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是在问菊,亦是在问自己。不甘苟合流俗,以清高亮节自守,却不知将偕谁共隐!花季已过,迟迟不开,盼等的又是什么?是叹人海知音难求,也是在写有才者和理想主义者,不为世俗所理解欣赏的执着,孤冷而寂寞。
纳兰与林黛玉是同一类人,他们孤傲清雅,生于富贵,弃于俗世,宛若天际淡雅的云,轻轻地来,不带一丝烟尘,静静地走,不带一缕牵挂。林黛玉为还泪而来,泪尽人去,命中注定,谁都无须惋惜,亦不要伤感,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来来去去,花开花谢,终成虚幻。
当我们带着哭声来到红尘,就一直在追寻幸福的人生,可惜天不遂人愿,追来追去,似乎幸福就是手中的流沙,抓得越紧,越从指缝间滑落,倒不如洒脱地张开双手,后退一步,追求一种无怨无悔的人生。林黛玉香消玉殒的时候,人们都以为她对宝玉充满了幽怨,不过我却不这样认为,聪慧如黛玉,灵气如黛玉,她怎能不知宝玉心中只有她一人?她所怨的仅仅是那个黑暗的社会,她从弱如扶柳的娇小姐,变成了勇敢决绝的壮士,用死亡来反抗社会的不公,她将幽怨发挥得淋漓尽致,亦刻在无数读者的心里,赚来成千上万颗眼泪。
纳兰自称为人间惆怅客,他的人生似乎比林黛玉还要决绝,不但爱情失败,仕途之路亦不是自己想要的,他挣扎过,痛苦过,如履薄冰,终于有一天,他看到了一丝曙光,康熙皇帝亲自书写了一首贾至的《早朝大明宫》,赐予了他: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
皇帝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整个江山社稷,而满朝文武每天下工夫最深的不是在公务上,而是在揣测皇帝的心思上面,一首《早朝大明宫》引起了朝中诸多的议论,他们认为皇上既以“早朝”诗赐之,就代表纳兰将离开侍卫生涯,转做朝臣了,并且会委以重任。一时之间,明府的来访者络绎不绝,有人甚至直接跨过明珠,只求见纳兰公子。
对纳兰来说,这是他一直期盼的,他曾经那么想摆脱“家奴”的身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成就,然而九年多的侍卫生涯,3200多天,多么漫长的等待,多么大好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对于纳兰都是痛苦的折磨,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几乎将他的棱角与志向都给消磨掉了。如今沈宛离开了,爱情失败了,他看到的再也不是金砖碧瓦,而是满目凄凉,他的心就像一片沙漠,风吹过,带起漫天的黄沙,浑浑噩噩,找不到出路。
他谢绝了一切访客,孤零零地坐在花园里。天气已经慢慢地滑进了五月,这是妻子卢氏过世的月份。清晨,他看到牡丹落尽最后一片花瓣,他感到森冷的凉意,都说花开花谢是寻常,可芬芳尽散就意味着春将逝去,任凭你有多华丽的生命,多高贵的身份,多重要的使命,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摆布。回头看看身边,纳兰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凉,他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卢氏死了,沈宛离开了,就算有再多的知己,亦无法安慰他孤落的灵魂。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与空虚。他累了!想休息了。将灵魂放逐,可以任性地、恣意地喘息一次,那才是真正的快活呀!
然而,在皇帝身边,在家里,怎么都没有这种自由喘息的机会,只有和友人相聚的时候,他才能放任自己,轻轻喝一杯青梅酒,淡淡吟一首唱和词。一汪清澈的泉水缓缓流过他心底的沙漠,他方知道自己已经干涸了这么久。
那天,他与顾贞观、梁佩兰、姜宸英等人又聚集到了花间草堂,喝酒赋诗,相谈甚欢,纳兰的脸上有了久违的微笑。顾贞观亦有些放心,亲自为纳兰倒了一杯酒,希望他能重新来过,纳兰当然明白,然而若想重新来过又谈何容易,他笑而不语,将酒一饮而尽。
纳兰在诸多朋友当中是年纪最小的,可他却是觉悟最早、影响最深的一位,双林禅院的方丈说他慧根浓深,但心性柔弱,情感充沛,尘缘缠身,注定无法做到六根清净,了却红尘。
在很多人眼中,纳兰的一生是丰富多彩的百花谷,有牡丹的高贵,菊花的凄婉,青松的清爽,曼陀罗的迷离,他不应该如此消沉和寂寞,红尘很多事,只要轻轻放下,就会出现另一番更广阔的天地。就宛如眼前的花枯了,静静一转身,便有更艳丽的花在对你微笑招手。人生的确有很多不如意,而它最美妙的就是这些不如意的背后都隐藏着惊喜,没有人一生都是凄苦的,就算你真成了苦瓜,亦有一丝清甜在里面。
而纳兰偏偏忽略了这份清甜,将自己的哀愁渲染、再渲染,变成了漫无边际的凄凉冰雨,打在人身上好痛,落在人心里好冷。他和林黛玉一样,低着头,只看到脚下的黑暗,看不到头顶上的灯光,虽然他们都那么迫切地想抓住这丝明亮!
“我要去找沈宛!”纳兰忽然在顾贞观耳边低语。顾贞观惊愕,他看着纳兰,他的眼神坚定而严肃,似乎早就已经决定,只是作为知己,告诉他一声以表尊重而已,可是——顾贞观手心有些发凉:“你确定?那你家里准备怎么处理!”
纳兰望着夜空中的一点寒星,扬起了一个没有笑意的微笑,他的长衫在清风中轻轻摇摆,将他烘托成异常干净飘逸的男子,就宛若天使一般,这叫顾贞观心里不能不滑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而纳兰接下来的话更叫他心惊胆战了。
“相信因果轮回吗?我曾对沈宛说,我若负了她,便是上天索我命之时,我就是为了自己长命点,亦该去找她呀!”
“你——”
纳兰凝视着顾贞观,笑容更深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清凉如水的幽冷,似乎生死已经进入不了他的心,牵扯不了他的灵魂,他像一只飞在苍天上的孤雁,飞得太久,挣扎得太久,如今已经身衰力竭,随风而安了。这叫顾贞观心里的不安更加浓烈了,他的手微微颤抖:“纳兰!”
“人们总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我的一生却有两个知己,一个是顾兄,一个便是亡妻,你们贯穿了我的情感生命,而沈宛是我的债主,我欠她的实在太多太多了,就算真将命还给她,亦无法弥补给她造成的伤害!”
“情感的世界没有谁欠谁,合则聚,不合则散,你又何必将所有过错都强揽在自己身上?沈宛若知道亦会感伤不已。”顾贞观真挚地说:“若你真的决定去找她,就放开自己,真正爱一场,就算为此付出一定代价亦比委曲求全地活着来得洒脱!”
“我知道!”纳兰轻轻点了点头。
一直以来,他都在委曲求全,希望所有的一切都能保持一种平衡的状态,所有人都能好。然而他忘了,人生根本没有真正公正的平台,他的努力,他的牺牲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效果,反而伤害到了真诚守候在自己身边的人。就好像沈宛,那样一个烟雾似的女子,曾经那般高雅地活着,清丽地笑着,为了他从高高的云端踏进凡尘里,饱受人世折磨,最终带着支离破碎的灵魂逃回江南,纳兰的心说不出的痛与酸涩。
其实,他不止一次询问自己,一生最爱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是情若莲荷的惠儿?是“赌书消得泼茶香”的亡妻?还是散发曼陀罗芬芳的沈宛?她们都有才有情,是世间难得的女子,亦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无法湮灭的痕迹,纳兰曾迷恋莲荷的清雅,曾安逸于茶香的芬芳,曾醉卧在曼陀罗的花丛,回首以往,这三份感情他都真诚真心地付出过,最终却被全体抛弃。如果有人低低询问,她们三个女子究竟谁在纳兰心目中更为重要?纳兰会清晰地告诉你,是卢氏!那个带着茶香的安静的女子。
惠儿是他的初恋,朦胧的,欣喜的,像天上的云,留下了真诚的祝福。沈宛是他的诗集,喜亦浓烈,痛亦浓烈,像飞流的瀑布,留下了永久的遗憾。而卢氏的清茶香一直萦绕于心头,丢不开,甩不掉。所以,纳兰清楚地知道,自己将永远辜负沈宛了,他欠她一条命,那么就叫自己的灵魂去找她,还赎一切吧。
那天,他们写下了《咏夜合欢》。次日,纳兰就病了,又是寒疾,就像妖娆的魔鬼恣意捉弄着这个纯良的男子。顾贞观守在床边,望着纳兰蜡黄的脸色,毫无血色的嘴唇,他心底的不安终于化成了浓烈的恐惧,他感觉到纳兰这次是真的想放弃了!他的使命完成了,便要离开,叫自己的灵魂飞往江南,去为一个痴情的女子当牛做马,还赎并没有的罪!
缘聚缘散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