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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查得兵部行勘原文:斩获首级桃烟门等,果否真倭?犯浙侵闽,果否杀掳?所获刀铳兵器,果否夷式?此则件件无疑:真倭反狱,见于王巡抚之疏;犯浙、侵闽杀掳惨剧,出于浙捕余千、闽渔郑居之口;所获倭刀、倭铳,贮库见存。覆勘叙功,确然有据。若以倭船触礁、未经鏖战为疑,则法惮穷寇,迫则两伤;当日非便宜假之沈将,则料罗以一倭缘船尾而夺船、大金以数倭追所获而毁堡,皆缘失算,以致差池。故知东沙生缚之功,审谋识势,不损舟,不折兵、不费粮,当加于鏖战百倍也。且是后屈指一十四年,海寇虽生,倭犯不入,犹足征其慑我天威。今日海寇纵横,元戎诏狱;则公当日谋将苦心所以备于未来、惧于临时者,其功烈尤烂然可想矣。至于捐赀造船、选锐巡海、迫倭于险者,则署福宁道右布政黄公琮之力为多;并宜叙录。

某闻骏骨收而燕霸,怒蛙式而齐张。况今当宁之拊髀,犹思异代!加以后车之振策,可掩前徽。谨据当日实景、士民公论,一为揭明,以佐勘局之采择。若云情面枉舌,非夫。伏祈裁察!幸甚。

中丞黄公倭功始末

在万历乙卯、丙辰间,长崎岛倭酋等安与鸡笼番构难,其子秋安未归,遣船寻觅;而通番喜乱者遂诪张倭遣蔡钦所、陈思兰子督船三百只来报仇。以某疏禁通倭,海道石公置二人于法也。此语一煽,人人震骇。

至丙辰五月,明石道友船停泊东涌仅二只耳。内地不知多寡,大家争奔入省城;城门昼闭,无一敢出侦者。军门黄公以厚赏募人远侦,而董伯起应命。时某方在海上,率人守龙塘堡。伯起持红票来,时贼报急,无船;为讨馆头施七船,同李五等往。十六夜,驾出;十八早,始至东涌。上山四望,因二倭船泊在南风澳、布袋澳,篷樯俱卸;一白艕,藏在南碴伺船。伯起不见也,以为无倭矣。已而南碴船张帆逐来,问『汝何船』?众诳以「讨海」船,遂令上山运水。道友见伯起面白,疑之;持刀诘问,众皆诡对。伯起知不免,大呼『我说亦死,不说亦死!我军门闻汝来侵,已造五百只船以待;令我出侦。今日杀我由汝、不杀由汝;我兵船即至矣』!倭皆拍手喃喃。通事曰:『他是长崎岛等安差来十一船,今二只在此。彼国法重,去早、去迟皆杀;欲借汝「首军」一人去报国王免罪。八月即送汝归,无恐也』(首军者,彼处头目之称)!遂挟伯起过船,施七船归;伯起据船傍写书归报,有「誓死」之言——此十八晚事。十九亭午,倭犹不去;伯起问通事:『倭何不去』?通事曰『彼待十一只齐归』。伯起念二只倭船,省城惊惶如此;若十一只俱到,岂不倒了城墙?遂语通事,教他题「番字」石上,后船至,自然归矣。通事以语倭;遂于十九午时开洋去。二十二,伯起报书始到,省城乃解严。于是通番棍徒又哄海道,欲往长崎寻伯起。予以伯起肯「誓死」,何必寻;毋落棍徒讣!是后料罗、大金各失事;予乃以书与见素毕公云:『闽海事,非参将沈有容不能了』!沈,予未识面者也;但闻其为浯铜把总时,舌退红夷,又以便宜击倭于东番,遂力荐之。毕公转告黄公,黄公立差人往宁国起沈于家。其冬,沈公到,黄公特题沈为水标参将,信任极笃。沈公访予于百洞,见伯起归报书,曰:『此子仓皇写书、暇豫如此,必归也』。次年四月,明石道友果送伯起归;泊王崎澳,上下又惊惶,莫测倭意。黄公命沈出抚,伯起同明石道友三人来叩头,不佩刀;沈公问:『汝何不佩刀』?道友曰:『不敢』!沈公取一长倭刀与佩,道友感激欲死——盖彼国以佩刀为饰也。又以「唬头」坐三头目驾至定海,实分其势,看其意何如;道友等又大感。沈公遂带伯起见军门。予恐倭或挟伯起为互市计,请绑解,轻其所挟。黄公然之,乃命海道、水标出定海抚赏;七十余倭皆跪道左迎。及颁行赏赐,皆叩首言『伯起不受我物,我亦不敢受』!二公曰:『天朝赐汝,如何不受』!乃各叩头受讫。

未几,倭首桃烟门者犯浙,破浙一兵船,杀兵十八名。掳捕盗余千及兵目十名。至闽,又掳渔船郑居等二十余人;而舟触礁于东沙,碎焉。搬上搭寮修,以引渔船。署福宁道黄公琮先令把总何廷亮巡海,知其事,报;抚公即檄沈水标便宜从事,各寨、游俱听节制。何廷亮欲战,沈曰:『困兽难迫;且多礁石,易损舟。彼藏礁石间伺我,必大损兵。不如诱而擒之便』。乃遣王居华上沙与语——居华惯通番语,与伯起同送归者也;言明石道友已受抚。桃烟门心动,曰:『有道友书来,即从』。沈即遣居华取道友书;书到,乃降。沈公令倭先束刀铳,乃许上舟;沈公分倭与各船为功,自解桃烟门等二十八名并二级归报军门。此事若非黄公以节制便宜假沈,则如廷亮辈轻率上山,我兵必为所屠。如料罗数十兵船围迫一倭船几破矣,一倭潜入水,从兵船尾缘舵而上,杀兵夺船而去;北路兵船钩一落水倭,抬入大金堡,数倭赶上抢夺,毁其堡而去:此皆前事之鉴也。沈公奉军门命而出,可杀则杀,可围则围;不可杀、不可围,不得不出于诱。然无道友一札,诱亦未易终始。是黄公信任沈公抚道友,得其欢心,故以一札助我;复令节制诸军,故得操纵自如。不折一兵、不损一船,不旬日而缚虎狼如系孤豚;成功如此之易,非沈公之力,黄公善将将之力也。

当侦使之送归也,人疑倭必要市,竟不要市矣;人疑诱倭、倭将报复,竟不报复矣。迄今十三、四年,海寇虽生,倭犯无有;则黄公之谋将善后,灼灼可知。非黄公不能用沈,非沈公不能为黄公用;故予谓黄公倭功加于鏖战百倍者以此。

谕嘉登里文

董见龙谨谕:隔江嘉登里地多海咸,时遭岁歉。然昔年未通番之时,生计亦自不乏殷实时有者;人无外心,各勤本业也。自近年恶少生心通番,地方益穷;去者死海、死盗、死倭及病归死者,不下五、六十人。骨肉生离,长作蛮夷之鬼;妻儿恸哭,莫招鱼腹之魂!丁壮或至绝嗣,髑髅杂于泥尘。呜呼!哀哉!通番求富,反以致穷;通番求活,反以速死。若以不顾死亡之心力,用之农亩、用之生理,亦可救口安生,妻子且得长聚;不幸而死,亦在故乡:何至析骨灭烟,如此之甚!今日兄弟、妻子思想悲泣,当日何不力行劝阻,使至此极乎!

嗟夫!前车既覆,后辙又寻。前通倭,今又通红夷矣。恃水洋七更船之便、贪小物三倍利之多,莫不碗毡绒袜、青袄皮兜,叉手坐食,耻问耕钓。其黠者,装作船主;客银落手,浪用花撑。不德大姓,又阴主之;断送人性命以益自己,罪莫大焉!

更可怪者,漳、泉通番,其故习也;今乃反来嘉登觅船!舍彼素通之地,借途于此;不知何意!数年满海受南贼之害;今以嘉登为窟,将无引鬼而入市,深恐种祸于无穷!

此地独董汉桥、江益侯、陈鄂渚数君超然不染,言之蹙额;污泥之中,亦有莲花。汝等何为甘沦恶趣,害己而祸地方!非颠、非愚、非恶,非劫数将至,不作此事矣。念在隔江,不得不出一谕相劝;听与不听,即是人鬼生死之关,毋忽!

漫言

崇祯己巳七月末,吉蓼警至,人心奔溃;当事汲汲图近守之策。有以专守闽安镇为言者;以此镇最狭,可设铳墙、设木牌也。不知此镇受上三府之水,岸狭流迅;嘉靖季,曾以铁锁截流,立断矣。今即用木,犹恐其断;纵不断,贼至钩绝之,鼓掌而入,我能如之何哉!何也?凡锁江蹶船之事,阴为之而贼不觉,乃为我陷;若明设,贼即明断,易耳。且贼未至而木牌一设,必蹶行舟,溺人必多;是不能御贼而徒为人害也。今财匮,兵船正缺;孰若以此费造船,列于可守之处之为愈乎!举生长海滨,于海颇习;其可守之处与其所以控制之方,亦尝一再筹度。不敢谓是,姑漫言之;以请于同郡士大夫之为地方计者。

省城门户,以闽安镇南出之琅琦门、东出之五虎双龟门为两喙,以梅花、定海为两臂,以松下之东西洛、礵山之西洋为两关,以海坛、台山为两游;近之东沙、竿塘,远之东甲、东涌,皆我汛地:此其大势也。旧时兵船盛设,汛地有船,故贼不敢泊,而福海无事。今各寨无船,汛地皆弃以予贼矣。贼自南来,必径海坛,上东西洛,出则浮东涌;而北入,即上磁澳、东沙、竿塘,乘便掠北茭、黄崎、小埕而窥内地。贼北归,必自台山抵西洋,扰我福海。今欲御贼,必御之游;否则,御之关;又否则,固吾两臂;又否则,营吾两喙。两喙致力,则省城高枕;两关致力,则内海安堵:此又事势之必然也。

今无暇远谈,请言近守。夫扼险者,扼于内,不如扼于外。扼内者,如鼠斗穴中,弱者先走;扼外者,如虎踞当道,展步有余。故守闽安镇,不如守两喙也。东喙五虎门,上有双龟、壶江、熨斗塞其隙。而桃源一支瞰江,凤峬有石砠入江中,名曰迭石;与桃源宫后相望,可三百丈,其流甚急。于此对立敌台,列铳以守;又以兵船十五只泊壶江为有脚铳城,与之进退:贼虽百艘,亦不敢上。何也?水急而铳近也;又壶江人保护妻子,力为吾助也。两台铳手不过百人、船兵不过四百余人,足以固镇门之东喙决也。南喙琦琅门,与庆石相对;其江颇阔。然江中有积沙,非潮满,大船不得行;时从两港出入。贼若窥镇,必从此入。然庆石六山倚聚,居人二千余家;如断然城之,其险天设。更于近港处作铳台,宿兵船于城下为有脚铳城,贼必不敢越此而南上。何也?贼来则扼其吭,贼上则惧我尾其后也。所用兵船大小二十四只,兵不过七百人,而镇门之南喙无虞矣:此为守省城门户之要着、实着、万万可据;何必缩入镇内、局迹累息,一败则不可复支也哉!故曰「两喙致力,则省城安枕」者此也。乃若梅花、定海军民伉健,力足自守。嘉靖季,倭曾屡攻不破矣。今以游手充入,反为扰累。但所乏者,粮耳;食足,则守固矣。至于两关,则东西洛尤急。何也?贼,南贼也!来必经此。旧属五虎游汛地,小埕十船贴守,往往相挨。今若专设松下二十二船,省小祉巡司改为标翼衙门,鼓舞土人与之协力以遏贼冲,彼必外浮东涌而北,吾海可以不犯;即不然,随贼而入,与梅花、庆石犄角,贼必横趋东沙、竿塘,垂涎小埕、定海,亦必不敢遽入两喙。何也?小埕水标兵船,或南征被烧、或破坏不补,几尽矣;贼欲据此断吾左臂,彼见两喙地险有备,敢遽入哉?至于西洋,为小埕、礵山交汛之地;旧制:小埕兵船四十,正以其汛地远及东涌。近乃西洋、竿塘、东沙备多,故船多也;今纵欲省,亦须二十八只,与松下合,俱为标翼防守两关。其两喙兵船,原属军门标下;时时出海游侦,遇贼掩击。事急,则专守两喙,护根本。如此,则内外完密,而福海可无事矣:故曰「两关致力,则内海安堵」者此也。或问海坛;曰:『海坛游,原驻海坛观音门,有船二十余只;沈有容尝击倭于东碇矣。今船少将懦,入居镇东,则海坛为空设;非复其旧不可』!或曰:『如子所言,两喙、两关既须补船,又补海坛,不已费乎』?曰『非费也。省城,根本地;福海,贼所眈眈而船不及百,非自完之计也。况各处见在船已有四十余只,补造仅及半乎!且从来以省饷祸军事者多矣;船缺不补、粮缺不问,海贼至则以陆兵尝之;水、陆不相及,而调少船尝之。一尝、再尝,船兵俱尽,而糜饷且不赀;费益甚矣,其祸不可言也。今不核省之实而徒畏费之名,闽乱其何既乎!不特此也;今之纵横海上,不奉正朔、焚劫地方、烧船、杀兵、杀弁、惮吓官府者,皆通番之魁宿也;今之接济货物,输火药助贼势者,皆通番窝藏人也;今之为贼奸细,出入内地、传报消息者,皆通番徒隶也。彼既作贼,得利破尽地方,无如之何;则阳而要我抚,而拥众自卫、拥财自殖如故。又索我饷、挟我官,一不如意,振翮欲飞;一贼未除,一贼又起。千祸、万祸,皆由通番。漳、泉向藉洋税明行,祸已如此矣;吾郡效尤,犹幸当事持禁稍严,莫敢肆往。但恐奸徒钻刺百出,或援例请洋税助官造船;一为所惑,福郡即为漳、泉之续耳』。呜呼!戒之哉。

查得嘉靖二十六年,福清冯淑等三百四十人泛海通番,朝旨查劾海道官,诏用朱纨为福浙巡抚,裴直指绅乞敕纨严海禁勾连主藏之人;纨持法必行,通番巨姓不便,遂为言者所劾,改巡抚为巡视,寻罢。二十八年,巡按浙江御史董威希贵官指,请宽海禁。二十九年,纨被论逮问,自杀。于是海禁大弛,通倭如织,徽人王直、徐学、毛勋、徐海、彭老、陈东、麻叶等遂引倭寇浙东诸郡,因寇浙西、寇苏松、寇淮,闯入南京;寇闽、寇粤,凡十五年。沿海郡邑,被倭残杀无虑数百余万:皆董威宽禁一疏之流毒也。当董威请宽海禁,岂不大快奸徒、贵官之心!当时大家无识,亦岂不以取财于夷以富中国,犹为得算;不知未旋踵而祸遍东南矣。今漳、泉已残破,吾郡犹贪厚利而忘酷烈;则曷不以前事、近事合观而一怵惕也!此尤为福海生死安危之本。若论福海全局,则漳、泉当散贼党,福兴当扼贼锋。漳、泉有漳、泉之海民可用,福兴亦有福兴之海民可用;大约复外汛、扼内险、补额船、急粮饷、谋海将、练海民而用之,算定而终始必行,勿图苟且。如此三年而贼不消磨、闽海不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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