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静和顾明波分手后不久,在叶飘扬的张罗下,便很快和别人结婚。可是,婚后几年来,一直不见怀孕。不仅赵红静小两口焦急,叶飘扬也焦躁不安。
然而,他们并没上医院去检查。这一方面是怕泄露隐私,当时对这些事还是挺封建敏感的,另一方面自认为两人高高大大的,身体十分健壮,不会有什么病,因此只是从迷信的角度去化解。他们已走遍了奉城周边的大小寺院,烧香拜佛,大做阴德,企求送子娘娘能让他们如愿以偿,怀上孩子。
当地民间有一种说法,新婚夫妇第一年没怀孕,那么就得等到第三年才能怀上,第三年没怀上,那么就要等到第六年,第六年没怀上,就要等到第九年,以此类推,每三年为一时间段。纵观那些长时间没怀孕以后怀孕生了孩子的,竟然常常和民间的这些说法相吻合,令人啧啧称奇,不得不信。
今年是赵红静婚后第三年,正是关键时刻。如果在今年再不怀孕,那么就要等到第六年。这样的话,时间委实太漫长了。为此,身为母亲的叶飘扬早已在前些日子就暗中准备,让女儿女婿都事先向单位请假,到普陀山去做佛事。
文革时,普陀山的所有寺院庵堂都受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塑像被捅,和尚尼姑被驱逐,千年古刹住进了部队与各地渔民。十年动乱结束后,国家改革开放,普陀山才得以恢复建设。
为了繁荣香火,昔日的和尚尼姑重又被召回。那些和尚尼姑当时孤身一人,遭遣返前,国家提倡让他们互相结成眷属,如今被召回,都是拖儿带女,非常壮观。那些人的子女,除了一部分在普陀山有关单位的疗养院、商店等安排工作外,另一部分干脆步父母后尘出家。因此,在普陀山上常能见到许多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小尼姑。
海天佛国终于又渐渐地重显往日的神圣和辉煌。
每天来普陀山的客人总是成群结队,熙熙攘攘,这些人中,一部分纯粹是来旅游的,一部分当中是怀有某种目的来拜佛的。譬如亲人生病久治不愈,譬如孩子考大学等,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有时候,这些人一挨轮船靠岸,就会从码头开始三步一拜,去普陀山的最高峰佛顶山。
这一路下来,起码十几公里,都是沙石路,而且还有一千多级石阶。如果不是一种信念支撑着,相信一般人是坚持不下来的。这些壮举连芸芸众生见了都感动不已,一定也感动了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的佛祖,因此,他们的祈求大都得到了良好的回报。
这天,当叶飘扬带着女儿女婿踏上码头,他们就见到了这一幕。只见一位中年妇女,拿着一只蒲垫,开始三步一拜,向遥远的佛顶山行进,引得众人纷纷驻步观看。
“照例说,你们也应该这样三步一拜去佛顶山。”叶飘扬笑着对女婿和女儿说。
“我可做不到,要做让他去做。”赵红静说着推了一把丈夫。
“这是两个人的事,要拜也是必须两个人一起拜才有效果。”赵红静的丈夫杜亦农似乎是个实在人。
“让人当猴看,我可不会做这种傻事。”赵红静偏了偏嘴。
“这说明你心不诚。”叶飘扬指责女儿,“已到了普陀山,你可不要乱说,这里的菩萨灵得很。”
赵红静不禁吐了一下舌头,朝杜亦农调皮地作了个鬼脸。
他们来普陀山前,就计划好先去佛顶山做几场佛事,然后去其它寺院拜佛,最后回到前寺再做几场。这样一来虽会花去许多钱,但为佛祖而花钱,他们感到高兴和安心,反正他们有的是钱。
那时,普陀山交通不好,旅客去各个寺院只能步行。
“我们来数一数,这里的台阶到底有多少,好不好?”到佛顶山山下时,赵红静望着依次铺设上去的石阶,对杜亦农说。
“好的,还要比一下,看谁数得最准,爬得最快,由妈来当裁判,到时吃饭输的买单。”
于是,两人兴高采烈地数着,争先恐后地向山顶爬去。
毕竟年岁不饶人,到半山腰时,叶飘扬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已远远落在后边。
“红静,不要再走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吧。”
“不,不能停,已到了最关键时刻,再坚持一会,第一名肯定是我的。”赵红静挥舞着手,兴奋地说。
“天气怪热的,在这里凉快一下再说吧。你看,妈已累得不行。”杜亦农也一脸疲惫不堪。
赵红静只得停了下来。
“到这里已几级了,上千了吗?”叶飘扬从后面走了上来问。
“还没有。”赵红静往上望了望,满有把握地猜测道:“到山顶应该不会超过一千五百级。”
“妈,你原来没在数啊?”杜亦农故作惊讶地说:“那你怎么当裁判?”
“我可没答应你们胡闹。”
“太遗憾了,红静,你纵然得第一名也是枉然,因为没有裁判。你看,还要不要比?”
“当然要比,到时可以问人家。”
半山腰上有一条小溪,溪水涓涓,空了从前寺镇上回来,正蹲在溪边洗脸,见叶飘扬一家在数石阶,十分有趣,于是笑着说:“没事,到时让我来告诉你们答案好了。”
“你知道?”
“知道,我是山上寺院的人,每个月要往返这里好几次呢?”空了莞尔一笑。
“你是……”杜亦农望了望空了,见她虽留着头发,但穿着朴素,神情淡泊,不说也许看不出,仔细一打量分明是个出家人。他想问,可又不敢唐突。
空了意识到了杜亦农的疑惑,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与忧伤,窘迫地低下头去,草草地绞干手帕,也没打招呼,便起身急急地朝山上爬去,忘记了刚才的承诺。
“她是尼姑?”赵红静问。
“不可能,那么美的女子。”叶飘扬说。
“不,她肯定是尼姑,否则当亦农问她,她不会那么惊慌失措。”
“如果她是尼姑,真的太可惜了。”叶飘扬不免惋惜。
杜亦农早已确认空了是尼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种沉重的感觉。空了清脆而甜甜的噪音还回响在他的耳畔,那双忧郁的眼睛扑闪着,还闪现在他的眼前,清秀的脸容虽没浓妆艳抹,匀称的身子衣着虽朴素淡雅,却别有一番雍容古典的风韵。
“也许她是山上寺中商店里的服务员。”叶飘扬仍不相信空了是尼姑,又猜测道。
赵红静母女俩的议论,空了都听到了。这样的情景自出家以来,空了不知遇到过多少次。每当人们知道她是尼姑时,都会这样议论与叹息。
由于法定师父从普陀山遣返后始终未婚,再加一直信佛,为此在故乡常遭到政府的批斗,落下了病根。回普陀山后,身体虽有所好转,但仍时不时地生病住院。这次,她又生病在镇上住院,空了每隔几天都要去医院看望。
今天去,见师父的身体已渐渐复原,看来再过几天就可出院了。自师父住院后,空了好像失魂似的,夜夜梦见师父。师父是她的救命恩人,如果那天不是师父收留她,她也许已不在人世。师父若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她怎么活啊。
人逢喜事精神爽。
以往每次探望回来,空了的心总是说不出的沉重压抑,时时为师父的病感到忧愁苦恼,今天回来她说不出的轻松愉快。如果不是有着身份的约束,她真想唱上几句过去她爱唱的歌,以表达她心中的激动。
已快半年了,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在这佛教胜地出家。逝去的那些日日夜夜,在空了的记忆中是一片空白,好像每天每夜都是如此:休息、做佛课、干杂事,刻板似的。她有时免不了怀疑自己是如何度过这凄寂淡漠的生活的,一个有血有肉有心有欲的人。不想倒罢,一想不免心伤。要度过这死水不兴般的生活,将要付出多大的毅力与意志啊!
这时,空了已登上山顶,走在离慧济寺不远的那条百米长的林荫道里。
这里不仅凉风习习,而且还可居高临下眺望大海。每次外出归来走到这里,空了都要停下眺望一阵群山、大海,以及掩映在苍翠丛林中的寺院庵堂。这会儿也不例外,空了神情凝重地望着远方的大海,惬意地呼吸着那沁人心腑的空气。微风吹过来,她的头发飒飒地往后掠着,她宛如一位女神,一动不动。
“师姐,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一声询问,空了吃了一惊。回头见是顾明波,她才笑着说:“哦,是聪福,去哪儿?”
由于法定师父辈份高,由于来台风比顾明波年长,因此按照排行规矩,顾明波在平时就习惯叫她为师姐。
“我去砍柴,法定师父的病怎样了,好点了吗?”
“好点了,下次去就可出院了。”
“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在厨房里剩着,水也挑满了。”
“我不饿,这会儿回去也没事,我跟你一起去砍柴。”
“不用,你刚上山,也许已累了,去休息好了。”顾明波体贴地说。
自那次在顾明波和二师太的帮助下,得到法定师父恩准,来台风留在寺里,她对顾明波充满感激。在佛顶山上,空了与世无争,跟每个人都相处得很好。但在内心深处,顾明波和其他人还是有区别,她对他多了一分关切。此刻,她嘱咐道:“聪福,柴够烧了,少打一些,早点回来。”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顾明波朝空了挥了挥手。
在慧济寺,和尚尼姑年纪最轻的就是顾明波和空了,之所以一般繁重的杂务都由他俩去完成,例如挑水、砍柴、下山买东西。在频繁的接触中,在互相关心与帮助下,彼此内心虽有着创伤,虽身处囹圄般的环境,原本就互生怜惜的两人,关系已越来越亲密。
空了回到寺里,在伙房洗了脸,又随便扒了几口饭,便向大殿走去。刚到天井,就跟已爬上山来的叶飘扬他们碰了个照面。
“你好。”叶飘扬笑着朝空了打了声招呼。
“是你们。”空了也认出了叶飘扬,“你们是来旅游的吧?”
“是的。”虽匆匆邂逅,但叶飘扬对空了有说不出的好感,“你是这里商店的服务员?”
“不是。”
“你是出家人?”
“嗯。”空了沮丧而又自卑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出家?”见她温文尔雅,美貌绝伦,竟会是尼姑,叶飘扬不禁怜悯地问。
“对不起,我要去殿里干活了。”空了惶恐地看了一下四周。
由于生得出众,空了常常受到他人的关注。每当人家问她为什么出家,虽没回答,但已使她勾起了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辛酸的记忆是空了永远的痛,她怎敢回首?只当不曾有过往昔一样,她在竭力遗忘。
空了怨恨那些人不懂礼貌,也不通情理,人家遭受了不幸,沦落到孤岛古刹出家为尼,已够悲惨的了,却还要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问这问那给予刺激。空了有时真怀疑那些人是乘人之危,拿人家的痛苦当笑料。
“你别误会,我们虽萍水相逢,但对你有说不出的好感。”见空了就要离去,叶飘扬忙说:“这次,我和家人来这里,是仰慕普陀山的菩萨灵验,来做几堂佛事,不知跟谁去洽谈。”
客人来寺里做佛事是需要付钱的,一堂佛事下来,寺里会有许多收入。碰到阔绰的客人,还会有红包给做佛事的和尚尼姑。因此,寺院上下对这样的客人都是欢迎有加。空了也一样,闻听此言顿时笑逐颜开,高兴地说:“我带你们去吧。”
住持又云游去了,法定师父住院了,寺里的一切事务现在都由二师太主持。见空了带来客人,二师太十分高兴。
“我们寺里的菩萨有求必应最灵验了,施主想必是来求送子娘娘的。只要心诚,保你们明年抱上胖小子。”二师太比法定师父会察言观色圆滑得多了,她一眼就看出叶飘扬他们是为何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