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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漫卷流年忆往昔(六)

尚未进宫时,唐登云便时常听到街头巷尾的百姓们茶余饭后流传的某种暧昧,而且语焉不详,却更经好事者添油加醋渲染宣扬后,逐渐演变成全天下尽知的有关皇家的公开秘辛。

南阳三公主之驸马令狐易,生得美而艳,颇有少女之雪肤花貌,与三公主大婚后却并未住于公主寝宫,而是长年居于未央宫的昭和苑,每日与显帝居卧同起如胶似漆。

而显帝早年钟情希颜郡主窦元贞之事,陈文也听自己的母亲如悦郡主提起过。

此时陈文眼见唐登云连日奔波虽带憔倦之色,然那十二岁的少年毕竟香肤柔泽纤妍清白,而婉娈绮靡而飞雾流烟,形貌既淑兮如日在东,同时那不差的身量已似十三四岁。

如此姿容,天长日久于显帝尊驾前,岂能保得清誉?

不如……情不自禁抚上脸颊,将所有的泪水化作眼底淡薄的蒙雾,不如教那袭绯红少年趁早自毁,毕竟显帝是出了名的爱美恶丑,姿色平庸者望一眼都称之为“伤目”,只要唐登云日渐形丑,想来显帝也就无甚兴趣了。

“莫非文表兄脸上的伤……”微微垂眸,眼底掠过一丝悲悯,喉中酸涩得紧,又火辣地疼,冷汗涔涔所过之处一阵惊寒。

陈文的眼神萧索若秋风里的黄叶,摇了摇头语声低迷,“在显帝召寝前,我自己割的。”往事的不堪回首,是心上永不磨灭的烙伤印记。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过的是多少屈忍惊怒的愤痛,唐登云懂,因此胸中如滚过千斤重碾,想说话,却被窒压得吐不出半个字。

出了这未央宫,外面天地有多广阔,而宫里则水太深雾太浓,若暗流浮上表面,便是涛天巨浪。

桃花般的彤云绯听完神色不免微微一沉,如秋日寒烟中沾上霜寒的脉脉衰草,然旋即便秋阳明艳,寒意蒸发无影无踪,完美的笑容无可挑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登云不敢毁之。”竟是不愿用此药。

陈文却也并未吃惊,似早就预料到此节一般,只是墨石一样莹润的眼瞳,逐渐地泛起一抹怨冷的光色,“少年爱美,也是平常之事,只望你能自己思量,到底孰轻孰重!”

唐登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明亮的澈瞳如清波流漾,微勾的樱珠红唇如被花红染浸一般,芳菲的面目妍丽婉润如诗如画,白净美好得格外勾人眼目,“文表兄,登云有一兄长,人美如玉,每每外出亦几如潘安掷果盈车之效,更有不知其身份之人上前轻薄,家兄不胜其烦,终有一朝,吾问之‘兄长何不覆面外出,以免徒增烦恼?’不想家兄回道‘男儿在世,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则与女子何异?’自那往后我想如若将来遭遇同样的烦恼还是坦然面之,况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屈屈小事何足挂齿?”纤丽修长的指尖轻卷璎珞珠帘,轩窗之外便是一幅白鹭群飞鹂莺成对的诗情画意,还有远处隐隐宫女的粉衫薄浅纱帐青。

满满浮流暗香,溶着屋内的银错铜錾莲瓣宝珠纹熏陆里方燃尽的香饼,暗香成灰,细细软软,轻柔缥缈如雾一般慢笼整间屋室。

听罢唐登云的一番言论,陈文一时间竟作不得声,脸庞半隐于从屋梁上垂落的湖蓝织暗竹纹纱帐投下来的影子里,望着顶上藻井的花纹繁复漆红点翠,凌乱如当下心。

半晌才又叹问道,“你所说的兄长,可是如玉公子?”

曜国公世子唐弄玉的大名素来如雷贯耳已久,未见其人,关关“如玉”二字便可绝对说明那一场风华绝代的绝世惊鸿。

听闻,他出生时便取字“业成”,寓意“建业功成”,小字“毗沙门”。

这“毗沙门”乃佛教护法天神,兼施福之神性,以护如来道场而闻名,梵语意即“多闻天”,比喻福德闻于四方。

曜国公膝下众子间唯长子唐弄玉的小字被父母起以佛门传说来命名,其意极为非凡,带着双亲多少宠爱,多少期许,难怪最初显帝要召入宫的会是他。

然,唐弄玉流芳万古天下的缘由,并非他有那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字,而是他送弟弟远走时冰雪玉色的延颈秀项上一方绛绯红莲的锦巾鲜妍,更增清贵出尘,又一袭白衣登于高城呜咽吹箫,绝世的风姿遂被冠以“如玉公子”之称。

玉漱妆成颜似雪,琼华落入额间珲,东风无力春缱绻,脉脉莲花颦潋滟。

难怪唐弄玉赴宫筵前一行经洛阳,盈盈红日蹙春山之中仅仅是风卷舆帘的一角惊现仙子般的容颜,微微的低颦缓顾,便影落花飞风骤起,惊回魂梦三千里。

于是乎洛阳城中的长幼男女不约而同唏嘘啧叹,甚而奔走相告,曰:“谁家公子动洛京?是曜国公世子!”

还有那两三个月前的宫宴上,唐弄玉尊贵典雅绝世倾鸿的艳惊四座,更是为其美名传奇梦上了一层神秘面纱,令未睹其倾国倾城美貌之人在臆想幻梦里神魂摇乱,心生向往。

“正是。”念及兄长唐弄玉,唐登云心中泛起无限柔软,眼中光芒也霎时绚烂若烟花。

陈文的轻叹幽深而低回,如帘外西风,默然穿过重绵纱帐。

既然见识了唐登云的神苑仙葩,那么对于唐弄玉的美玉无暇自然也想目睹,“令兄风骨绝世清华,倾尽了天下,陈某神往,但盼它日有缘相见,令我得以一睹其绝代倾城公子的风华!”说罢掩门告辞。

却是挺直了背脊,雪峰般孤傲,迈着从容的步子越过桂花木镶宝朱雀纹两连扇屏风。

那纤瘦却倔强的背影绕过满室的疏枝繁花迷离山水,留下的,是一片曾沾附于他衣襟上的花瓣。

绯服少年轻轻拈起那瓣娇薄,却是有了些微的破损,连最轻微的撕裂处都是一道浓重的伤痕,如一迹长长的青色的泪。

人,可以喜怒不形于色,但心情,却无法妆饰。

人言烁烁,众口悠悠,世人皆好此道,自保尚且不易,况独善其身?

同是天涯沦落,身陷泥潭,谁也没资格权利说三道四谈论他人之非。

陈文此身已非他自己所能掌控,如落叶飘零于汤汤江河之水,又如何救顾他人升天?

而自己,已负累重重,举步维艰,又怎能再百上加斤?

暗逐征鸿流光远,心使华年苍,只盼千古身后之名不落个佞幸惑主便好。

花香愈浓,愈是添人烦恼,说不清的压抑顿时如跌落悬崖的瀑布,顾不得连日劳顿后此时的初得安定,便铺纸研墨,一并泻于笔端。

念及修的是封家书遥报平安,因此并未太过涉及近日的千慨万叹,仅点到为止地囊括了衣食住行方面的无缺。

毕竟不想令家人为己担忧,更不想添大哥的愁扰挂牵。

曾经繁花里的形影相对,谢花之声簌簌落落,缠绵得直教人黯然魂销,唯别而已矣。

往事浮沉的瞬间,停留在记忆尾端的,是长兄那一抹濯濯如春月杨柳般清贵无瑕,又艳魅绝丽的微笑。

明澈得哪怕未央宫点亮千万盏烛灯,也尚犹不及。

成长的这十二年间,朝夕因了长兄的相伴,回忆都充满了芬芳,在这翻滚无常的红尘里,荡起沉郁抑默中一波暖人的微澜。

春风陡然从大扇的菱花阁窗吹入,将那姜黄绣兰草垂纱帐吹得鼓膨而飞,连带帐脚连连的琥珀色水晶珠石泠泠作响如急雨。

书案上散发墨香的薛涛笺,也被这暂至的凉风吹起。

一点微声轻响。

拾起信笺后,唐登云重新坐于镂花雕连云纹窗前,执笔提毫,眸光扫过案上的五彩玉石灵芝盆景,雅致的青釉花瓶,百宝嵌花凤纹曲屏,微一犹豫又笔走龙蛇道,“……母亲所托非人,望立时身退,切勿沾缠上身。儿谨步慎行,自能安身……”

小小的秀美少年,竟于入宫的第一日,便察觉已在宫中盘踞五年之久的陈文并非可安心倚靠的大树,并已决意要自安己身,其心高志远,不似面容一般带些雍华的秀雅之美。

临末,笔锋一颤,墨渍蜿蜒,“大哥,弟一切安好,勿念。只望大哥加餐食,长相忆。”

千里之外的河东,一抹颀长的雪白莲华色的身影映着漫天霓霞,恰比芝兰玉树,眉睫静楚,文雅清华,清定的明眸丝毫不染纤微世俗烟尘,看远处青山含黛浮云飘动,丝毫未觉近处的香衣鬓影喧笑不绝。

绰约的风姿尽展潋水之香与冰月之柔,捏着一张迢递遥寄撬了火漆的家书,静立窗前,一双妩媚冰澄的凤眸仿佛有淡淡光华自瞳底焕发,尽蕴花魂,统摄月芒。

脸腻熏香似有情,世间何物比轻盈,湘妃雨后来池看,碧玉盘里弄水晶。

骤雨过,珍珠乱撒,打遍新荷,清蕊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

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

灵逸清绝的玉容前,有窗外早开的细碎紫萝,经风涟拂,自有花瓣飘扬而去,芬芳之气随势而散。

偶尔一缕淡雅花香,萦绕鼻尖,亦绕缠得一室香雾妖娆地流转起来,熏炉内被扰得明明暗暗,又升起一缕飘摇的白雾,竟比单味的沉水熏香更佳,幽凉的新颖香气便缠上了身。

“二弟啊,为兄如今不在尔侧,只望的是汝能加餐食,长相忆啊……”洁白如玉般身影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青丝随风舞摆,缠绕于灵澈的凤眸间,仿佛千年的缱绻,“还有,别忘了为兄曾说过的,大丈夫生在天地间生不五鼎食,死,也要五鼎烹,才不负了男儿之志。”

冥冥里一声叹息,却无人可听见。

夜幕一寸一寸降临,玄穹夜空之星芒辉璀璨,渐汇渐聚,直至幻形银河徐徐天际倾泻奔腾,亿万年银辉泼洒一片,清冷浩瀚。

静默窗畔的玉人如水的目光里,亦映满了星辉流转,盈盈如醉。

门扉传来轻扣声,窗前冰洁似雪的清雅莲华才自暖中带涩的纷乱心绪中回神,不觉已斜阳西沉的入暮时分。

内心突然变得有些沉抑,想心事竟然想了这么久。

“进来。”平常这个只有他和二弟同住的独苑鲜有人来,除了数个挂名的通房丫鬟及来此洒扫的家婢家丁,谁还会摸不清府里每位主子的喜好而莽行?

尤其是府中眷众一素相互约定俗成轻易不来喧扰的独栋此苑清静地?

微开的扉缝探头探脑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有点怯怯的谨慎声,“大哥,是我玄吉。”见窗畔玉立的雪莲白高雅的眼神秀色温柔,才稍放了胆走进去。

两侧脑颅各梳一髻,共垂下两绦蓝色的丝绸发带,稚润柔白的娃娃脸上左眼角处有一只秀巧的冰蓝蝶形胎记,若蝴蝶刺青一般,点缀得那张仅算清秀的小脸平增几许艳色。

是四弟。

若是二弟的话绝不会拘谨,而是敲完扉不客气地直接推门。

又想起来,那个有着玲珑剔透目光却凛冽倔强的孩子,已然召入宫了。

心中原先暗蓄的一点无名期待消影无迹,却仍宁静柔和地笑了笑,月光流水一般,“吉儿这时辰来找大哥有什么事吗?”缓踱到香几上置着的象牙镂空花卉匣边打开,取出些裹装好的糖果捧递给唐玄吉。

绣着青蝶的蓝绸衣袖抬伸接过,大大的乌圆瞳中掠逝一抹忧郁。

虽然“吉儿”这个柔称比之大哥对二哥的直唤“登云”更为慈怜,却感觉和爹娘称呼自己的语气没两样,而那个有些痴傻的三哥已因病不在人世了,再也无有其他人会亲昵地叫他“玄吉”并且毫不疏隔地待他了,更无谁能自由自在地陪他玩了。

当然他并不是认为大家都待他不真诚,相反每一个人皆让他感到无时无刻的关切,只是疼爱归疼爱,却不是像从幼共居的大哥和二哥之间那种亲密无间,任何人都涉不进其间的自成一统,感情好到彼此绝无保留。

其实大哥对他和对别的兄弟姐妹时一样地平等相待,可小小的孩子就是敏锐地分辨出那种说不上的感觉,大哥待二哥的态度很是与他人不同的特别。

小手捧着糖果发愣,垂落的长睫浓密如扇,他也想像二哥那样能和大哥一起生活在这个静苑里,若是他想爹娘提了也定是允的,可是现在二哥搬入了宫去,他仍旧不敢去提,却亦不悉沁雅如莲旷代风流的大哥为何会让他像畏惧二哥那样惶悚,只要他一见到大哥便总是不自禁就屏声敛气了。

长兄唐弄玉一袭莲华白衣是似雪赛玉的清尘,举止间无尽的仙灵清逸优雅淡漠之态,偏又透着一派风流雍容的形神秀爽,若尔以为他性雅可趋那便大错特错了,他温淡如水的洁品慧德似暖玉含春光照琪花,可那清漓的气息即便淡笑春风沐人,亦让你在看到他冷若冰泉又凉漫寒雾的一双凤眸之时魂胆销炀,不敢太过靠近。

即使他绝非完一个全拒人千里之人。

而二哥唐登云纤妍清白螓首膏发,眉眼极为秀丽,柔润的干净侧脸皎洁如云,坐在大哥身边听琴时眸子里映出飘水桃花倶是清亮之光,然他神情却并非柔弱顺从,倔强骄傲的脾气若是惹到了莫说出手干架,只要那玲珑剔透的桃花眸子一凛,气势上就胜压他人一大截。

曾经二哥外头打架被爹爹关进祠堂,大哥去给他送饭时他没吱声,反倒自己经过时好奇从拴锁的扉隙里看见他一个人闷着起了执拗,恰对上转过脸的他妍丽极致面色上却忽然眸光云豹一样犀锐。

不由惊了一跳。

“站住。”

寸宽的门隙里那一抹彤云绯的颜色瞬间移形至门口,刮出缝的衣风冲得刚转身的孩子跌坐在地,仰起头只见暗流涌动的绛绯赤光白佻细指搭在一页扉边,眼底清亮的一瞬骄傲使得坐于地上五六岁的唐玄吉呐呐不敢多作言语,“二……二哥。”但内心又艳羡得很,二哥的功夫又增了一级。

唐登云从上往下看他,“胆小鬼,你跑来跑去也出不了府。”思虑沉沉之后,被散开发丝遮了一半眼瞳的桃花眸觑睨向侧边一片深浅有致的红梅,“那边的钥匙。”妍艳如绯红云凤一般的桃花美相,却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之中迫得人无所遁形而乖乖就范。

“哦,哦。”呆滞地应着声,毫无违抗地就把一棵梅树下一块大石上的扉锁拿给了关在门内的彤云绯。

唐登云接过后,反手就准确无误地将锁匙插入锁匙孔洞顺利开门,提了练武用的未开刃的小剑径直便往府邸正门奔去。

浓浓忿意涌上眼底,公孙无忌那伙东西竟敢喊他“二凤丫丫”并大肆加以嘲笑,他不把那家伙打服了的话名字倒过来写!

从地上起来拍掉臀后灰尘的孩子出神地看着暗赤色的光影远去,竟是连说话都忘了。

他实不晓为何二哥那么争强好胜偏与人斗殴至赢了为止,若不是那回大哥从师父处告了个紧急假去现场处理,只怕结果远不会以他被大哥罚抄《论语》全本十遍而二哥继续关禁闭一日告终。

那次二哥绛绯暗赤衣袖中原本白皙的手臂青青紫紫,赢是赢了却惨烈非常,据下人们偶凑闲聊言得知二哥竟算准时间堵在年岁相仿的公孙无忌出门路口再次叫衅,随后一对多将跟在主谋身边的别的孩童打倒在地后,又一挑一地把想夺路而逃的主使人公孙无忌打得落花流水好不狼狈。

而且这一回二哥不知使了何种手法,竟当街那么多人的面空掌燃升团焰,翻腕覆手就把公孙无忌被撕断掉地的外衫一角烧了个精光。

也是在公孙无忌震惊得呆立当场而唐登云正准备发动第二波玄法攻击之时,一练骤亮银白灵光的雪纱长绡及时凌空横来,眨眼之间就灭了唐登云手心的团火,止了这场可能永无休止且不公的打斗。

可长兄唐弄玉把又闯了祸的二弟带回府的时候,唐登云洁色白肤上纵横淤血青紫俱全,跪在爹爹面前不哭亦不语,面对眉间愠色如万古玄冰的父亲也坚决不松口认错,哪怕父亲的手已经扬起也仍是倔着脖颈更加傲然。

“你!”平素风仪幽雅的唐远道颤手指他,心潮起伏,“好,很好,简直太好了,长大了翅膀硬了学会顶撞为父了是不是?!”这耳光居然一时扇不下去,双袖一拂交叠负于背后,“来人!”纵即戾气横现也维持往日里端谦雅庄的形象,只是语声幽冷令立时门外恭谨应着的家仆不觉肃寒。

“属下在。”

清晰听得命令,“把这个逆子再次押进祠堂禁闭一天!”

“不必了,我自己会走。”眼神凌退左边右边口言“得罪了”就欲上前绑押他的家丁,彤云妍泽丽色惊人的十二岁少年昂着头自己站起,一半发丝挡于眼前,淡淡骄傲却从未曾褪去半分,“可我依旧还是想问我到底何错之有?”微扬了下颌,转身不回头地往门槛迈去。

堂里博古架上被掷出碎地的琉璃花樽裂片反弹靴边震痛了一足也无所谓,更不理睬身后厅内父亲气极骂他“孽障”的愤怒声。

脸颊微红有些懊丧,那朝根本就是公孙家的大少爷做过火,他好端端地跟着大哥上街采买家筵食材却碰到那群看他不顺眼的同龄,还乱把他乳名“重凤”改呼为“二凤”云云,最可气的便是在后头还硬缀上女孩子的“丫丫”俩字然后出口成脏秽言污语。

是可忍孰不可忍!

趁前头在和摊贩商论菜价的大哥无暇注顾这边,便返身过回一个拳头朝公孙无忌老实不客气地击招过去。

扭打一团。

眼看胜利在望了,那边大哥偶一回头瞧见这头动静便匆忙赶来劝架,当场若不是大哥拦着还会只打个平手容那小子继续嚣张么?

回到府中被爹爹一把扯了关进祠堂省过,尽管父母责须顺承这点没异议,但分明是对方侮辱轻薄他在先他气不过才还手的,可爹爹居然扬手要一巴掌打在他的面上。

即使父亲的手在空中凝了半日终究还是放了下来,然而在祠堂闷到傍晚的他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若不找公孙无忌把这笔账算个一清二楚叫其彻底闭嘴,他是不会甘心的。

走到扉口低眼看看压根困不住他的凡铁门锁,要不是思虑到不添大哥的困忧他何必另找别策,恰好这时四弟路过张望,他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奔出府后急与算账自然越快越好,便用起轻身术几个起落间掠到最高处,三跳两跳飞檐走壁踩着房顶奔向公孙将军府,堵拦到公孙无忌举剑就刺,谁知道对方反应不慢拔出腰间佩剑速作格挡。

唐登云毕竟和兄长唐弄玉一样乃半仙之躯,又过了凡功的练习期,剑术上造诣纵因岁数过小而追不上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然也堪追大内特择优培的御用武侍,是而初初时段即便不得比武要领仅凭极高天分勉强与公孙无忌打个平手,身上亦多处钝痛淤青,但后来就逐渐扭改吃力追平的局面化占上风,转动手腕以己方剑身为基点挑飞了对方手里的剑后,空物的左手便使出了一记小擒拿手抓裂对方衫布,见公孙无忌仍不服软就傲气上涌,心诵起刚练的适合他的玄术基本功“小炽炎”术把其断掉的那一截衣衫烧掉。

明窗延静昼,默坐于祠堂内四方光整拼接无纹的地砖面上却消不了尘缘,对着列祖列宗面壁思过不算什么,至少他压克住了公孙无忌的嚣妄,所以他一点都无后悔之意,却耿耿于怀法术修炼之路的暂时中断。

不与桃李争春风的纤妍少年拉下脑后的绯红丝绸发带,手指抚弄散开长发跪在前方密密罗列的祖先牌位之前沉默不言,看着祖宗的灵牌却桃花眸清亮得固执倔强,错的又不是他,凭什么。

现在他进修仙术的资格被剥夺,他才刚开始修的。

在唐玄吉的印象中,自知事起他的二哥就常常因惹祸被关,除了听下人说有一回是陪大哥到郊野寻找什么桃花源而碰过空酒杯,便连同大哥一道儿关进祠堂反省,其余时候都是与人争强斗殴又不服爹爹的管教才被关进去的。

可那又怎样呢,再从祠堂里出来又仍是往日样子,彤云烈火般的绯红衣裳却带着执拗的清凛,皙白手间汗湿泛青娥秀眉头都不皱一下,大步迈出祠堂扉槛亦是挺胸昂首眼色骄傲。

那一朝二哥打定主意必须找公孙家的长公子讨回公道就非做不可,那般清丽妍秀的人却相当固执,哪怕可能落得一身伤也总不肯认输的,是一定要赢了胜了才肯停手。

过了片刻唐玄吉的神思终于寸寸回归,那红衣身影将身边的剑佩在腰中后片刻不待地冲出祠堂,脚下不停,掠越大簇大簇开得满满当当粉色花朵后直直拔身从地下冲起,踏得檐顶时际转折腾挪启用‘风过梢’直前奔行,顷刻之间人已掠出府外。

五六岁的孩子跟着跑出祠堂范围也追不上,只听闻衣袂飘动的声音由近及远已栉密的屋脊疏无一人。

傍晚之际已渐趋静,若府里有人倾耳静听就能察觉到房檐上倏尔擦过的一道疾风,那一抹翩跹而锋锐的绯云彤焰身影在风中飘散铺开桃花一朵,晃过的暗赤色影子危险而骄傲,俊巧的身手脚下点落毫无声息,足见轻身功夫之强。

二哥美得实在让人害怕。

然幼小的唐玄吉打心底就是钦羡二哥那种直言敢为说做就做的性子,他办不到那样的随心所欲,不像二哥那般可以肆无忌惮地直以“弄玉”唤大哥,连对爹娘开口申请同意他也搬来此苑同哥哥们居于一室也没那胆量,何况亦不明长兄也从未去深察并提起他心思之因。

大哥都没去提,他又哪里好意思去说,而且他看到眸色清亮的二哥练武时绯衫翻飘露出皙白的右臂执剑英气之美,便未明何因心生恐惧。

但他就是怕二他。

事实上二哥也很疼爱他,昔年太原之时城郊的凤尾紫玉竹林自不必提,那时他过小,然父亲今昔河东为官,他也渐长,平日无事便喜欢往城西的桃林里跑,二哥也还未入宫,在那里随大哥学武,一见了他同样会将他从腋下托起举高并开心地原位转数个圈。

可为何当他跑动着走路仍未稳的足步向大哥抱一抱时,二哥莫名便沉了脸冷冷地斜睨他?

看着二哥不甚高兴他接近大哥,他也怯了胆,就常时地只能站在这个独苑外巴望。

雪莲色巧绘清莲映桃屏风前的莲华衣融着月光的优雅与宁静,唐玄吉却仍然不自觉地存了敬畏自端行止,望他的时候仰视着心,“爹爹明天回府要在‘翠辇阁’单独见你,说是想了解一下镇北侯那处的进展,是我自己要代了侍女来告诉大哥的,大哥千万别跟爹爹说,也这件事与仆人们无关。”再新奇环视一周这屋中的雅致摆设,初具审美的孩童忍不住心里暗暗羡叹大哥的尚情操好眼光,二哥的佳运气。

半扇轩窗下微风卷入,晶莹的水晶帘一颗颗如露水般滴晃,折了暮月星华之辉盈织起满室的灯烛华影,耀得小小孩子文秀的脸上神思通然,只要他那长他七龄的二哥不改眼色清凛个性骄傲,他便是永远隔在苑外也如何都好。

唐弄玉见四弟不吃糖果还出了神,以为这多年亲疏远近致使与这孩子薄屏膜隔时四弟的出语更教他有丝讪然,“吉儿是这样看大哥的?”忽地有些难过,是不是他对二弟终有偏私而非所以为的待所有弟妹皆公端,使得四弟会存那般的误辨?

蓝衣青蝶的孩子看着面前貌美宛如月中仙的长兄说起话来熨熨贴贴,星月烛华荡在他仙雅的脸上净而无暇,也直说了起来,“我平日极少跑来这里玩耍,大哥往常也基本和二哥呆在一块儿,甚少和下人们吩咐什么事,吉儿便乱猜大哥是否也像东厢院里的姨娘们一样家仆们犯了事就要责罚,是吉儿错想大哥了……”

原来若斯。

月黛秀眉蹙起的一瞬间又展了开去,看来他待四弟终不是自认为的那么没有偏心,还是对四弟的看护不够多,“整个曜国公府亦为吉儿的家,吉儿哪里都可以走的,何况此苑?”希望自己对弟妹们都能无所偏颇,“往后吉儿若想来这里便来,莫多拘束,明日就可以过来,顺便开始教你习武,你今年已五岁,是时候了。”

却是分了神,当年他配合师父教二弟学武之时,二弟也是这般幼小年纪。

时如逝水一去匆匆,想不到四弟也成长至了可以练武的年岁。

唐玄吉一听说能够学习武术了还是大哥来教,抑不住地开心非常,“真的吗?”不知道怎地就想到他二哥,那个容颜妍皙若桃花绯凤一般美丽却云豹一样锋锐的少年,总是昂着首骄傲睥睨的样让自己以见了他不自禁便气弱三分,“可是我怕二哥不高兴。”

唐弄玉抚了抚唐玄吉头上两侧包髻的一边,笑颜澄澈明静,“他现在不是在宫里?”突掠心神的某种似了悟又似惊惑的通感,令他倩兮的浅笑一僵,旋即又否定了那种道不清且极力逃避的异样可能,淡淡开口满是温柔安抚,“而且你说二哥要不要听大哥的?”

垮下来的秀白小脸重新恢复了属于孩童的纯真笑容,猛点头,“嗯!”低头看了眼手心捧的糖果,又看了看唐弄玉的水柔冰淡粉唇,鹿儿般乌圆纯澈的大眼里因词汇有限而盛满表不来的困惑。

纯洁无染的幼孩天真无邪的研究神色无任何邪思杂质。

风华玉雅的雪莲白却在这样纯净澄滢的眸光之中,冰雪般的面色渐渐泛染了若枫的红晕。

就在那朵雪色莲华清净有丝困惑和不自在之时,孩子终于说出心底桓存许久的话,“大哥,你是不是经常吃糖果呀?”

“什么?”怎么突然扯到了糖?

这和学功夫有什么关系?

孩子说得很是认真,“上次有一回我有个字忘了怎么念,只好过来找大哥,那时候大哥或许在桃花树下看书累了闭目休息,二哥便停止了练剑,然后他看了下周遭没人就悄悄地弯腰俯到您身上去吃您的嘴。”

那是一个晴光熠熠的午后,远望可见紫碧山房的轮廓苍翠绵延,近察则观树树桃花正开得繁艳,片片的脉脉抽丹,簇簇的卷云烟漫,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数花飘零,风定犹舞,无数蓬勃若繁星铺撒的桃花瓣一絮一絮地落于花下掩籍倦卧的雪色莲衫之上。

煦色韶光明媚,风飘树影拂朱栏,旋瓣轻舞飞斜光影的美丽繁华若一幅雅致精丽的绣图,更似天上人间的仙梦。

小小的男孩跑过环护的粉墙,奔过周垂的绿柳,停在绕越众花弯过的一带潺潺水溪侧,没敢跨上那座横覆溪上的极其小巧的汉白玉镂百花缠云霞弯圈拱桥,因为他看见对岸妍花菁草之间容颜妍皙的十二岁少年身形一转,清晰明丽的秀汗意外察觉镶以秀丽云石雕刻精美吉祥如意图纹的书卷枕形红木美人榻上,一袭雪莲白色的绸衣轻眠于繁漫零洒的桃瓣下,雪绸衣带与雪色裾尾从高榻上一路直直蜿蜒滑下于草地堆积的娇粉艳瓣上,长长的睫毛柔盖着那冰雪寒玉色的清肌,显出抹极淡的新月般的影廓。

随风浮动的桃瓣不断飘落树下,凝附于阖眸的雪莲一色衣裳似红砂落缀于白雪,榻上之人却恍若未觉,青丝流下,玉颈半露,雅观的睡姿亦与醒时的神光离合无二致,明志逸秋霜,玉颜艳春红,仙姿秀逸,孤冷出尘,教人若见白露未晞。

空涧幽莲绝美人,清旷远泊比云烟,藐姑云山有神人焉?

却少了谪仙那不可亵渎的玉洁,多分人想亲近的勾诱。

漫漫桃花轻无声息地飘落着,片刻亦是漫长。

一身绯云绛彤色泽软袍的清妍少年未知何故脸色竟顿时微红,像是察觉自己不该无礼般偏过头去,弃了剑的手拳头也越攥越紧,却终在理智之外轻盈无声地靠近暖榻上水玉色的萱草纹枕。

芭蕉碧浓,樱桃红透,几群娇鸟共啼花,这千觥韶华倾的春晴之景暖香如熏倾醉人意,周边蜂蝶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十二岁的彤云绯一动,两手修长纤丽的指尖抚上雪色白莲孤峭清灵的各边侧脸。

花絮间恰湍出一弯半月之状的溪水畔小男孩惊讶得瞠大了圆眼,更为吃惊的是,秀妍无双的那方赤红衣衫向下斜散而俯,本散在肩上的过腰长发披泻下来覆住皓皓凝脂肤似雪之人半边面颊,两瓣艳红绯炽便贴上了榻上人秀雅娟鼻下的两片清凉软玉。

惹动了莲心。

唐弄玉淡淡地蹙了蹙眉,“何时之事?”没法将这种自己尚也不懂的情况向这么小的孩子解释,想着先要弄清事情的前因后果。

宛如雏莺一般的童声,“就是您和二哥随爹爹从宫筵回来以后,二哥进宫之前。”

定了定心神,唐弄玉将杂念抛之脑后,长睫低覆掩去深瞳中尽是的复杂苦意,再看向唐玄吉时气度已复现素来的从容淡泊,轻缓地蹲下来,笑得高雅而怜柔,“吉儿现在正长着身体,何况明天就要过来学武了呢,要知道练剑可是很辛苦的,若是没休息好怎么成?”

小小的孩子很吃柔哄这一套,“嗯”一声便蹦蹦跳跳地推门出了屋,末了记起什么又转身返回细心地关好门,还透过门缝朝他俏皮地笑了笑。

唐弄玉含蓄地微笑看着四弟轻快掩扉的小身影,在幼孩关上门以后似疲累了般,维持的温和笑容渐渐隐去,不自察地手就握上了身畔的赤金镂空雕花扶手,紧得直到发出吱吱声方心神平静下来。

有些事他一直想刻意去忘,却又时时如克制不住的辱恨一般还得刻刻强力作负累般压在心底,令他每一回想便恨不得立刻将突厥国师碎尸万段。

他唐弄玉这辈子唯两件事不能忍,一是侵害他的二弟唐登云,二便是把他当女人一样纵肆调笑亵侮。

幽幽吐出口清气,他虽不喜人无空间地触到他,亦不深悉二弟作那举动的是何心思,却毫不反感甚至心神轻微地有丝动摇,然同时于刹那勾起的一些别的前情旧事,令他浮上唇边的笑意又一次减淡。

独然卓立的雪莲一回眸望了屋室四周辉明的灯烛,挥袖捏个符印一方风动几乎同刻烛熄火灭。

幽黑一片,黯淡月华,漆黑里一双秋水凤目泠泠深潭悄怆幽邃,花静月好的模样却雪玉般的面色如罩寒霜,清灵的眼眸之底亦宛如冰封。

仿佛一切凝定如死。

踱步窗下,一屋烛光熄灭之后风声不停,苍穹无星,只余一弯冷月凄凄照著人间的一切。

胸口似堵了一团寒冰,窗棂外的淡色月光轻照于长发盖过一半玉璧般的脸颊上,照不到的另半侧神色黯无明影,仿佛冬季里深沉的层霾般阴沉。

那次横扫突厥取胜回境却半途接到线人来报,说是中原与突厥边界屡屡有孩童莫名失踪,有男有女,搅得边疆黎民鸡犬不宁,他令行军的队伍先行返境后乔装改扮,换上普通白衣独身一人明察暗访,意外在一处丛草乱生的坳口从一伙突厥打扮的士兵手中救下镇北侯的妻儿仨,而后顺藤摸瓜就查到那些被拐带幼童的集中所置洞穴地点,却于燕山南麓一带与突厥国师呼延浩狭路相逢。

呼——延——浩!

谁的脏手那么丧心病狂,掌心翻动施咒发法,化碎了他身上衣服如满天雪白色的蝴蝶纷飞舞动而去,捆住他施不出法力的天缚锁割在皮肤上疼了一世。

也让他铭记此辱身之恨一生!

若不是奉旨赶到的天宝将军令狐成撒以佛珠破阵,并脱下裳外的联珠锦青羽大毛斗篷罩住他,还抱他上驹一起共马策驰回令狐成在京城外的一所私邸,只怕未尝一败的他羞愤之下会咬舌自尽。

他不知道突厥何时请来这么个厉害角色,也不知道呼延浩究竟从何而来,似乎是一夜之间就凭空冒出来,更扰惑的是那个突厥国师是从何而知他的曜国公世子的身份,他明明更换了衣服作市井常人家的秀才公子装束,总之就是突然出现的呼延浩令他事无先备猝不及防吃了大亏。

一念洞明,万念俱灰,却心口记恨的烈火烧灼得灵魂焦裂剧痛。

简直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静静独立如莲花般清雅出尘的身影似笼了一身霜雪之气,眉心的朱砂红色莲华冷中见烈,便是那次变故才被赐圣旨限禁于曜国公府内,也是那回变生肘腋他悄自远驰昆仑求到特殊朱砂印于额首正中作莲花状,尔后便是不知昼夜地勤修咒术。

这世上无耻之徒的底限一个比一个超出他的想象,没有最卑鄙,只有更歹劣。

万未预期凡间的战场竟也请上不相干的学法者,他若是仍与过去一样居安不思危,总自认为现实不大会偏离预想,对某些该未雨绸缪之事却自负地轻心侥幸的话,这次法术上的斗败事件仍会继续上演。

失败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析清因何而败后,却仍不作警训和改进照样原地原摔。

他起先是大意了,认为凡夫战场无须用至高深玄术,亦觉得对付凡人使那些精奥玄法未免杀鸡用牛刀且不公平,况他也只是乾元真人在外单独收的徒弟,未正式上山拜入教门,故而对玄门仙法的内修外修不够重视掉以轻心。

结果甭说昆仑修真门突然联合布下的结界他总被透明的气墙弹回,连修为不过方到辟谷期的呼延浩都对付不了。

回头想想他自己因先前的轻视也勉强才过筑基期,法上打不过敌手亦属正常,然突厥请到了那样一个人物无疑如虎添翼更涨气焰。

事态紧急,此人若不除,不仅边境防守全线崩盘加重兵连祸结,还复滋后患为祸泱泱大康数兆子民,届时衰势立分民生凋敝,就算康军众志成城背水一战也只怕狂澜难挽。

而他,亦难消心头之恨。

胸腔泛冰了一阵又热血如涌,只觉得地面微晃,心中忽沉忽飘,转了半身背靠窗边墙壁手抚上胸口方有轻微缓和。

难道……又要重开一次封神榜么?

腥甜在唇齿打转,吞吐的只有自己撕心般的痛喘,亘久,才理顺呼吸,强压住胸口翻腾的气血,配合着克制心意的心法,手腕一转开始结法调疗自身经络。

昆仑山脚赐砂道人的叮嘱他牢记在心,又怎会让自己血气激荡加速反噬?

幸好他的师父清流子在传授仙术前有先见之明地先教他克心静法,在指尖开始凝有点点星光之后,他便被自顶而下螺旋形转动的莹雪白光笼罩。

体内集散的真气清清凉凉反复运转了一遍又一遍,似有疗伤之效,待他渐渐冷下心中那盏沸茶,心思方始逐渐清澄,凤眸里一片空澈才发现四周漆黑如幕。

月色如练,星稀云淡,黑暗里唐弄玉抬起双手虽看不到自己的掌心,却意识到他又有了施术的能力。

趁此机会他得施一次咒法,一来看看自己现下进阶至哪个层次,二来……他对少龄入京的二弟放不下心。

心思既动,长袖灌风,双手加附了些清虚灵力圈画太极阴阳图案结为一个传送阵法,一团雪洁白光莹亮而起的霎时,人已置身于足周亮起的阵内倏匿消隐。

长安未央宫关禁置各地质子们的别苑里,中庭出现了一圈光华闪烁的边缀莲花阵型图,流光溢彩的华芒水波荡漾般流动,一个如玉如琢皎月初照般的人走出传送阵,冰肌雪肤出水不濡,眉心玲珑红莲添色,神幻的姿容璨若雪华。

一拢白月光下唐弄玉单袖清拂收隐法阵,目光直往新入宫的质子居所的方向,长长的外衫后摆拂过地面有着无言的簌簌声,如同流雪般逶迤身后,却隐藏于波澜不惊的暗黑中,顺顺利利地穿走过怪石奇翠点缀的相衔甬路,停于一栋上下各色花树错落相映的凡阁前。

应该便是此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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