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以为她太累了,睡着了。她经常会在床上躺上半天,年龄大了,身体不好,需要好好休养。我和她不常说话,所以没有问她。直到晚上我叫她吃饭,才发现她已经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敲门去求助邻居,他们报了警之后,我才见到其余的亲属。但其中并没有我的父母。”
“谁来处理外婆的后事以及谁来负责抚养我,让他们起了很大的纠纷,我既害怕又难过。后来一个婶婶收养了我,条件是要继承外婆的所有财产。
剩下的人虽然心里不甘,但还是勉强同意了,谁也不愿意收养一起看起来阴郁不讨好的拖油瓶。”
“她家有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儿,自然不会有多余的闲心照顾我。说是收养,实际上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在她们家算是个打杂的,除了做功课之外,还有各种家务。每天放学六点回家,做饭洗衣服,一直忙到十点左右。有时还要为晚归的姐姐做宵夜。我没有零花钱和隐私空间,睡在她们家的厨房与客厅的过道里。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姐姐总有些穿旧的衣服给我。现在拿的手机和相机,也是她不要的。”
“一家人相处时间长了的话,就会好起来吧。”我安慰她说。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说想学摄影。她们都劝我说学这个是没有出路的。然后姐姐偷偷把她的相机塞给我,让我不要告诉婶婶。可是后来的某一天,我听到她们对话,姐姐说她的相机丢了,让婶婶给她买一台单反。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从邻居那里听说婶婶描述我为手脚不干净的用人。”
“所以我一直没有朋友,直到上了大学之后……”她还想说什么,却被手机铃声打断。是她的朋友打来的电话。
7
“你跟着跟着怎么就没影儿了?招呼都不跟我们打一声!”女孩子的声音风风火火。
“不好意思,东张西望的走散了。”
“就是说嘛,我们还担心了好一阵。”语气里分明没有担忧的意思,不过是顺水推舟地将缘故推给莲安。
“嗯……”莲安咬着下唇,一块干裂的地方渗出了血迹。
“对了,我们在KTV唱歌呢,你快点来,就是鸾镇后面的那个。记得快点啊。”女孩儿叮嘱。
莲安装起手机,将沾着红薯皮的塑料袋揉成一团扔在路边的垃圾筐内。
“走啦。”她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双眼有些泛红。说话的尾调拖得长长的,像是在撒娇。但我知道,那是她在掩盖自己的哭腔。
KTV内女孩子们正拿着话筒唱着孙燕姿的《第一天》,歌声并不在调子上。她们兴高采烈地坐在一起,看到我和莲安来了,让出了一小块地方。鸾镇的KTV本来就小,这种最便宜的小包厢一下子坐了五个人,即使是冬天也有些闷热,不一会儿拿不到话筒的女生开始心浮气躁地找别的事情做。
“莲安,你不是有相机吗,拿出来给我们拍两张。”姜恩说。
“好的。”莲安忙不迭地翻出来相机,被姜恩一把抢了过去。
“好旧的东西哎,这里的盖子都松了,一会儿可别说是我弄的。”姜恩拍了几张之后又向莲安抱怨,“你的闪光灯坏了啊,拍出来黑乎乎的一点也看不清,难看死了。”
“行了,用我的手机拍吧。”先前戴着黄色毛线帽子的女生说。她似乎没有把帽子摘下来的意思,可能是因为剪了不好看的发型的缘故。脸被闷得通红,她把自己的iphone4递给莲安,“小心点儿啊,别摔了,不然把十个你那破玩意儿卖了都赔不起。”
三三两两地合过影后,我也被拉去跟她们一起照。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从旁边的位置换到了中间,被她们围在中间问东问西,还交换了电话号码。莲安一直沉默寡言地坐在最边缘的位置,当我们都唱累的时候,她才拿起话筒。
她唱了首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曲,大约是我六年级时热播的,关于军阀统治时期的家族爱情纠葛,叫作“金粉世家”。那时演反派白秀珠的刘亦菲还不像现在这么火,我更迷恋董洁演的冷清秋,梦想着将来恋人的样子就该像她一样单纯,知书达理。我甚至假设过如果我是金燕西,绝对不会滥情。可现在仍旧单身的我连专一的对象都没有。眼前只有一个让我疼惜却不知如何是好的莲安。
莲安唱歌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像喃喃的悄声情话,然而后面的副歌部分又陡然升调,缠绵幽怨。
如果你能让她降落,天空如自由无尽头。
可知那颗心在风中太落寞,就让她停留在你怀中;如果你是大海,至少让她降落在你怀中……她唱歌的时候闭着眼睛,睫毛随着歌声轻轻颤抖。我害怕她睁开眼睛眼泪就会流下来,她唱歌的声音比歌的本身还要悲情。
“一起出来玩干吗唱这么悲情的歌,弄得连闹一闹的兴致都没有了。”另一个女生抢过话筒,唱起五月天的《恋爱ING》,我看着她那张快要把话筒吞下去的嘴和满脸的青春痘,一点也不觉得她会处于正在恋爱的状态。
“走吧。”我扯起了莲安。她的长发起了静电,变得更加凌乱了。
“你们这就走了?”姜恩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满。
“这次唱歌算我请好了,给我和莲安一点儿个人空间嘛,反正我也不会唱歌。”我搪塞。女生们一听我主动要结账,神色又变得轻松起来,一边摆手说“赶紧过二人世界吧”,一边叽叽喳喳地商量着点什么歌好。
我在前台结了账,一共八十块钱,这里的消费水平相对落后,八十块钱够她们唱足足一个下午。
“钱我会还你的。”莲安说。
“你跟我较什么真,我也不想待在那种地方。”
8
路边有卖莲子羹的人,三轮车上载着一个很大的铜壶,旁边放着一次性杯子。一块五一杯,我买了一杯给莲安暖手。我不喜欢喝这种甜的东西,向那人要了一杯热水喝。
“你在学校的时间还长,能够交到其他朋友的,下次我把我们班那群女生介绍给你,人都挺好的。”
“我马上要退学了。”她苦笑。
“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捏紧纸杯。
“生活费和资料费婶婶已经很久没有给过我了,看来是她忘记了。我提过几次,她没有在意,也就不了了之。辅导员一直在催,说交不上就得退学了。我办不了各种证明,拿不到贫困补助,所以才会这样。上周往回打电话,姐姐要出嫁了,好不容易找到愿意跟她在一起的人,婶婶卖了外婆的房子,备了好大一笔嫁妆,男方家里才同意,她们哪儿有时间管我。刚好办理退学的话,还能拿到一些退回来的学费。”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做一个‘沙发客’呗。总能遇见几个好心肠的人,顺便带我游一游当地的风景名胜。我前几天才从别的城市回来,是一个拉煤的卡车司机捎我回来的。有时拍的照片找家网吧用电脑处理一下,低价卖给一些小的杂志社,或者是在小饭店打打工什么的,都能有收入,现在过得还算温饱,不至于穷困潦倒。”她说得轻松,实际可能比她说的要恶劣得多。
“你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借给你……反正我也没处花。”我没有说谎,单身的人往往能剩下一大笔恋爱开支。
“这不好,我不能一直依赖你,我们又不熟。以后你就觉得,我是一个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她拒绝了。“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我遇见的好人蛮多的,至少算你一个。”莲安补充道。
“你婶婶同意了吗?”
“她肯定会同意的吧,巴不得家里少张嘴少点开销。”
时间在攀谈中过得飞快,不知不觉,街边卖糕点和年糕的摊点收了起来,换成了一个卖盒饭和扯面的小摊。橘色的旧灯泡在降临的夜幕中艰难地映亮了一小片视野,升华的钨丝造成了一种油烟浸入灯泡的错觉。她跟我讲了很多在路上的所见所闻,形形色色的人和颇具特色的地方文化,她给我看相机里的照片,很少有为她自己拍的。多是近距离的花草和服饰花纹,还有青砖上的苔藓和裂纹。
“我们合张影吧。”我说。相机的电量已经不足了,右上角的红色电源灯在一闪一闪地警示。
我揽着莲安的肩头,她把相机举高,“咔嚓”一声拍好后翻过来看。黑暗中拍的相片曝光不足。我的脸泛着油光,笑得有些夸张,一脸傻样。莲安脸上的装晕了,活生生的一副熊猫样,在黑漆漆的背景中有些吓人。我们相互嘲笑过后,她拿了些纸巾擦了一下眼睑,想要继续多拍几张合照的时候,相机的电源灯闪烁了两下归于黑暗。
“用手机吧,好歹还有闪光灯呢。”我掏出自己的手机。
“是啊,我都忘了。”她也笑了。对着手机镜头摆好了POSE。
“你们在这儿呢?”此时姜恩的声音让我万分讨厌。莲安的笑容一僵,然后悻悻地问:“要回去了吗?”
“这么晚了,一会儿太黑就不好回去了,我们还骑自行车呢。”
“那走吧。”莲安对我说。
9
“你是跟我们一起回去还是……”戴着黄帽子的女孩问。
“一起吧。”莲安看看我,又看看她们。
“那我带你。”女孩拍了拍车子。
“坐哪儿?”莲安犯了难,我仔细看她推的车子,没有后座,也没有横梁,也只有一个坡度很大的斜梁。明显是在刁难莲安的样子。其他的女孩子也骑的是同一种车子。
“我送她回去吧。”我说,“一会儿我们坐车回去。”
“柳明,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女朋友?”姜恩打趣。
“不用了,我只喜欢莲安,你多劝劝她让她早点接受我就好了。”姜恩自知没趣,和另外两个女生一起跟我们道了别,蹬着车子骑远了。
“呼—”我长出一口气,总算帮莲安解了围,感慨现在的女生还真是爱话里带刺。
鸾镇很少有公交经过,特别是到了晚上,班车也减少为一小时一发。莲安裹紧了领口,把手缩在袖子里,我走在她前面一点的位置帮她挡风。这种小镇没有出租车可以坐,只有拼座的黑面包车或者电动三轮车。我和莲安等了很久,都没有同行的人,我让她先坐在面包车里暖和一会儿,我和司机一起问过路的人有没有要一同回去的。
风越刮越大,一些小摊贩支起的棚子被吹得哗啦作响,司机靠在驾驶座的一侧点了根烟,问我抽不抽。莲安用袖子捂着嘴小声地咳嗽,我摆了摆手拒绝了。
“一会儿要是有蹦蹦车过来了你们坐那个吧,就你俩拼车坐我这个不划算。”司机弹掉了一截烟灰。一部分落在他沾了泥巴的皮鞋上。
莲安窝在面包车的后座上快要睡着的时候,才来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我们北方人管它叫“蹦蹦车”,因它一上路就“咚咚”直响,又跳个不停,碰上凹凸不平的路,一颠一晃,震得人的身体一起一落,摇摇摆摆。
讲好了价,十块钱拉我们回学校,要是在白天的话,一个人三块钱就够了。在黑夜中我看不清车棚的样子,贴着花花绿绿的妇科或是美容医院的广告。车棚是车主买来三轮车后自己找钢架子和铁皮焊上去的,窗户用一层透明的塑料纸蒙着,时间久了就变得模糊不清。破的地方用透明宽胶带粘起来,一层一层,像带有裂痕的玻璃。
车内放了一个上端摔裂开来的香水瓶,里面的香水漏得只剩了一半,似乎是有人不要了遗弃在这里。被晚风稀释的香味像莲安眼里淡淡的水光。
“其实我不是特别需要这张电话卡,我没有人可以打电话。”她说,随着车子开过减速带,声音也跟着颠簸而颤抖。
“你可以打给我,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我送你一台单反相机好了。”
“柳明。”她叫我,但始终没有再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想要回绝。
10
我突然想起来,有一种鸟叫作极乐鸟,传说是一种能够飞越森林的无脚鸟,没有办法停歇,也没有终点。
即使再累的时候也只能在风中停歇,因为一旦停下,倦滞的双翅就再也不能被风托起来,它的目的地只有死亡而已。
我才明白那首歌是她唱给她自己的,不能降落,也无法降落。
五月花
文/江修
1
新年充斥在火药硫黄的味道中,大街小巷的地面铺满了红色的炮衣,就像今年冬季在女生中间突然流行起来的大红斗篷。不管是扎着马尾的中学生还是披着一头黄色卷发的年轻女子清一色地穿着同样的款式,下身却穿着收得极紧的打底裤,整个人看起来像倒置的酒瓶。但她们的笑靥像炸开的爆竹一样无法收拢,被明亮喜庆的色彩衬托得喜气洋洋。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在这个被红色支配的节日里,都理所应当的呈现出与之相称的情绪,不管是从主观还是客观上来看。
距离除夕还有一周的时间,家里开始准备年夜所需要的食材,商家们像提前商量好涨价似的,菜价比更早几日前翻了两倍不止,即使如此还是供不应求。母亲在厨房里炸带鱼和丸子,房间里都是呛人的油烟味。依照传统每年过年都要吃的鱼肉莲菜之类的,早就让人心中生厌,再做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冰箱里堆满了需要保鲜的菜和已经做好了的熟食,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我早就劝说母亲换一台冰箱,这种用了十年的老式冰箱不但噪声大还费电,因为没有密闭的挡板使得食物的气味很容易被混淆在一起。
特别是过年包了饺子之后,所有的剩菜上都留着一股难以忍受的韭菜味。
小时候还是很喜欢过年的气氛的,不仅仅是因为有压岁钱可以拿,在正月里难得的不用做作业,每一餐也比平时丰盛得多,更何况可以买很多鞭炮来放,甚至家里的长辈会说放的炮越多家里就会越红火。摔炮、火柴炮、二踢脚和线香,没有我不知道的名字。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就对过年抱有反感的态度,先不说压岁钱在看中的游戏机或是篮球鞋面前少得多么可怜,单是来串门的亲戚之间关于孩子的成绩和家里的收入的相互攀比,就让人接受不了。特别是对于我这种不但家境一般而且成绩也普通的孩子,懂事之后的新年更像是噩梦一样的存在。就好像是全年总结一般,要在对比中不断强调你的缺点,你比别人要差很多。
长大之后我还是没能摆脱童年后半段的阴影,对新年也不怎么热衷,至今我仍然平庸得没有出彩之处,不像姑姑家的表姐钢琴过了十级受到了富二代的追求,不像舅舅家的表弟数学竞赛得了年级第一得到了重点大学的保送资格。我有预感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又得在我身上大做文章,费一番口舌然后得意扬扬地为自己家的孩子感到自豪。
我惧怕那些涂着深色口红、纹着蓝色眉毛的中年妇女,我不知道她们除了操劳家务之外哪儿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管别人家的长短。总觉得我就像一个用来衬托别人的基准,只要是用我来做对比,哪怕其他方面一塌糊涂,但有某一项特长的人都会拥有优越感。中庸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可怕的缺陷。
2
我情愿年夜饭的氛围冷清一些,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乌烟瘴气。在外地很久都没有回来的亲戚突然提出要在我家里过年,父母细致周到的招待生怕扫了他们的兴,前脚才撤了桌上的残羹冷炙后脚就铺起了麻将,哗啦啦地作响。而他们带来的一双儿女就托付给了我。大一些的女儿从国外留学回来,说话时怪腔怪调地夹杂着英语,她一点也不把我这个表哥放在眼里,反而大大落落地霸占了我房间的电脑,并且反锁上了门。小一点的孩子只有六岁,缠着我一起在阳台放鞭炮,他胆小,手里捏着线香烟花,站得远远的指挥着我去炸别人家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