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定定地站在那儿,一种剧痛不知从身体哪个部位传来,紧紧地攫住了她。她极度无力,倏忽间眼前一片模糊。
星期二不可抗拒地来临,李冉没有让父母送她,由叶子陪着来到区政府。门口已挤满了各种肤色的人们。叶子拉着李冉刚挤到门口,Hugo的母亲伊莎贝拉就迎了出来。她是一个身材苗条的高个子女人,金色的头发盘成一个发髻,蓝色的眼睛并没有因岁月而失去光彩,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美女。
“亲爱的,你们终于来啦!”她热情地分别与两人行贴面礼。
叶子拉过李冉的手,把它递向伊莎贝拉。伊莎贝拉接过李冉的手,紧紧地握。
“走吧,我的孩子!”
李冉随着她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到最高一层时,她突然回过头来,冲着叶子一笑。然后,她们身影就消失在厚重的大门里。
门外的那些等待的人,发出了羡慕的叹息。可是,他们不知道,就在李冉走进那扇厚重的大门之时,等待在李冉家门口的警察也冲进了她的家,带走了她的父母。从此,她和父母远隔万水千山。叶子知道,这种因生活所迫做出的选择,已经很难找出它的终极意义。
3
素素和Michel结婚也许是这个夏天唯一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然而婚礼却与素素曾经的想象大相径庭。没有豪华游轮,没有乐队,没有花团锦簇,甚至没有父母亲的参加。由于父母来法签证被拒,她要公平,拒绝Michel的父母来观礼。婚礼没有丝毫的盛大,简单得可以忽略不计。在几个好友的陪同下,与Michel一起从市长手中接过结婚证书,就算把婚结了,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刻钟。之后Michel赶回公司上班,而新娘子则由叶子陪着去布置自己的新房。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幻想之所以美丽,那是因为它只是幻想。”在回家的路上,素素感叹道。
“知足吧,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能不知足吗?我呀,现在总算能睡安稳觉了,最起码有了这个证,不用害怕被法国这些疯子警察赶来赶去。叶子,你不知道,自从上次你被抓,我就天天做噩梦。要不是现在还没毕业,我早回国了。还用在这儿,受这个罪!说到底,这是别人地盘。”
“大喜的日子,也不说点高兴的,你可别忘了,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
“是金子怎么样,能发光又怎么样,你一样得不到认同。没出国之前,如果有人拿这张永久居留卡来诱惑我,我也许能为之献身。现在就是给我一个法国籍我也不稀罕。想想就觉得可怕,你的脸,无论走到哪里都让他们认为你是个外国人,你永远活在这个国家的边缘,找不到归属感。”
“可是你就不怕Michel去了中国也找不到归属感?”
“那没办法,在这个世上,作为一个男人,就应该比女人承受多一点。谁让他们总是以强者自居呢!”
“你呀,总有理。是这里吗?”
“应该是吧。”素素朝路口瞧了瞧。
“我的天,都不知道这儿到底是不是你的新家。”
“呵呵,老实说,自从Michel租了这房子,今天我也第一次来。他说他搞得定,而且要给我惊喜。再说了,这房子是带家具的,用不着我操心。”
两人说笑着上到三楼,一眼就看到对着楼梯的一户门上贴着张大红喜字。
“天啦,大红喜字都贴上了,肯定就是这家啦!快开门吧。”叶子催促着素素。
素素赶紧从包里摸出钥匙,塞进门锁里一拧,门果然开了。屋里飘出一股鲜花的香气。两人相视一笑,推门进去。一进门,都愣住了。
正对门的那面墙上,红喜字贴了一圈,圈里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中国字:素素是我老婆,我爱老婆,钱都给老婆。Michel字。旁边是一个大大的笑脸。
此时此刻,即便是一个空房子,也一下子被幸福填充得满满的。
就在两人还在面面面相觑之时,门被人推开。素素一回头,大喊一声:“老公——”便一头扑进Michel怀里……
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爱与被爱都同时铭刻在心。
在回家的路上,叶子脑海里一直浮现着素素那个傻傻的笑。她不知道,素素的那个笑,就是这个夏天留给她的最后一缕阳光。
“阿姨——”刚进楼,就看见阿芰在门口徘徊,叶子赶忙跑过去开门。
“叶子啊,我包了点饺子,正好今天有时间给你送过来。”
“阿姨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等了好久吧?我的朋友,就是那个素素今天结婚,回晚了。快,快进屋。”
“我也是刚到一会儿。”
“阿姨,你喝水吧!”
“叶子,别忙了,坐过来,阿姨有事跟你说。”
叶子倒了杯水过来,“阿姨,啥事?”
阿芰拉过她的手,抚摸着,定定地看着她,“叶子啊,素素都结婚了,你呢?”
“阿姨,别为我担心,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阿姨怎么能不担心呢!”阿芰叹了口气,“我在这儿还能看着,可我这一走,唉——”
“什么?阿姨,你要走,去哪儿?”
“阿姨要回去啦!”
“回去?”叶子先是一惊,转瞬明白了,她高兴地说:“阿姨,这是好事啊。不过,就是有点太突然了。”
“是啊,连我自己都感觉有点突然。现在风声越来越紧,我们那个工厂也接二连三查了好几次,要不是老板有门路,事先得到消息,我恐怕早就被抓了。”阿芰喝了口水,顿了一下,说:“这只是其一,国内也有点事,儿子小明没人照顾,他爸爸得了癌症!”
“啊?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查出来的。他的那个情妇一听说他不行了,卷了笔钱跟一个相好跑了。”
“那女人怎么这么狠心啊?”
“其实也不能全怪她啊。一个女人,把最美好的青春都耗了进去,最终连个名分都没有。现在她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不为过。”
“阿姨,这么说你原谅他了。可是,他生了病才想到你,这是不是对你不公平?”
“原谅,在我和他之前已经不存在这个词。仔细想想,曾经刻骨铭心的那些往事,什么爱呀恨呀,曾经纠缠不清的对错,现在竟似尘如烟,一一飘散了。真可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他向我忏悔,痛哭流涕,我听着,却恍如隔世。唉,世事无常啊!闺女,你问我公不公平,其实这世界有公平可言吗?我已是一个不希望什么的人,不希望也就不会失望。其实呀,生活早已经把我和他撕裂成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爱恐怕是永远不会再重新开始。但他毕竟曾在我生命里出现过,与我走过一段路,照顾他,这也是一种道义。更重要的是,我能回到儿子身边。这段时间打电话给儿子,他老哭,老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他爸爸在医院里躺着,没人照顾他,像个小流浪狗,饥一顿饱一顿的。我心疼啊!我本不是个好母亲,如今也只有尽力去补偿儿子啦。”
“阿姨,你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中午的飞机。”
“这么快,我都没法去买个礼物……”
“什么都不用,阿姨心里有清楚。只是我这么一走,实在放心不下你啊。”
“阿姨——”叶子哽咽起来。
阿芰抚摸着她的头,半晌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叶子。“这是我托人打听到的你妈的地址。看来,以前的消息是对的,你妈的确改行做了保姆,并且跟着东家去了外省。听人说那东家是个很不错的人,不会亏待你妈的。地址写在这纸上呢。”
叶子欣喜地打开纸张,上面写着:普罗旺斯阿尔城圣.路易门路尽头康家。
“听说那是个小城,而且中国人也不多,我想他们在那里住了两三年,应该不难找。”
“这真是太好啦,太好啦!”
“叶子,这是阿姨最后能为你做的。本来阿姨是应该和你一起去找你妈,可是……”
“阿姨,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都没法报答你。”
“傻孩子,快别说这样的傻话啦!能找到你妈,阿姨也就能放心地回国了。”
“阿姨,谢谢你!”
阿芰要走了,她说她得回去再收拾一下东西。她坚持不让叶子送她。叶子拗不过她,送她到门口。阿芰又站了一会儿,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但她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她踏着小心翼翼的脚步,走下阶梯,纤弱、温婉地循着街道,走向紫色的黄昏。
4
叶子看见了,薰衣草,向日葵。一大片紫,一大片黄,在紫和黄的交界处,妈妈站在那儿向她挥着手……
妈妈——
她身子一晃,醒了。一片金色的麦田,在烈日下,如闪着光黄色的海洋,滚滚向后。这使她更加昏昏欲睡。但同时,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路上。昨天晚上,当她从阿芰那里得到母亲的消息,她精神异常兴奋,根本无法入睡。她把母亲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和母亲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每一件事情,都像放电影似的,在她脑海里来回地演,每想起一个细节,她仿佛就额外增添了一点快乐。她突然明白,所谓幸福,其实也不过就是,有一个人,一件事,一种渴望,让你无法自拔。她谁也没告诉,到机场送走阿芰,就买了火车票,踏上了征程。
叶子打开MP3,萨克斯风与竖笛奏出的悠扬旋律立即包裹了她。这是她昨天晚上从网上查找阿尔城的资料,无意中找到的《阿莱城的姑娘》。《阿莱城的姑娘》是法国大文豪都德的戏剧作品,音乐家比才为该剧撰写了二十七首管弦乐曲。这个故事讲的是,普罗旺斯地区阿莱城近郊有一位农村青年弗雷德里,长得健壮又英俊,人却很腼腆,某日于阿莱城街上邂逅了一位美丽姑娘,弗雷德里深深为其着迷,只是碍于已有男友而作罢。在家人极力反对下,弗雷德里决定忘了她,并与邻村的少女薇薇成亲。不料订婚当日,弗雷德里竟听到阿莱城姑娘欲与情人私奔的消息,夹杂着忌妒与悲愤,弗雷德里跳楼自杀身亡。而故事里的这个阿莱城,正是她要去的Arles阿尔城的另外一个中文译名。
“这是幸福、快乐的一天,两个家庭终于走到了一起。这是弗雷德里克和薇薇特——两个普罗旺斯的孩子——期待已久的订婚日。在此以前,他们经历了多少的泪水与恐惧。今天,从两个孩子说‘是的’那一刻起,两个家庭将荣辱与共。薇薇特是多么美丽,她牵动着所有爱恋者的眼睛。弗雷德里克是多么强壮和理智……”《小步舞曲》中旋乐高低起伏,音色充满了变化,接着,小提琴在一旁以对位法一同进行,一派乡村喜庆气氛赫然在耳。
在小提琴宁静徐缓的旋律中,叶子感觉自己像飘浮在柔软的红色的波浪上,介于梦境与现实之间。巴黎似乎已经融化,如一股朦胧的烟霭,消失了,而她要去的阿尔城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她。母亲在那儿等着她!
下午五点,火车准时到达了阿尔火车站。背着背包走出小火车站时,叶子被从蓝得耀眼的天空中射下来的光芒刺花了眼。光。眩目的光,它从天,从地,从左,从右,从四面八方飞着过来,仿佛没有呼吸,又仿佛深长地呼吸着,飞着过来,辐射反耀而成一体,这样明亮,这样闪烁,好像没有实质似的飘着,成为一种简单而原始的快乐……她立即就能想到母亲选择阿尔小城的理由。
母亲喜欢阳光。特别是冬天,每当太阳出来,母亲定要把家里所有的棉衣棉被拿到太阳底下去晒。夜晚盖在身上,就有一股子好闻的太阳味。
具有罗马风情的阿尔,这里只有光,柠檬黄、蓝、绿、红、玫瑰,只有大师梵高的色彩,完全挣脱了巴黎的阴霾气氛。街道笔直、整齐,呈南北、东西走向。罗纳河将城一分为二,老城在南岸。小城虽小却步步是景,古罗马竞技场,圆形剧场,梵高遗迹,街道,老磨房等等,都会让人流连忘返。但叶子却来不及看这些景致,她迫切地要去寻找阿尔城康家。
走进古城门,参差错落的梧桐叶影摇曳。她从地图上查到,沿着老城中最宽的这条街道,一直向前,在与罗纳河交汇处的那一条路就是她要找的圣·路易门。
已无法用文字来形容叶子此时的心情,她的心在飞,脚步在飞。一个多小时后,她走出了阿尔城,走到圣·路易门路的尽头,来到郊外。她看到鸢尾花、橄榄树、向日葵、葡萄园、老磨房、麦田、花床。大块大块的色彩自由涂抹,就像梦中一样。远远的,山谷里弥漫着树脂和草原的气息。在那片绿海中隐约出现了一座古老的庭院,宛如一位高卧山中的隐士,在傍晚的残阳中照耀得殷红。她不由得闭上眼睛,这下什么都看不见了,耳中也只听到一片静寂。
呼吸,深深地吸气,再呼气。好半天,她才平静了下来,拔腿向着那庭院跑去。近了,更近了,她几乎都看见了竖在篱笆墙外的信箱了。然而,到了近旁,她却迟疑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铁做的信箱上的确刻着一个康字,但似乎已久无人使用,锈迹斑斑,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一个扛着猎枪浑身黄毛的汉子,带着一只猎犬,走近了。他斜着眼睛打量着叶子,说:“小姐,这是座空房子。”
“空房子?那这家人呢?”
“没有人,我从来没见过这里有人。”黄毛汉子吹着口哨走远了。
没有人?
一种不祥之兆徒然升起,她扑上前,不顾一切地去推那扇木栅门。腐朽的木栅栏经不住她用劲,摇晃着几乎要倒下去。面前的的确确是一座破落无人的庭院,左半边墙体黑乎乎,像是被火烧过!这一刻,叶子潸然泪下。栅栏里杂草丛生,已经找不到前进的路。她跳进杂草中,向门窗紧闭的老屋奔过去,虫蝇飞舞起来,杂草枝叶刺着她的脸庞。她已经顾不上许多了,扑将上去,拍打着那扇油漆斑驳的大门。
“妈妈,我来了,你的叶子来了。开门呀,妈妈——”
她呼喊着,哭叫着。哭喊惊动了近旁树上一只老鸦,它呱呱地盘旋几圈后,飞走了。叶子哭着哭着,就哭不出声了。全身的毛孔,都渗透着汗水,像淋了一场雨似的。她软软地瘫倒在地,仿佛骨节都软了。她想重新站起来。可是大地把她吞了下去。泥土似乎成了个沼泽。这两天她的情绪大起大落,太累了,她需要休息……就这样,她躺倒在那片草丛里,一朵蓝色的小花,在她眼前慢慢膨胀,最后不见了……
急促的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叶子头都要炸了,她感觉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她挥舞着双手想赶走那躁人的铃声。她需要宁静,死一般的宁静。她动了动,挂在脖子上的玉牛被她紧紧地压着,几乎刺进她的肉里。好痛!她忍不住呻吟起来——
她被自己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惊醒,猛地睁开了眼睛。才发觉双手都湿了。喉咙也湿了。胸脯也湿了。脸孔也湿了。她坐了起来,伸手摸住那只玉牛,用力地握着。
铃声又响起来了,她从背包里找出手机,刚一接通,就听见安德烈着急的声音:
“叶子,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叶子呆呆地望着前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在草地里,在沼泽中,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叶子,你到底在哪里,你快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回家?叶子……”安德烈的呼喊还未落定,叶子的手机就灭了。她一次次地重启,手机一点电也没有,怎么也开不了机。远处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声音嘇得吓人。
这时,叶子完全清醒了,也慌了。她蓦地站起来,摸索着走出草丛。一轮皑白的月亮,挂在一个不熟悉的世界上空,一种惨白的光芒,分布在铅似的天空上。她越走越快,几乎跑了起来,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回家,我要回家……
5
叶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阿尔城的。她循着光,摇摇晃晃地推开一个小酒馆的门。还算运气好,酒馆还在营业,里面坐着两桌食客。叶子走到门边的空位坐下。
“给我一杯喝的。”
“是茴香酒吗?”
她根本没听清gar·on说什么,无力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gar·on端着酒壶回来,先把夹在指间的一只玻璃杯放在桌上,往里倒了一半酒,再放进去几块冰,酒的颜色慢慢变浑,那是一种介于黄与灰之间的颜色,然后,一股刺鼻的大茴香甜味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