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王志力被小刘摇醒，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小刘说：“你睡得太沉了，摇半天都摇不醒。”他们在街边小吃摊前简单吃了一点饭，就背着小广告出发了。这条长街有十多公里，路灯照得如同白昼。马路上车流不断，街道两边的商家还在营业。人行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他俩按照事先约定，在一个十字路口分开，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分进合击，在下一条街的十字路口碰头。分别时他们互相击掌打气，低声背诵口诀：“打起精神来，工作有速度；打起精神来，城管逮不住。”
王志力觉着贴小广告比在工地搬水泥轻松多了，不用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只要人机灵点别让城管抓住就OK。他沿着墙根若无其事地走着，趁人不注意迅速贴出一张，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向前走。街上并没有人注意他。他突然茅塞顿开，明白了在学校时怎么也理解不透的一句话：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贴过半条街道，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最后只留下他一个人。这时候他反而有点害怕，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在街上鬼鬼祟祟，人们没有理由不怀疑他。巡逻的警车闪着警灯过来，他赶忙躲进绿化带的灌木丛里，警车过去他才钻出来。这时候他有点懊丧，自己好好的一个人弄得像做贼一样，这工作也太不体面。转念又一想，天下的钱都不是好挣的，既然出来闯世界，就要有足够的承受力，适应各种各样的工作。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靠母亲生活的日子一去不复反了，自己能够养活自己是最重要的，还管什么体面不体面呢。
有几只流浪狗好像对他很感兴趣，尾随他走了几百米，王志力怕它们窜上来咬自己一口，四下看看也没有什么打狗的工具，他就摘下身上装广告的背包向狗扔过去。流浪狗吓了一跳，发出呼呼的咆哮声，双方对峙一小会儿，流浪狗就掉头回去了。王志力捡起背包继续工作。夜深人静，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都会让他警觉，他左顾右盼，这里贴一张那里贴一张，不知不觉就加快了速度。当他把一张小广告贴在一家门店的卷闸门上时，店铺里突然响起了警报声。店里的灯光也亮了起来，随即一个声音厉声斥责：“谁。”他赶忙悄悄溜走。
贴完一条街道，王志力按照小刘的安排又转到下一条街道去。这时已是凌晨三点多，肚子有点饿，两腿也重了起来。他想赶快贴到那个十字路口和小刘会合，让小刘帮他找点吃的。这时候，他忽然发现有人在后面跟着自己。他以为那人是城管，撒腿就跑。他跑那人也跑。王志力吓坏了，慌不择路跑进一条死胡同。那人也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了进来。王志力一看跑不了了，干脆蹲在墙角，听天由命吧。那人也气喘吁吁蹲在他身边，低声问：“大哥，看见城管了？”
王志力细看身边这个人，岁数和自己差不多，个子不高，有点瘦，身上也背着一个和自己装广告的一模一样的包。
王志力问：“你是干什么的？”
小伙子说：“和大哥你一样，贴小广告的。”
王志力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贴小广告的？”
小伙子狡黠地笑了笑，说：“我前半夜就发现你了，你没有看见我。你贴你的，我贴我的。我一直跟在你后面。”
王志力笑了，说：“你吓坏我了，我还以为你就是城管呢。既然我们是同行，做的都是不见阳光的工作，我们就算是朋友了。我叫王志力，你呢？”
小伙子说他叫赵明。他们各自拿出自己的小广告让对方看，结果发现两个人的一模一样。他们相视而笑，这么说应该算是同事了。赵明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工作，他是昨天傍晚一个叫小李的男青年雇来的。他说做这样的工作很刺激，在贴小广告的过程中他感觉自己就是地下工作者，不由地想起那些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无名英雄。
王志力说：“我怎么感觉就像做贼一样？”
赵明说：“这很好理解，鲁迅先生说过：一本《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者看见排满……同样的工作由不同的人来做，其感受也是不一样的。”
王志力问：“为什么？”赵明笑笑没说话。
剩下的小广告已经不多了，他们一边贴一边向十字路口靠拢。两个人在一块目标有点大，王志力和赵明分开行动，一个人贴左边一个人贴右边，到了十字路口小广告也就贴完了。这时已是凌晨五点多，一些老头老太太已经起床，他们甩着手臂在街道上溜达。王志力没有看到小刘的身影，以为他还没有贴过来，他问赵明和他的雇主小李在那里会合，赵明说也在这里。他们就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等待。
穿橘黄色大褂的环卫工人挥舞着大扫帚一路扫过来，又扫着过去了。看他们辛苦忙碌的样子，王志力感叹，说：“环卫工人也很辛苦。”
赵明说：“我们国民素质低，乱扔垃圾随地吐痰，加重了他们的劳动。”
天大亮了，他俩彼此细看，发觉对方面色黯黄，精神萎靡，就像快要死去的人一个样。王志力说：“在网吧打游戏时晚上不睡觉就是这个样子。”
街上的车辆和行人多了起来，买早点的摊铺前围着很多人，油条和烙饼的香味儿顺街飘过来。王志力舔舔干燥的嘴唇，咽一口唾沫，转着脑袋四面看，能听见自己肚子里叽里咕噜的肠鸣声。
他俩等到七点半，还不见小刘和小李的身影。赵明说：“我们可能上当了。”王志力早就感觉不对劲，只是没有说出来。他愤怒地把装小广告的包包向地下一甩，骂了一句粗话：“我X他妈。”
赵明说：“这都怪我们太老实了，早知道是这样，昨天晚上干活之前就应该要工钱，哪怕给一半也好。”
王志力说：“都长得像个人，谁知道他是一个鬼”。
赵明说他要回去了，再不回去就要误了上课了。赵明说他是一名在校大学生，本来想出来挣点生活费，结果白干了。他说只当是个教训吧。说完就走了。
王志力已经很饿了，他在路边的小吃摊前买了几个冷馒头，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走，懊恼和愤怒写在脸上，如果这时见了小刘，他会毫不犹豫地打他几个嘴巴。
几个馒头吃进肚子里，王志力的体力也就恢复了。下面的问题是找个地方美美睡一觉。到哪里去好呢？施工队是不能回去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去网吧吗？也不行。他知道自己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得和那个地方告别。他想起了那个街心花园，那里有供人们休息的长条凳，绿地中央还有凉亭，他曾经和一个流浪汉一起躺在凉亭里。那个花园不在这条街，需要从这个十字路口穿过去，然后再往北走大约两千米。王志力不紧不慢向那里走去，他脑子里闷闷的，空空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考虑，处于一种无意识状态。
街上有两辆车接吻，司机吵架，警察在那里处理事故。他漠然地走过去，像没有看见一样。有人给他手里塞了一张小广告，他看也不看随手就扔掉了。一个看相老婆子拉住他，拿面小红旗在他面前晃了晃，说送他三句话，保他前程似锦。王志力看见那小红旗上写着两行字：“指引迷路君子，点拨久困英雄”，立马感动得热泪盈眶，还以为大白天遇到了活菩萨，膝盖发软差点下跪，说：“谢谢您的佛眼，能认出我是君子，是英雄，有朝一日我飞黄腾达，一定忘不了给您烧香上供。”
老婆子伸出五个手指头，斩钉截铁地说：“五十块。”
王志力愣了一下，说：“不是免费送三句话吗？”
老婆子嘴唇一撇，说：“那你去找雷锋。”
王志力皱起了眉头，口袋里仅有的那点钱是自己的保命钱，给了她自己就得喝西北风，再看老婆子那长相，是菩萨是魔鬼还说不清楚。他说：“不免费你拉着我扯什么淡”，一甩手走了。
王志力来到街心花园，躺在长条凳上，沐浴着秋日阳光，很快就入睡了。他没有做梦，睡得很实在，市廛的喧嚷对他毫无影响，整个人就像死去一样。一觉醒来已是太阳偏西，片刻的愣怔之后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这时正是寒露季节，树上的叶子开始飘零。他弹掉身上的落叶，翻身坐起来，呆呆地不知所措。几个老头老太太在绿地的空地上跳舞，音响发出嘣擦擦嘣擦擦的旋律。王志力心烦，赶忙躲开了。口很干，吞咽唾沫都很困难，感觉喉咙像是塑料做的，硬邦邦没有弹性，他买了一瓶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喉咙就舒服了。接下来该干什么呢？肚子告诉他该吃饭了。在一家小饭馆买了两碗面条，又给老板讨了一大碗热汤，全部吃喝下去，身上变得热乎乎的，心情也好了一点。他问老板招不招人，老板说店小利薄，用不了那么多人，自己的儿子还在外面打工呢。
王志力从小饭店出来，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只要功夫深，不愁找个工作。他一个店铺一个店铺进去询问，看招不招人，被拒绝了不知多少次之后，临近傍晚时分，一家大酒店把他留下了。这家酒店一个负责门外停车场秩序的服务生不干了，他正好补这个缺。酒店正在营业，顾客络绎不绝。带班长拿出一套衣服让他换上，立马就上班。他站在酒店外面的停车场边，凡有顾客开着小车来，他就引导到一个停车位，顾客走的时候，他再引导顾客顺利把车开走。他个子很高，人也长得周正，穿上那身衣服站在酒店门外，给酒店增色不少。王志力也想好好表现表现，工作特别卖力，跑过来跑过去也不嫌累，一直工作到凌晨一点多才下班。
酒店的服务员、厨师、各级管理人员聚在一起吃饭，大家互相都很友好，没有人因为他是刚来的就冷落他。虽然吃的不是三盘六碗鸡鸭鱼肉，就是普通的面条，但是味道不错，比建筑工地上母亲和那个老头做的饭好吃多了。想想昨天晚上，再看看现在，王志力很满足。特别是这里有很多漂亮的女服务员，一个个五官端正身材匀称，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在建筑工地男人堆里那和尚一般的枯燥生活，人性的活力都被压抑了，现在看到眼前的女服务员们都很水灵，他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兴奋。他在心里骂自己：“王志力呀王志力，你他妈就是一个流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