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
坐在桌旁不远处的龙老儿正低头装着水烟，听见床上有了响动，忙起身走到床边，看见顾凋零又再次醒了过来，关切的问了声：“顾少侠可好些了吗，来来来，赶快到桌边用些饭食吧。”
今日的龙老儿一改往时的穿戴，只见他长衫遮体皮衣罩外，神色也再不是那日素衣镇般的狼狈，似乎连他原本佝偻的腰也直了起来，将烟袋放下，说话间正伸手要将顾凋零搀起，谁料顾凋零瞧着他这身衣着微微皱了皱眉，心下狐疑顿起，摆了摆手，淡淡的道：“有劳老丈挂念，在下没什么大碍了，不知此处可是老丈的府宅吗？”
龙老儿久走江湖，焉能看不出顾凋零的这些细小动作，听他话中“府宅”二字俨然另有所指，当下一时不禁将手缩了回去，有些尴尬的笑笑，道：“顾少侠先请坐。”随即对着屋外喊道，“素衣！顾少侠醒了，赶快将饭菜端上来吧。”
随着话音不多时，顾凋零之前见过的那位女子端着羹肴菜碟走了进来。只见碗碟内酒肉俱全，一会的功夫摆满了整桌，那女子随即在龙老儿的身边坐了下来，道：“爹，您还没给我和顾公子引见引见呢？”“哦，哦，我倒忘了”龙老儿笑着拍了拍脑袋，一指那女子道：“这是我那丫头名叫素衣，我们乡野人没什么学问，因她娘祖籍是素衣镇人，便给她起了这么个名，顾少侠可莫要笑话。”
“岂敢，岂敢，龙姑娘的名字质朴而不失雅致，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名。”顾凋零品味着这名字点了点头，随后对龙素衣一拱手，道：“在下顾凋零，见过龙姑娘。”
还了一礼，龙素衣道：“顾公子原来双字凋零，看公子的年纪似乎比我大上几岁，不如今后就以兄妹相称如何，免得龙姑娘长顾公子短的，叫起来也太是拗口。”顾凋零因对龙老儿心有芥蒂，不由只是淡淡一笑道：“在下漂泊江湖，如今亦是居无定所，龙姑娘所言恐怕在下高攀不上吧。”似乎听出了他话中的弦外之音，龙老儿打断了话头，伸手替顾凋零倒上了酒，随后又将自己跟前的酒杯满上，抬手敬道：“顾少侠的侠义心肠，着实让小老儿由衷钦佩，请满饮此杯。”说着龙老儿率先将酒干了，顾凋零不便推辞旋即也仰头一饮而尽。龙老儿又将第二杯酒倒上，刚要说话，却见顾凋零将手一摆，抢先言道：“在下蒙老丈收留医治，大恩不敢言谢，这杯酒理应在下敬老丈才是。”
“不敢当，不敢当。”龙老儿正要推脱，却见顾凋零已然杯净入喉。瞧着他空杯见底将酒杯轻轻放在了桌上，龙老儿无奈之下只得又将第二杯干了。
两杯酒下肚，顾凋零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他本来便不胜酒力，此刻喝的又急，一时胸中只如翻江倒海一般，随即再也按捺不住淤结在心中的疑惑，正色道：“在下有一事相询，不知老丈肯坦言相告否？”
似乎已猜到了他要问什么，龙老儿尴尬的咧了咧嘴。一旁的龙素衣却见他二人不动筷，干喝了两杯酒，于是忍不住接口道：“顾公子是我家的恩人，有什么话但请直言，若是我们知道的绝不会欺瞒公子。”
“在下所惑非为旁事，只是想知道老丈您，究竟是不是个乞丐？”
“这……”龙老儿愣了愣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当即只得老着脸道，“顾少侠取笑了，小老儿……唉，一言难尽。”
“哼，取笑？不敢！如此说来这份家业也都是老丈您乞讨来的了？”顾凋零语音突然低沉，脸色上也是愈加的难看，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龙老儿，弄得龙老儿不由有些心虚，张口结舌了半天，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桌上的气氛骤然有些压迫，龙素衣没想到顾凋零会突然变了神色，心下一时不免也有些惴惴，见他爹不开口，忍不住说道：“顾公子此话是何意？莫非是瞧不起我们，故意以乞丐来相贱？”
“龙姑娘真不知情？难道你不知令尊在素衣镇行乞，一身衣衫褴褛的打扮，险些‘冻死在街头’？”
“你，你胡说！”龙素衣听顾凋零一再的言语轻贱，再也按耐不住，一张白净的脸庞虽未饮酒却已被气得通红，身子微微颤抖，急得两行清泪不觉间已自腮边垂下，指着顾凋零道：“你……我原当你是我爹的恩人，我家的贵客，这才好心照料你，没想到你竟如此看不起我们。你……”说道一半，龙素衣急愤交加再也说不下去。却听顾凋零正色道：“龙姑娘，并非在下要折辱于你，想那乞丐若是年纪老迈力不能行，虽是乞人为生在下也不敢丝毫有看不起之意，但你家房屋偌大，酒菜丰盛，如此行事岂非和行骗无异，姑娘刚说我于令尊有恩，若不是替他乞讨，则恩又在何处？如今若非亲身至此，我也是万万不敢相信，只愿老丈能据实以告，不妄了在下替你的一讨之情。”
“我爹只说你曾经救过他的命，几日前正巧看见你在素衣镇替人乞讨，没想被歹人弄成了重伤，这才将你带回来，他老人家虽然有个爱占人家小便宜的毛病，可又怎能像你说的如此不堪?”
“素衣！别再说了。”龙老儿仰头将第三杯酒灌下，苦笑了一声，道：“顾少侠既然问到此处，小老儿也不敢相瞒。正如你所说，小老儿就是借乞行骗为生，这许多年来为了不让这孩子吃苦伤心，我跑遍了南地大小村镇，却一直都瞒着她，只说是出去做生意……”龙老儿说着爱怜的看着龙素衣的脸庞，叹了口气。却见龙素衣哽咽的喊了声“爹，你……”，随即身子一软，缓缓坐在了桌边。
轻轻闭上眼睛，虽心下早已猜到了八九分，却依然强迫着自己来相信这一切并不是真的，顾凋零只盼龙老儿口中说出个不来，这才不妄了自己受人轻贱。此刻听龙老儿承认，当下霎时只觉一盆冷水淋头，沉默了许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间发现自己竟有些可笑，若不是自己拦住那对夫妻讨钱，又何至于那汉子最终惨死街头，追根溯源其实都是自己之过。顾凋零神色凄凉，摇晃着身子，长身站起，对龙老儿抱拳道：“多谢老丈这几日的照顾，在下还有事在身，就此拜别。”
“顾少侠，你的伤……”，摇了摇头，顾凋零转身出门而去，耳边厢听着身后龙老儿的呼声渐远，却是头也不回，漫无目的的向远方奔去，一心只要将心中的憋闷，都随着奔跑涌出的汗水洒落出来……
夜已深沉。
顾凋零精疲力尽的躺在一块平地上。仰望星空，但见星光点点，皎皎月色如明，一阵寒风袭体，吹得他激灵灵一个冷颤，伤口处被汗液浸得微微有些发疼。想起自己还有几件事情未了，当下长长呼了口气，将呼吸稍稍平复，方才站起身来，只觉一时两腿酸软，蹒跚的行了几步却都几欲跌倒，这不过才一二里地的路程，对如今的他来说已是力所难及。
亦步亦趋的向前走了一会，顾凋零也不知来到了何地。此刻他只想找个地方庇宿一宿，奈何眼下身无分文，即便遇见客栈也是无钱号房，心下盘算着最好是能找个破庙草垛暂以栖身。当下张目四下望了望，谁想天却不遂人意，但见遍野一片空旷，别说是庙连半点火光也没有。顾凋零心下着急，以往他身怀武艺，是以虽单衣遮身，尚能御寒，如今武功尽失重伤未愈，若在野外睡上一宿，次日还能不能醒来恐怕都是个问题。
无奈之下他只得亦步亦趋的又行了一阵。忽的远处闪现一大片树林，顾凋零心中暗道：迫不得已，今夜也只能在此略挡风寒了。当下脚下加紧行路，没想行至林边，忽听林内有声音传来。
“长老，您夜入林家堡是不是太冒险了些，想那林烈也是成名的人物，且林家堡好手众多，您贸然行动万一有些闪失，被阁主怪罪下来……”听话音判断离自己尚有一段距离，只是说话之人中气十足，似乎也没想到有人会在半夜来至这树林左近，是以声音虽有些飘忽，却还听得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