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刚擦亮，外面白莹莹的雪映得屋内明晃晃的。欣然睡意朦胧，听到客厅煤炉子掏炭的声音，他穿好衣服出了卧室。
“老爹，昨晚你们睡那么早，我把馄饨捎回来了，看你们小屋灯都灭了，怎么回事呀！”欣然打了一个饱满的哈欠道。
“你妈又不舒服了，血压高，头晕。”欣然的老爹欣奎披着绿呢子大衣，额角褶着醒目的老人斑，埋着头热着昨晚的馄饨。
“哎呀，你别那么死心眼了，那馄饨沤得怎么吃，得了，我去给你们煮点米粥把。”欣然牢骚着，正要出去。
“等会！你混小子昨晚去哪里喝酒鬼混去了？”欣奎提着嗓子诘问。
“喝酒？鬼混？这都哪跟哪儿，你别听风就是雨的！昨晚不是跟你们介绍那辣酱厂的女会计见面去了吗？”欣然不禁纳闷，不知是哪个嚼舌头的在外边乱说。
“你就那老阎爷的告书，净说鬼话，别给我打迂回！瞅瞅你那鞋子给吐得，没仔细瞅的，还以为你掉粪坑了！”
“你得了把，就算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也不会在外边落个胡吃海喝的名声，我整天儿个忙得，还得应酬你们给我安排的相亲。跟你说，那是昨儿半路我碰到个酒鬼，吐我一鞋窝子，恶心死了！”欣然耷拉着脑袋，一脸凹糟样。
“酒鬼？谁？”欣奎用汤勺抿了一口馄饨汤，瞅着他追问。
“你以为你是户籍办的，我不认识，你肯定也不认识，那人约莫着就四十来岁，那脸上屎壳螂那么大的一个跟痣一样的玩意儿，估计现在已经被拘留了！”欣然乐得腮帮子抽紧，他不禁想道，偶尔做些“坏事”也挺好的嘛！
“——噗，什么屎壳螂大，你小子永远都没个正形。”欣奎把馄饨汤尽数吐出，“不过你说得那个人，我还真有可能见过，如果真是他，他竟然还在这里？！”欣奎沉下头，眉心拢着褶皱，颇有心事的样子。
“怎么了，瞧你老神秘兮兮的，咱们家不会跟他是世仇吧？啊？”欣然漫不经心问道。
“你小子别在这里搅浑水了，你上中学内时候，还记不记得我去西山矿上工作了几年，后来又拎着铺盖卷儿回来了，你还有印象没有？”
“咋了，我记得，那时候咱家条件刚有起色，你还不是说只要肯下苦力，就有钱挣，为啥后来你甩手不干了？弄得咱家不还是跟个破筛筐似的！”
“就你贫！你个小兔崽子知道个屁！我下岗就跟那个狗娘养得有干系，他犯事那会，我就在跟前瞅着呢！”欣奎老眼酸涩，满脸狠戾之色，破口大骂。
欣然很少见老爹这样发脾气，“犯事？”他迷迷糊糊地轻声道。
“这些老黄历不翻也罢了，十年了，有钱有势的主儿咱们也惹不起。”欣奎抻了抻枯瘦的双手做出个烤火的姿势，炉子的火光映在他沧桑的老脸上。
“你真是老古董了，现在是法制社会你懂不懂，你们那老封建思想也该给肃清了。不过那人要真是老做那缺德事，还真不定哪天有人刨他祖坟！”欣然谔谔而言，满脸愤懑。
“嗬！你这孩子说话也积点口德吧！我打你小时候就跟你讲，做事做人多给别人留些挪腾的地儿，谁都有走窄的时候！还有你赶紧给处个对象，别整天懒驴子上套，打一鞭走一步，你瞅瞅你大姐那二闺女都会满地儿跑了！还有那演员有啥好的，你小子是不是哪根筋抽的！你是有学问有知识，可她们那些闺女会来咱家给你过苦日子？”欣奎白着眼，对欣然再三呵斥。“这雪下得倒好，省的上边三天两头检查卫生，还要满大街扫垃圾！”欣奎捋了把胡须，背身“橐橐橐”地踱进里屋。
“演员？演员？我要真能娶个演员也成！”欣然念叨着，苦笑着自嘲一番。屋门后挂着的那件“环卫保洁”的橘黄棉衣，此刻真像一枚箭镞，拉满了弦射向了他自尊心最脆弱的靶心。
往事就像钻进他心里的水蛭，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让他抓狂。
其实有时候等待并不是想要一个结果，而是给自己一个接受最坏结果的时间。他已经27岁了，他怕自己等不了了，怕自己即将濒临妥协的边缘——对付着娶妻生子。
这个冬天在人们铲雪扫雪反反复复中走到了头。春天永远应和着人们对幸福的认知，有言道：“千臭万臭，马屁不臭。”春天的马屁拍得就特别响亮。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早就把羽绒服撩在衣柜里了。偏偏这料峭的春寒里，一场大雪飘来，杀了个“回马枪”，气温又骤然返寒。
对于人们而言，感知幸福的神经，总是希望越多越好，越敏感越好，当缺失一部分幸福的刺激时，便感觉痛苦来临了。这是欣然最喜欢的一段话，再苦的生活，他都有思想准备。
街道湿漉漉的像刚洒过水，房檐的冰溜子也渐渐滑落融化，暖阳慵懒地钻出了地平线。
欣然双手捻着一根竹筷长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瞅了又瞅，那乌黑的发丝在阳光下闪着金黄色的色泽。他嘴角挂着沉醉的笑意，他决定再等她一天，说不定在哪里就见到她呢。多少年来，他都会用这样的方式麻醉自己。
回寒的气温让欣然皲裂的双手很是吃不消，他手背的冻疮甚至还经常流血！那些裂纹一直是油迹污渍的“藏身之所”，以至于他的手看起来总是像干涸龟裂的河床。
欣然正猫着腰拿着冰凉的抹布擦二手车，这些车是他刚从孙姐那里提的货，售后修理代理附带卖车，他的算盘打得响亮着很。
“哎！你这里是这个电动车售后？”姚倩提着嗓门，语调里带着几分欲语还休的愠色。
欣然攥着凉抹布，手面红肿僵硬。心里早就掖着一股不耐烦的情绪。听到这“挑衅”的质问，他用漠然的眼光迎了上去，对方是个挺惹眼的年轻的女孩：一件樱桃红羊绒抽绳毛呢风衣分外惹眼，咖啡色麻花针织围巾和米色毛球雷锋线帽勾勒出她白腻的姣好面容，杏眼盈盈，双瞳剪水，眉黛轻蹙，欲怒还羞。
这女孩俊俏的长相真的慑住了他，他的情绪由寒转暖，甚至有点沸腾！更重要的是，那一刻，他觉得那眼神他是那么熟悉，那感觉好像是多年前的失窃之物如今被璧还了一般。“对，我是那个，对，那个售后维修代理，有身份证吗？”欣然一脸紧张的神色，嗓音都有些许颤抖。
“什么？！身份证？还需要身份证，你这里是修车的么？”姚倩冷笑一番，凝脂般的脸上浮出一丝狐疑的神色，她琥珀色的眼瞳盈盈转动，望着店前的门头。
“不是，口误口误，那啥保修卡，保修卡！”欣然满脸愧色，他的心早已“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了，他一遍一遍祈祷着那保修卡上有这个姑娘的芳名。
“怎么回事啊？买了才几天，这里边就有噪音，怎么售后和专卖店不在一起的？”姚倩明眸圆睁，柳眉上挑，戴着毛绒爱心手套的手指着她骑着的崭新米黄小摩托电车。
“不是跟你说了嘛，我是维修代理的，那专卖店是我二叔的。一百辆可能有几辆会有一些瑕疵，也许稍微使用不当，就会使这些瑕疵变成小毛病。”
“哟！你的意思是我使用不当？我总不至于把它当艺术品供着吧？”姚倩把视线瞥开，装作很生气的样子。
“不，不，你误会了，我看下保修卡。”
欣然瞬间感觉自己舌头断了半截子，笨嘴拙舌的越说越糟。
“哝，早知道就不买了！”姚倩脱下毛绒爱心手套，娟秀白皙的手指从桃红的皮优小包里拈出一张卡片，顺势递了过去。
“这车……这卡上怎么没有名字？”欣然木讷地看着卡上空白的姓名栏，失落感像一桶冰水浇在了他头上！
“名字？”姚倩嘟囔道，白了他一眼便沉默不语。
“对，对啊，你叫什么??????名字？”欣然脸上一阵燥热，似乎被她的白眼狠狠扇了一记耳光！那“名字”二字被拖得也没有了底气。
“最烦这些臭不要脸的！”姚倩鼓着小樱桃嘴嘀咕着。欣然俨然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侧着脸，皱着眉头瞅着她的脸，甚是不解。
“你看够了没有？！你还修不修？！”姚倩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直直瞪着他！
“修修修，对不起！”欣然脸颊火热，似乎要冒青烟了。
“你这人，不是我的！我说我偷得你是不是还要给我扭到派出所啊？！”姚倩眼神瞬变，满面愠容道。作为这个小城市龙头酒店的大堂经理，这种搭讪的人她早习以为常，见太多了，她最厌恶别人用看待烟花女子般的眼神看自己！
“姚倩？”欣然鼓足了一百个勇气，抬着眼角偷偷低声发问。
“嗯？”这一声出乎她的意料，姚倩舒口气，斜着眼仔细打量他：板寸发型，方额广颡，剑眉星目，挺鼻厚唇，那油污之下的面容还颇有几分英姿。她和他的眼神交汇，一切昭然若揭——“你是欣然？！”
欣然用油卷似的衣袖试了试额角的冷汗，“噗嗤”一笑。
姚倩没有忘记中学那个欣然，那个成绩斐然，经常给他打饭送伞的男孩儿。和他在一起最辉煌的莫过于他们参加省里的双人朗诵比赛——获得了一等奖！朗诵的题目她记得很清楚——《芦苇荡》，那是他们汪老师写得一篇散文。他们获奖合影照上，欣然竟把证书给拿反了。
时光辗转，他们似乎依然在扮演着中学时代的角色，插科打诨。只是欣然始终觉得，姚倩的眸心隐隐有一个不见底的深渊，让自己难以直视。暮色没过西山头，他们才依依惜别，欣然多想邀她一起吃个晚饭，但始终没有开口。
夜色渐深，玻璃窗如同泼上了浓稠的砚墨，只听得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
书桌上台灯亮着，他双手托着下巴，怔怔地看着他们那张演讲获奖合影：那是在偌大的舞台上照的，他们身后暗红色的幕布上，呈弧形排开的“第五届省中学生演讲比赛”几个烫金大字特别惹眼。欣然穿着白色小衬衣，痴痴地笑着看着镜头，姚倩着波点连衣裙，笑吟吟地倚在欣然旁边，恬美而动人。颁奖之后，他们两个还在互相调侃对方，“我今天的状态被你搅坏了，你竟然还抢了我的词！把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差点把话筒给摔了，差一丁点就捅大娄子了！”“你快打住吧，你又不是没上过台，这儿的情况瞬息万变，是你随机应变能力不强而已，可别给我扣帽子，我脑袋小，可带不起！”不知哪里喊起：“照相啦！”欣然慌张地端着个拿反的获奖证书，就给“咔哧”照上了。
那些场景欣然都历历在目，那时的自己和姚倩聊起来是那么洒脱，那么自然！可如今呢？虽然值得欣然庆幸的是姚倩依然单着呢，他要怎么启齿？高考后他考上了姚倩梦寐以求的大学，姚倩却因为分数不够而上了另一所大学，从此他们天南海北。他试探地等待着姚倩的音信，希望她给自己一些暗示，他不希望自己冒失地表白，落个“砸场”的局面，到时候连个朋友都做不成！这僵持的局面一度令他打不起精神，他上着心爱的女孩憧憬的学校，却只能在照片里看着她的身影。他一心扑在学习和校学生会上工作上。多少年了，他再也没有她的音讯，但是欣然从没有忘记过一个叫“姚倩”的女孩。
“当洁白的芦花冉冉远去，没有人问及她要去哪里，唯恐惊扰她自由的脚步，飘摇谱写着她梦的音符，那落脚的地方，也会像这里，诗一般的美丽！”他始终记得这段演讲稿的词，他那时朗诵起来那么的朗朗上口，如今却是雾里看花，现实的窘迫，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