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刘秀女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样一个亲戚，她问母亲，母亲也说她不知道。晚上躺在床上，刘秀女总觉得有些不安，是不是老婆子年纪大了记错了？要是那样，自己和母亲就成了骗吃骗喝了。也许是换了地方的缘故，夜已经很深了刘秀女还没有入睡，脑子里滑过来滑过去，总想一些不想干的事。墙根有老鼠活动，悉悉索索好像在打洞。外面有人走过，脚步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然后消失。母亲已经睡着了，窗户有微光透进来，能够隐隐约约看到屋顶的房梁，房梁上黑黢黢一片，如同一层黑色帷幔。刘秀女翻了一下身，感觉困意上来，迷迷糊糊就要入睡了。突然，母亲打开了开关，明晃晃的灯光刺人眼睛。母亲从床上跳下来，抄起笤帚就向墙角砸去。刘秀女吓了一跳，问母亲：“怎么了？”
母亲说：“老鼠在那里捣乱，它要影响了你休息怎么办，我得打死它。”
那是一只小老鼠，傻乎乎的，不知道钻洞，满地下乱跑。刘秀女母亲扑过来扑过去，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它逮住，狠狠地往下一摔，老鼠就一命呜呼了。
母亲说：“没事了，睡吧”，自己上床，关了灯，不一会就又打起了鼾声。母亲这一折腾，把刘秀女的睡意惊到九霄云外去了，比白天还清醒。想到明天就要高考，现在还没入睡，心里就着急，越着急越睡不着。母亲的鼾声越打越响，抑扬顿挫很有节奏，间或一点声音也没有了，静静的如同死去一般，然后突然爆发，如同炸雷从枕边滚过。刘秀女叫苦不迭，妈呀，你这不是来帮你女儿高考的，简直是怕她考好，专门来捣乱的。
刘秀女辗转反侧，临近天亮时才睡着，母亲早早又把她叫醒了。母亲说别睡懒觉了，赶快起床吃饭，别误了考试。起床后她觉着头重脚轻，一个劲儿打哈欠。房东还没有起床，母亲带着她来到学校门前的小饭摊上简单吃了一点饭，检查了准考证、铅笔、笔等考试用的东西，就站在校门外等待入场。这时校门外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密密麻麻占了半条街。考生家长比考生还多，有的轻松自然，有的神色凝重，有的志在必得，有的则显得无所谓。大家不停地看时间，隔着铁栅栏向校园里张望，小声吵着，怎么还不开门？这种场合人和人容易沟通，互不相识的家长们聚在一起，谈着高考，谈着与高考有关的方方面面。刘秀女母亲也挤在人群中，迫不及待地向大家介绍自己的女儿。她说我家女儿学习很好，在班上门门功课是第一。有个家长说那一定能够考个好大学。刘秀女母亲说就是那样想着呢，想考个重点，像二本啊三本啊那些不三不四的学校我女儿根本看不上。她的声音很大，周围都能听得见。刘秀女怕同学看到她，赶忙低着头钻进人堆里。
铁栅栏终于拉开了。人们潮水一般往里涌，好像不挤就会失去考试资格一样，人人争先恐后，生怕落在后面。其实真正推挤的并不是那些考生，而是考生家长。三四个家长护送着一个考生，有开路的，有护驾的，有殿后的，咋咋呼呼，理直气壮。刘秀女被人群推来推去，好长时间也走不到大门口。刘秀女母亲急了，瞪着大眼睛，一手拉起刘秀女的胳膊就往里挤。母亲侧着身子，身体一缩然后用肩膀向前猛地一撞，前面的人感受到疼痛纷纷避让，只几下就挤到了大门口。她看着刘秀女走进考场，回转身看到后面还在推挤的人群，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第一门考的是语文，因为后面还有作文，刘秀女想赶快把前面的语文知识题目做完，给作文留下足够的时间。做了几道题，刘秀女感觉今天的状态很不好，头有点重，脑袋木木的不很灵光，答题比较费力，甚至看不懂题干，一道单选题需要看好几遍。在以往的考试中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她耐着性子认真往下做，做着做着心就慌了，每一道题都不是那样很有把握，她一直怀疑自己的答案到底对不对。越怀疑就越不放心，越不放心就越要回头看，一遍两遍地看前面已经做过的题目。有一道选择题把她难住了，不知道备选答案里哪个是正确的，在四个答案里选来选去一直也确定不下来。考前老师多次说过，在考场上遇到不会做的题目，完全可以放弃不管，继续往后做，不要因为一道题耽误时间。道理她都懂，可是她不是那样的性格，一道小题目也在乎的不得了，一分二分也怕失掉。越不会做越纠结，越纠结就越不会做。她也想跳过这道题做下面的，可是她就是放不下，心口堵得慌，急得手心出汗，写字的手也发抖了。这道题就像一道绊马索，一下把她绊得人仰马翻，监考的老师提醒考生还有半个小时时，她的试卷还有一多半是空白。
铃声响过，考生纷纷走出教室，她坐在那里迟迟不想离开。监考老师过来收试卷，她抓着试卷不放手，还要在上面写，可是又不知道写什么。老师说时间到了，再不交试卷就以作弊论处。她只得依依不舍地把试卷交给监考老师。她把试卷交出的一刹那，眼泪就下来了，呜呜哇哇哭着走出考场。
校门口的栅栏门还没打开，刚刚走出考场的考生们都还站在院子里，有种长跑过后的疲惫，无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表现都不明显。家长们焦急地守在栅栏门外，脖子伸得长长的，那表情就像大劫大难过后急于想找到自己失散的亲人一样。刘秀女母亲也挤在人群里，满怀希望等待着，等待着女儿给她一个好消息。突然她看到刘秀女哭着向大门口走来，她的头一下子就大了，五脏六腑都抽成了一团。妈呀，这是怎么了？她隔着铁栅栏门，挥着手臂扯着嗓子大声问刘秀女怎么了，刘秀女只哭不回答。刘秀女母亲燃烧了一上午的兴奋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说话嗓音也变了，直着嗓子说：“秀女呀，别哭啊孩子。”她自己急得流泪了。
中午，刘秀女没有心情吃饭，脑子里一直在想上午的语文题。回到住的那间小屋子，母亲说：“你就是个上堂迷，平时什么题目都会做，一上正场就什么都不会了。看来这重点大学泡汤了，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了，我还是悄悄回家吧。别人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刘秀女肚子里本来就憋着一团火，听了母亲说的话就更来气，她说：“都怨你，不让你来不让你来你硬要来，来就来了，硬要让我吃枣糕，枣糕是吃下去了，没有‘早高’，却有了‘糟糕’。你非要拉着我到校外住，住就住吧，你半夜三更打老鼠，你睡觉还打呼噜，影响我一晚上都没有睡觉。”
刘秀女母亲两手一摊，咂咂两下嘴，说：“你自己考不好还赖上我了，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我也看出来了，你这孩子平时像你爹一样不吭不哈的，关键时候说出一句话能够气死人。你一个人在这里考吧，我也不管了。”说着就收拾自己的东西要走。
正闹着，房东老婆子过来了，老婆子说她这个人最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这是看在亲戚的份儿上过来说几句。老婆子说：“母女两个就别争了，母亲不会害女儿，女儿也不会害母亲，考好考不好那是命。命命命天注定，命里没有别强争，争到手里要了命。我十四岁嫁过来，给老头子缝了一件小布衫……”
老婆子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拉开架势要痛说革命家史，看样子没有三四个钟头说不完。刘秀女下午还有考试，再加上中午没有考好，哪里有心情接受革命教育，她一转身走了。母亲大声问她去哪儿，她也不吭声。
刘秀女来到学校宿舍，同学们围住她询问上午考得怎么样，她说考得不好，同学们都不相信。她问大家考得怎么样，大家含蓄地说还可以，从表情上就能看出大家都很满意。刘秀女的心变得冰凉冰凉的，她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床位上，像木头人一样。大家忙着准备下午的考试，也没察觉到她的表情变化。
下午考的是数学，刘秀女的状态还是不够好，再加上中午和母亲吵了架，也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做题时明显感觉力不从心。她做得很慢，一道一道往下做，还好，没有遇到拦路虎。问题是效率太差，时间不够用，交卷子时还有三道大题没有来得及做。刘秀女彻底崩溃了，下考后，对着那么多人自己打自己的脸，涕泗横流，完全没有了少女的羞涩。
在考场外转悠的王老师发现自己的爱徒这样行为，就知道出状况了。她把刘秀女带到自己家里，好言好语劝慰了一番，待刘秀女稍微平静后，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刘秀女告诉王老师自己两门都考砸了。王老师的脸色立马就像霜冻了的柿子，蜡黄蜡黄的。有一年，家里果园的苹果长势很好，父亲说今年是个好收成，秋前突然来了一场冰雹，打得疤痕累累，低价都没人要。当时父亲就是王老师这个脸色。刘秀女觉着对不起王老师，她说她死的心都有。王老师吓了一跳，她知道刘秀女不是那种提得起来能够放得下的人，表面上看起来这孩子很温顺，其实很倔，心理承受力差，承担不了失败。王老师想，千万别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尽管自己心里冰凉冰凉的，她还是安慰刘秀女，说：“也许没有你估计的那样差，别去想它了。你的功底好，只要剩下的几门考出你真实的水平，达分数线不成问题。”
刘秀女从王老师家出来，看到李晶晶和班上的一个男生牵着手在人行道上散步，两个人眉飞色舞，谈论的好像是网络游戏，似乎高考与他俩没有关系。那个男生叫王明聪，学习很好，在班里属于第一军团。篮球打得也不错，很多女生都想和他谈朋友，传说他很眼高，一个也看不上。现在他拉着李晶晶的手，说明那些传说并不真实。刘秀女不想和他们说话，就从一条小巷拐了出去。她心里很乱，不想见任何人，就顺着马路一直向人少的地方走去，走着走着来到了外环。这里视野开阔，能够看到农田里劳作的农妇，看到远处黛色的山峰和山峰上即将落山的太阳。她漫无目的地在路边走着，这里行人很少，一辆辆大卡车呼啸而过，气流吹动她的衣襟，她感觉有一股力量推着她向大卡车扑过去。她知道这是气流的作用，汽车带动气流，气流吹动她的身体。村里老人们说，轻生的人寻短见时，一边都有厉鬼帮忙，你要跳井，它在背后推你，你要上吊，它用绳索勒你。刘秀女脑子里像电光一样闪了一下，我这不是寻短见吧？“吱哇”一声，一辆橘黄色载重大卡车停在刘秀女身边。
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厉声呵斥：“你找死啊！”
刘秀女说：“我且要好好的活呢。”
“你为什么扑我的车？”
“是气吹的，你懂不懂。你以为你这个破玩意儿有多大了不起，值得我去撞吗？”
司机骂了一声：“神经病。就开着车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