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严一进府便回到房中换回便装。
想起自己做这摇光郡郡守二十多年,到头来随便来几个什么宫内供奉的弟子,自己还要卑躬屈膝的去迎接,真是笑煞人也。
一介武夫成天只知道喊打喊杀,当今皇上真是不像话,自从封了个叶星寒做国师之后,自己这些文官在朝中越来越说不上话,这曹家的天下,迟早都要姓叶。
他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自己这些话也就只能在心里说说,再过三年自己便要告老还乡,届时这天下是姓曹姓叶,又或者是姓司马他都不需理会了。
他叹了口气,出门往玲珑苑走去,府上的下人见到他纷纷行礼。
玲珑苑环境清幽,是沐严女儿沐依依的闺阁所在,多年来,沐严很宠着自己的女儿,好在女儿并不刁蛮任性,反而是浔阳城出了名的贤良淑德,来求亲的达官贵人几年前就踏破了郡守府的门槛,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快将女儿许出去。
“大人。”闺阁外的紫衣丫鬟向沐严行了一礼,开口喊道。
沐严淡淡道:“兰儿,小姐一整日是否都在闺房之中?”
兰儿笑靥如花,道:“小姐今日未曾出门,一直在房中等着大人您回来。”
沐严望着兰儿稚嫩带笑的脸庞,蓦地瞥见了她绣花鞋上微黄的泥土,微微哼了一声,敲了敲房门便推开而入。
兰儿望着沐严的背影,幽幽地咬了咬自己的樱桃小嘴。
房内的布置极为简单,内阁珠帘半卷,正中放着个梨木书桌,对着的是个小竹窗,竹床上是一层翠绿的薄纱,雕花床的旁边是一个铜镜妆台。
而梨木书桌上,摆着一摞纸张,砚台和各式笔具样样齐全,最上面的那层纸上还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儿,只是还未及着色,墨迹仍旧留有一股淡淡湿意。
“父亲,你回来了……”坐在床上看书的沐依依螓首微抬,面带笑意的凝视着自己父亲。
沐严神色微冷,他拿起桌上的画道:“依依,今日你可曾出府?”
沐依依闻言,娇柔的脸色有些微白,道:“父亲何故有此一问?”
沐严放下手中画纸,往前走了一步道:“你是我的女儿,难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会不知道?”
沐依依微白的脸颊显得更白了,她美眸中雾气氤氲,道:“对不起……父亲。”
沐严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又去施家了。”
沐依依眼角滑落一滴晶莹泪珠,点了点头。
沐严望着女儿幽怨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怜爱,但他还是没有表现出来,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就是不听话,施家的水太深了,你若是执意要卷进去,莫非想让我晚节不保?”
沐依依攥着手中的丝巾,任由泪水滑落脸颊,她一直心许的那个男子正是施家的公子,但是父亲并不允许她这么想。
沐严又是一叹,语气缓和下来道:“依依,你现在或许不能理解为父的苦心,但为父希望你能一辈子清平快乐。”
沐依依摇了摇头,梨花带雨地道:“是女儿不好,父亲,我今后不再去了。”
沐严心中微涩,他心里知道对女儿已经不能要求再多,女儿自小就听话,勤读诗书,难得的是女红也没有搁下,比起一般的大家闺秀强上不少。
自己多年来忙于政务,对她的关怀着实太少,已经对不起她的母亲,若不好好为她寻个归宿,将来如何安然地下?
“好好休息,为父明日再来看你。”沐严安慰道:“你身子弱,还是少出去染风寒。”
沐依依点了点头,不敢抬头看着他。
门外,兰儿目送走了沐严,她冲着远去的郡守大人吐了吐舌头,转身往房内走去。
“小姐,大人是不是又责怪你了?”兰儿望着泪痕未干的沐依依,幽幽地道。
沐依依用丝巾拭干了脸上泪水,有些气虚地道:“我就知道,肯定瞒不过父亲。”
兰儿撅了撅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自家小姐被大人责骂,总是会流泪,平日里却不见她会为什么事伤心。
每当这个时候,让小姐忘记烦恼的事情总是她的责任。
忽然,兰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笑道:“小姐,今天我们在路上捡的那个疯乞丐是个绝世高手呢。”
沐依依并不知道刚才在路上凶险的情况,还在想着为什么兰儿前后的变化这么大。
方才在路上对那人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怎么现在就成了“高手”,自己还以为那人是来找父亲伸冤的呢。
兰儿于是把刚才在路上碰见劫匪的事情讲了一遍,还添油加醋的说了说疯乞丐神乎其技的接箭本事。
沐依依清楚,兰儿的武艺是自小跟随府里近卫长骆骏学的,骆骏曾经是摇光郡大派衍气宗的弟子,而且那衍气宗还是北魏享誉盛名的仙门天目剑派的附属宗门。
疯乞丐竟能让兰儿如此推崇,难倒真有了不得的本事?
但是一个修为如此高强的人,怎么会做了乞丐,跟着自己回了郡守府?她觉得有必要把事情弄清楚。
沐依依沉了一会儿,道:“兰儿,你说他会不会是别有用心的人派来针对父亲的?”
郡守沐严在摇光郡也不是一家独大,至少她知道都尉王大川和提司茅岂便和父亲不对路。
兰儿这时想起疯乞丐惊世骇俗的修为,便道:“小姐,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一般官吏所驱使?你想想,骆大人的修为在郡守府就能做近卫长了,那个乞丐……比骆大人还要厉害许多哩。”
沐依依清楚兰儿的眼光,她思索了一番,道:“我们去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照你所说他武艺高强却疯疯癫癫,肯定是不对劲的。”
兰儿对此表示赞同,便道:“那小姐,我们得小心别让大人发现了。”
沐依依神情不变,白玉一般的脸颊露出坚定神色,道:“我不出门,爹爹还能说我什么。”
说罢,两人出了房门,沿着回廊往后院的下人厢房走去。
一般的人家,哪里会有主子往下人厢房去的道理,不过后院的厢房俱是府内丫鬟的住所,倒也显得干净整齐。
此刻在厢房的丫鬟本就不多,所以沐依依和兰儿来到这里倒也没有被多少人看见,省去了不少麻烦。
兰儿认清楚了月儿的房间,便拉着沐依依过去敲了敲门,低声喊道:“月儿,你在吗?”
紧紧掩着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地打开,露出月儿的小脑袋,她望着兰儿和沐依依道:“小姐,兰儿姐姐,你们可来了。”
月儿把二人迎进屋内,指了指房内站在墙根的那人道:“我带他在前院小生子那里洗完澡后,他简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此刻,那疯乞丐已经换上了一套府内小厮的衣服,正站在墙角看着窗外沉思。
他转过身,先是道了声谢,之后凝视着兰儿道:“你来了,快告诉我哪里能找到警察。”
沐依依和兰儿却是一怔,这疯乞丐把自己洗干净之后,显得白白净净的,一张清秀的脸颇有几分儒雅之意,年纪不会超过十八。
兰儿更是惊讶的捂住了嘴巴,这人如此年轻看起来和浔阳城那些纨绔子弟差不了多少,竟然有那么厉害的修为。
“你……你……”兰儿有些支吾地说不出话来。
沐依依毕竟是郡守小姐,自然不如兰儿失态,她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白净少年,开口道:“这位公子,你说的警察到底是什么?”
疯乞丐已经告诉过先前那女孩子,所以这次他只是看了看兰儿。兰儿便向沐依依道:“小姐,就是提司府的官差。”
沐依依闻言释然,柳眉舒展地道:“将提司府官差叫做‘警察’,倒真是别致的叫法。”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称谓,想了想又道:“不知公子祖籍何处?竟有这般有趣的称谓。”
疯乞丐听到这话有些茫然,他摇了摇头,叹气道:“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沐依依以为对方不便透露,转而又问道:“那公子姓甚名谁,来浔阳城又是为何?”
疯乞丐努力回想着一切,但是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他揉了揉胀痛的额头道:“我不知道,我的头很疼什么都想不起来。”
沐依依和兰儿一怔,相互对视一眼,而后道:“公子竟然连自己的姓名身份都记不清楚,难倒是受伤了?”
疯乞丐仍旧感到头疼,他没有回答沐依依的话,反而坐在了一旁的竹椅上。
片刻后,他忽然道:“我不知道,醒来的时候是在城外很远的一个码头上,这些日子我都是在码头上度过的,前几天我沿着路一直走一直走,后来就遇到了你们。”
沐依依沉思道:“码头?难道是浔阳城外的摇光渡口?”
兰儿点头道:“肯定没错,城外就只有这一个渡口,泗水来往的商船都在那儿卸货休整。”
沐依依知道兰儿也略通医术,便道:“兰儿,你快看看这位公子,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兰儿依言上前了两步,想疯乞丐道:“这位公子,小姐让我帮你看看伤势,把手伸出来吧。”
疯乞丐望着兰儿青涩的面容有些出神,半晌后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兰儿自幼好学,况且待在沐依依身边也极为自由,是以跟随近卫长骆骏学武艺,和府里的郎中学医术,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兰儿滴溜溜转的眼瞳有些严峻起来,她放开了疯乞丐的手腕,道:“全身上下有好几处内伤呢,头上也有,应该……是……是失忆了。”
疯乞丐听到这话站起身,表情落寞地道:“没错,我什么都不记得,就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叹了口气,又道:“我总觉得,自己和你们根本不一样,我感觉自己生活的地方和这里不是一个世界。”
兰儿吐了吐舌头,道:“那……你这一身武艺是在哪学的也不记得咯?”
疯乞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沐依依如水的眸子注视着疯乞丐,但疯乞丐的眼神极为清澈,她知道有这种眼神的人一定不会是个坏人,自己的直觉还从来没有出错过。
“兰儿,你能不能治好他?”沐依依开口道。
兰儿摇了摇头,叹气道:“我对这样的怪病可没有什么办法,还得去找个大医师来。”
沐依依沉默了,虽说这位公子对自己和兰儿有大恩,但是把这样一个大男人藏在府里也极为不妥,要是父亲知道了又要把自己臭骂一顿。
兰儿知道小姐心里在想什么,这样一个大活人,把他藏到府里肯定瞒不住老爷。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小姐,要不就让他在少爷身边吧,还能保护少爷的安全呢。”
沐依依一阵沉默,她固然知道跟着少爷是最好的法子,但自己那弟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就是浔阳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日日流连青楼赌坊,若是让这位公子跟着他,可不就成了他的打手。
但是,若不这样,她实在想不到如何安置这位失忆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