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冉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和筱婉正在方姨家帮忙整理东西。她的声音似乎有些疲惫。
“娃娃怎么样了？”我问她。
“她醒了。”她说，“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脱离生命危险？我从没想过事情会那么严重。
“怎么回事？怎么会……”
安冉似乎犹豫了一小下，但还是轻轻地说：“娃娃怀孕了……她吃了很多安眠药……”
“什么？谁的孩子？”我大吃一惊，忙问。
“这……你别问了，去查嘉兴网站吧，上面都有，我现在在医院，不方便讲话。”
“恩！好吧。”我说。
又是长时间尴尬的沉默。
“你……快要和筱婉订婚了吧？”过了许久，安冉问我。
“恩，过几天吧。”我说。
“那就恭喜了。”她轻轻地说，“我……我这儿还有些事，就先不说了。”
“好吧，那有事再联系。”
挂了电话，筱婉凑上来问我怎么了，我随便编了个事情就搪塞过去。这段时间以来，我越来越不愿意与筱婉分担我所有的秘密，这也许就是人的本性吧。在知道了一些自己不愿知道的事实以后，就开始变得麻木，冷淡与自私。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想这些琐事。我一直说服自己忘却，甚至我安慰自己说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是梦，醒来之后一切都是晴朗的。可是，可是不成功。我没有办法不在意，没有办法忘记筱婉说她的爱是被动的。她的爱是被动的，所以她并不爱我吧？她不爱我，那么我又要如何与她分担我的一切呢？
“北冶！”帮我把我房间衣柜里的几件大衣都拿下来。”方姨在楼下喊。
“好。”我在二楼回答她。
拐弯第一个房间就是方姨的卧室。可这个房间在不久之后就将是我与筱婉的新房了——方姨说筱婉的屋子太小，执意地要求自己住到小房子里去，而把这幢豪华的别墅留给我们。方姨是疼爱筱婉的，疼爱她这个特殊的唯一的女儿。要是当她知道她的女儿其实并不快乐时，她会不会也很难过？我原本以为我可以照顾好筱婉，以为我可以带给她幸福。可是，现在一切都模糊了。我看不真切，看不真切等待我的将会是怎样一条路。
我站在衣柜前，将柜子里的大衣一件件叠好放进旁边的行李箱。大衣很厚，我用力地往下按了按，突然碰到一样硬物——在一件玫瑰色的大衣里，包裹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也许是由于时间久远，信封的表面已经微微泛黄。
这是什么？我皱了皱眉头，然后打开封口。
一沓照片！整整三四十张！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过去，都是方姨年轻时的照片。微笑的方姨，妩媚的方姨，沉思的方姨……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我愣住了。照片上的方姨穿着一件雪白的大衣，抱着一个小孩儿，温柔地笑着，她靠在一个男人的身上，眼里有着淡淡的幸福。照片下方的日期显示：1990年4月9日，而她靠着的那个男人，则是我又爱又恨的爸爸。
我用颤抖的手把照片翻过来，照片背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那些蓝色的墨水顺着泛黄的纹路湮开：北冶二周岁生日留念。
北冶二周岁生日留念。
北冶二周岁生日留念。
这是什么？这个让我敬重让我依靠让我感到有家的温暖的女人，竟……竟是我的亲生母亲？我觉得自己好象跌入一个圈套，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爸爸坚持要来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为什么？在我们落魄的时候遇见筱婉，她关心我，说爱上我，又是为什么？原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他们为我铺好了道路，而我，却像一个傻瓜一样按照他们的思维一直走下去。我终于明白，明白那次醉酒时筱婉说的话，她说，我为什么要因为她而嫁给你呢？她说，为什么，为什么我连选择的机会也没有？我明白了，是的，我终于懂了，我懂方姨为什么那么轻易那么急迫地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我。我懂方姨为什么凭白无故地那么疼爱我。她是我的妈妈，那个在我10岁那年抛夫弃子，远走他乡的我的妈妈！那个曾经许诺说很快就会回来而却没有履行承诺的我的妈妈！那个……那个我一直深深爱着的，放弃了我的，我的妈妈……
我把照片重新放回信封，麻木地一步一趋地迈动我的双脚走下楼梯。方姨，哦不，是我的妈妈，她正背对着我整理着沙发上的杂物。
“方姨……”我轻轻地叫她，感觉自己的喉咙涩涩的难受。
她转过身来，轻轻地微笑了一下，然后伸手理了理散落在耳边的短发，“理好了？”她问我，倾着身子看向我身后，“衣服呢？”
我呆呆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怎么了？”她皱着眉头看了看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来，告诉方姨。”
我轻轻推开她正欲扶我的手，然后把信封递到她面前。
“你告诉我——”我强忍着泪水，缓缓地说，“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站在我的面前，没有伸手接过我手中的信封，只是偏着头看着地面，“你……都知道了？”
“原来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我想装得冷漠些，再冷漠些，想装地毫不在乎，可是，眼泪却逆着我的思想流了出来，滴进我的黑色毛衣里，“你让爸爸带着我来成都，然后安排筱婉接近我，再用筱婉困住我，用这幢别墅困住我，你用筱婉的感情来交换我，交换我乖乖地待在你的身边。你，你好狠呐！你想过筱婉没有？想过她的感受没有？”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里同样充斥着泪水。
“我没有想用筱婉来困住你。”她说，“筱婉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不是我安排的！没错，我是让你爸把你带到成都来，也让筱婉故意来接近你，可是，我只是为了你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你跟着你的爸爸一点出息也没有！他没有钱，没有房子，他有什么？你在成都才能过理想中的生活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怪我，怪我离开了你爸爸而嫁给筱婉的父亲。可是……可是我始终都是你的妈妈。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我冷冷地笑，一把擦干脸上的泪水，“你放弃爸爸放弃我是为了我好？逼迫我离开浙江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是为了我好？让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和我结婚是为我好？你的爱可真无私！”
她有些不相信似地看着我，她不相信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北冶，不相信一向对她尊重有加的我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不……不……我没有……”她摇着头向后退去，眼里满是绝望，“北冶，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我一直没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就是害怕你接受不了，害怕你恨我，我本来……本来准备慢慢地再告诉你的，准备……”
“所以——”我打断了她的话，“所以你让筱婉和我结婚，想用我和筱婉的终身幸福来换取我对你所谓的理解，对不对？对不对？”
“不是的！”筱婉尖叫着冲过来挡在她面前，“北冶，你疯了？你怎么可以那么说方姨？她是你妈妈！”
“妈妈……”我喃喃，“从我10岁那年开始，我就已经没有妈妈了……”
方姨愣住了，然后跌坐在沙发里，她的手捂住双眼，然后开始剧烈地抽泣。
“从你不要我的那天起……”我轻轻地说：“从你不要我的那天起，你就已经不是我的妈妈了……”
说完了以后，我开始转身，同时迈动我的双脚。我在思考，思考我的人生，思考这个世界上，连我最亲的人都不爱我，那我，还指望谁来倾心爱我呢？
“北冶！”筱婉叫住我，她上前一步，从背后紧紧地抱住我，“这一切都不关方姨的事，都是我不好，都怪我。北冶，我求你，求你不要这样对待方姨好不好，我求你了，她一直都很爱你……”
“走开！”我听见自己冷冷冰冰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大屋子里回响起来，激动的，颤抖的，“你们这样串通起来骗我，我一辈子也不原谅你们。”
我用力掰开她的手，转身往后退了一小步。面前的女人，是我曾经以为要和她共度一辈子的人呵，我看着她的眼睛，却再找不到真诚。
“米筱婉……”我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你可以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幸福，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和一个不爱我的女人共度一辈子。所以——订婚，就算了吧。从此以后，我与你，你们，毫无关系。”
筱婉愣愣地看我，然后，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北冶，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到底爱过我没有？”
我没有回答她，掉头大步往门外走。
爱过你没有？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什么才叫爱呢？我现在只清楚，清楚此时我的心里除了绝望与伤心，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了。没有任何东西了，连我奢求的一点点的爱，也再装不下……
米筱婉，米筱婉，米筱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