回身瞪着行蕴左腕的骷髅念珠。然后扯开一抹冷笑,扬长而去。

行蕴呆呆望着他消逝的背影,许久才回过神。

偌大的厅堂里,迎面一张梨花木的大椅子,平日小莲总喜欢坐在这上面,听他诵经。黑脸汉子来访前,还可爱地瞧着他呢,不过片刻工夫,那个古灵精怪的小脑袋已经耷拉下来,阳光在她身侧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小莲……”

本想安抚她一下,手尚未触及青丝,她已经抬起头,扬了满脸的笑,一路笑到他心底。

行蕴没想到她会笑的。那只手停在半空,悄悄地红了脸。

“知道吗?”小莲捉住他的手,按在膝头,“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呢。小莲,不是施主,不是姑娘,是小莲!”

“你……喜欢我这样叫你?”

“如果前面加上‘我的’,我会更喜欢。”

“我的?”

小莲……

我的……小莲……

我的小莲?!

小莲笑嘻嘻地瞧着他,一双黑眼睛骨碌碌的,顽皮闪烁。

“我……”

那只手还附在她的膝头,满把的汗。

“我什么啊?”

“我、我……”行蕴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抽出手,慌乱道,“我去瞧瞧饭好了没。”话音未落,便红着脸一溜烟地跑了。

傍晚的时候,风终于停了。

厨房的谢大娘做好了晚饭,招呼大家出来吃。

说是大家,坐满了也不过三人。不过,陪吃的可不只三人。

小莲喜欢在外面吃饭,她说,就着绿阴碧草,清风鸟鸣,吃饭就变得很快乐。有时她也会挑一点米饭饼饵在桌边,树上的云雀就飞下来陪大家一起吃。日子久了,饭桌一角自然成了他们的领地。

开饭时间已过去很久,眼看胡麻饼的滚滚白气渐行渐淡,小莲却一直没出现。

桌角的一对食客也着了急,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行蕴掰了一块饼,搓成碎屑撒在桌角。那对食客赶忙蹦蹦跳跳飞过去,点头啄食。

“这丫头跑哪去了?居然连饭也不吃!”谢大娘挽袖子擦着额角的汗,塞了口饼,“再不回来,饼都不脆了。”

“大娘,我去找找她。您自己先用吧。”

顺溪流往上游寻觅,没走多久,便听到不远处树林中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夕阳漫天,染红了半边天空,染红了整座竹林,还有,林子里凝神备战的俏姑娘。她提了支金刚宝杵立在风中,眉目间英姿凛冽。夕阳映得她满身血红,仿佛镀了金,周身隐隐有流光闪烁。

与她对峙的年轻男子长得很漂亮,一身镏金铠甲,血红战袍,威武好似天人。

小莲注视着他,满心不屑,却丝毫不敢怠慢轻敌。

他很厉害,她知道的。他手中那条六棱八宝辟火鞭不知饮了多少三恶道众生的血。

他也知道,所以将缠在手腕的鞭子扬一扬,轻轻笑道:“快快与我回去,大家都方便。”

小莲没有说话,一径瞪着他,将手中的杵拽得吱吱响。纤纤素手却握着如此阳刚的兵器,实在是很不搭调。

他看着那素手,看着手中的金刚宝杵,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容僵了僵,随即换上一张更加玩世不恭的笑脸,“你还在替他保管着这东西哪。他儿子呢?怎么没传给他儿子?你……”

他还待说什么,一记金杵迎面飞来,断了他的口风。

这一记来得又快又狠,险些打在脸上,他就势一个转身,将杵用鞭子牢牢缠住。

“喂!要打也得招呼一声嘛!”他嘻嘻地笑着,轻抚着动弹不得的金刚宝杵道,“杵啊杵,可怜你的主人抛下你,也不顾多年一同出生入死的情谊,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与那神界的小丫头私奔了,还把你留给这不济事的小姑娘,才受我这鞭子的窝囊气。哎,遇人不淑啊!”

小莲气急了,使劲拉扯。怎料鞭子已悄悄松了力气,不曾防备,摔了一个大跟头。

当然不服气,奋起再战。

尚未站稳,黑森森的鞭子已一路抽来,惊起满林雀鸟。

小莲不怕,奈何先机尽失,只得招架着一边闪躲。

他很得意,越发咄咄逼人。所及之处,草飞木断。

“今早摩罗来找过你吧?你不说我也知道,那黑铁塔肯定是劝你回去负荆请罪的。”他干笑两声,悄悄发力追上,将鞭网织的密不透风。

稍一不慎,颈子被钢鞭扫过,顿时绽开一道血痕。小莲咬牙飞身而出。

“你看,若是听他的,何必受这皮肉之苦。”

他也不打了,远远地打量她,“难道想学你家韦将军?他那样厉害,最后还不是被打成重伤封在塔中。你及他十分之一吗?竟然还敢把他偷偷放了?他是护法菩萨,打入轮回最差也不过做人,你呢?!哼!黑铁塔这么忠心莽撞都不敢做。”

“影照,你变嗦了。”

小莲被念恼了,又一记金杵呼啸而去。叫影照的男人猝不及防,肩上重重挨了一记,金甲竟飞起了碎屑。他猛咳着吐了口血,惊起一身冷汗:若非甲胄护体,只怕这半边膀子早已粉碎了。

“你!”他有些急了,挥鞭而起,“我虽不及阿天名头大,毕竟也是三十二护法神将之一。小小部众,真以为胜得过我吗?”小莲也不理他,将金杵立在地上念起佛号。

狂风四起,她周身隐隐反射出金光,气流飞旋着聚集于金杵四周,只待一声令下,便奔涌流泻,势不可挡。

只是,她忘记了,影照的八宝钢鞭不止能辟火,也能辟风辟水。

气流渐强,他破风而入,风刃在脸颊颈项划破血痕,那鞭子却如水蛇般游进,步步紧逼,将她扫飞。

温暖的血尽数涌出来,暮色染上了腥气,妖艳万分。

撞断几株苍木,连强韧的竹子也拦腰撞断,她飞跌在一个人怀里,将那人一并拖倒。

带着淡淡檀香味的胸怀,温暖忘忧,让人想沉溺其中,一醉不醒。

这是谁?

挣扎着想起身,小莲一低头,看见那双苍白修长的俊手。

原来、原来……

他都听到了?他知道她的来历了?

那双手紧握着她的肩,隔着衣料,温热的怀抱微微颤抖。

果然,还是听到了吧……

什么护持佛法,普渡众生!原来也不过是个异类啊……无端地,一颗心竟凄惶起来。

小莲低低地笑着,推开他站起身。他却不依不饶,一路扶她走出树影。

“怎样?还打吗?”影照抱肩而立,一眼看破那两人间的忸怩情状,放肆大笑,“你果真是阿天的好徒弟,连这私奔的事也学来了。阿天好歹找的是金枝玉叶的美人,你倒找了个人间的穷和尚。横竖你是得堕入三恶趣了,不如我送你一程,魂飞魄散总好过地狱受苦。也省得化了个饿鬼吓坏小和尚。”

一时间佛号震天,血色天幕下,无数条巨大的鞭影席卷而来。

行蕴惊呆了,扯着小莲的手臂急道:“快走!”

“来不及了,他出手从不留情。”

小莲闭上眼,幻化出一身红莲火焰般的铠甲,也开始高诵佛号。周身气流重新凝聚起来,狂奔而去。两股力量在半空纠缠,冤家对头,难分难解。

飓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小莲回头对行蕴大声呼喝:“快走!”

“你呢?”

“走!”

“你……”

稍一分神,鞭影已破了飓风。谁也走不了!

小莲一咬牙,将行蕴扑在身下。

千军万马奔腾践踏,升起黄烟滚滚,摧枯拉朽。猩红滚烫的液体,喷薄涌出,染红了唇颊。她抽搐着,吐不尽的血,一口又一口,浸透了他素白的僧袍,染红了他茫然的心。

残阳劈头盖脸洒下来,红艳艳的,与血迹模糊成一团。行蕴紧紧抱着她,脸颊流下一行水迹,蜿蜒缱绻,被映得通红。

是泪?

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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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抱歉未经允许来到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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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魂魄入体,一改未知。生平所爱,皆自一人。若有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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