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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漫卷流年忆往昔(二)

虽说雪龙绯凤以念佑六道众生之功德托生此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然百千劫不灭的因果循环所作之业轮回至此世,终仍由是因缘际会而避不过必须的百世酬偿,瞬息间就乐极悲生,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血肉作土后的的山河永寂谁会一季季记得这一场浮斓华息。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一时间有片刻的抑静。

唐远道秀媚狭长的双眼闭上,到底是谁在耳侧对他说着彼岸灯火心之所向,今景所见却是冷镜残钩三更榻凉。

吾不识君曾梦见,长松落雪惊醉眠,一环扣一环的谜局剥蚀了曾经如海梅林的繁瓣灿烂,现今他卷身扑朔迷离的漩涡暂出不得举步维艰,而那个曾剑劈梅树闯踏梅海强行扣他肩骨虏劫他去的暴虐晋王已摇身登上了九龙御座,棱角愈发地分明,秉性也愈加地暴戾。

谁说的风月琳琅与子偕臧,可是到最后结果怎样,成了落梅丁零,孤坐未央。

前一刻还是俊逸无双年岁之人携着他峰稜遍览,轻说黄昏晓月的负责爱语,眨眼高居庙堂对他亮出了刀剑寒影,同破南陈建康朝都的出生入死现在都成了他心有反念的猜嫌罪证,高座上人的锐利目光像劈开梅林的寒剑剜在后背,变得如此陌生的人……寥落如晨星的记忆被唤起,自决裂那日再未回暖的冷感冻痛了他,徊绕上林苑的年年春风开尽了荼靡,锦瑟韶光还真就消沉厉变成了逐鹿称雄之恨。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回忆里的年月,美姿容善举止的晋王为他燃放的烟花里有渔舟晚唱,烟雨彷徨。

急涌上心头的郁怆,下一秒伸手掩灭了炉上的燃香,罢了,一座江山又怎能容得下两尊神仙,烟笼柳暗唯有热膻血液才能唤醒些什么,趁乱自立一决高下的野心日滋夜长。

太原,晋阳,昔往借讨伐反贼刘武周之名私蓄兵马,就是意在天下而慢慢才暗得了今朝稍转良端的反被动为主动,无人能察地逐步占据了点有利形势,将来的河东城想来也必会收归囊下。

庸庸扰扰的梅香说不出的安适,心也宁静下来,忽然想及方才稍些失控的走样态度敛整了下情绪,片刻勾起嘴角对清流子一笑,“唐某的话意是北齐之后的君主都没有这两种失传的颜色,还不照样有兴有亡,故而在下认为家国兴替与神传的颜色毫无关系。”

清流子既不予急辨,也不针对唐远道刚才非刻意的偏激反驳内生暗火不依不饶,更不诱于他的媚惑笑容而改变一贯的立场,只是可悯他举止言笑间蕴流千百风情的绝世芳华竟因情所缚,为情所困,却不晓这与天背道而驰的孽情会令人更沦入命途莫测的凶劫衰迈,当真实是扼腕奈叹苍天难料,造化戏人。

北齐双主的殷鉴不远,曜国公那般聪颖绝伦的灵妙之人又怎会思不透,全是情障所致,悲夫恸哉。

不知该怎样说才可点得他澄涤灵台破迷开悟,唯冀对方能听明自己话中暗含的警幻仙子之神训,“然正因雪莲白和彤云绯这两种色泽合璧确实多朝多代镇护国祚绵泽,且只要是勤政爱民为百姓着想的君王,哪怕并非一位多有为之君,如藏存二色于手则定九州归服而一统天下,但一失之则象征气数已尽亡国去家,因而坊市皆有‘得凤莲者得天下’的传语。”见得那袭妖娆如画的艳紫沉垂眼睑的睫毛下微微露出一丝光亮,再不通融却含蓄地直指真相,“若不是孝昭帝和武成帝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隐不藏授人以柄的逆道悖行,亦不会上行下效不肖子孙断送了大齐河山,以违上古龙凤灵神誓言故,是而有国位不长久之虞,更为世人所轻,终不越二代而去国灭家。”

唐远道神色不禁微微凛然,须臾竟浅浅一笑,“既若斯,真人应收得这两匹落世灵泽永作封存才是,今日展于唐某面前莫不是上天有密意降授?您知晓唐某如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复遭忌于今上,半世潦倒,唐某又怎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况就算真人确信唐某乃天选呼风唤雨的经天纬地,又怎笃断这俩孩儿……”妖妍的紫色分明是想起了什么住口不言,目色幽幽地瞟向窗外,种的几株因为次子的出生而开得夭丽的桃花点点朱光,窈灼妍红。

一些永矢弗谖的过尘,内心止不住滔涌。

雪龙,幻莲霜龙巅的冰天雪莲;绯凤,云桃绯凤顶的炎境绯桃……

曾有一位书生打扮模样的善相人者,姓史讳世良,对他说“公骨法非常,必为人主,愿自爱,勿忘鄙言。”此话他听后颇为自负却还不至背生反骨,随后长子出世时冰霜梦境里的雪龙化莲,尔今次子诞生不仅天现火凤祥景又隆冬腊月催开绯艳桃花灼娆似焰,再联系那从古传今延述代代的奇幻传说和雪龙绯凤的誓诺,教他怎样不因这些种种的巧合而心显忐忑。

心底微乱的根本并非所有现象都指明他将有天下被人悉知,而是根源于那个传自上古的神话令他心隐难安。

历顺朝代兴衰更迭与雪莲白彤云绯的关联,两个儿子出生时四周环景或梦示或祥现的漫展显征,让人很难不同维帮天庭稳平三界的两位上神联想起来,而他们幻形化身之前的愿言……如若自己真的当御河山,自然希望唐家基业万世流传,可虽说知子若父,他又如何保证两个孩儿遵圣贤嘱诲谨守礼教?

然而曜国公直至这次子在今帝特为举办的抓周宴上,才发觉自己是大错特错,虽然次子并未如长子在先帝注凝下抓了帝王象征的玉圭弄之不舍,使他心石落地算松了口气,然而在他以为次子会选别的新奇玩意儿当口,红衣柔软的秀美男娃却兀自抓住了兄长紧不放手。

不过此段且乃后禀了。

待得一世孤寂雪埋心殇,扉外却绽开出朵朵桃花苞蕾灿染绯霞,半幅红尘,万丈烟云,又如华盖流虹的潋滟烟泽,妖妩浮艳,华彩盛章,若潭静水的明澈天色下轻若薄绡的桃花瓣雨般簌簌而落,风微尘软落红飘,流花照影,香芬清奇,馥艳如斯倒也不俗。

花叶缠繁间漏泻下如金的日华之光,漫在一滟暖澜里的雪色雅莲之上,满园的艳光便凝绯成了玉雪云花,雾锁烟迷,情生意动。

希颜郡主窦元贞今贵为曜国公夫人,妇道人家是不宜插嘴的,只抱着怀里沉睡的足月男婴眸线在夫君与乾元真人中间转来转去,她空下的另一手牵着的长子唐弄玉美丽凤眸淡定明静,泛着若水月一样润润的轻光幽泽,却仿佛悠睨了世间百态千年般万尘不着于眸,温温静静得如同水墨浸染的画中仙童般雪肤玉貌,容止泰然。

清甜凝润的空气里溢漫着属于唐弄玉独有的莲花清气。

小小年纪就清颜素雪,眉目奇秀,别有与众不同的清逸灵秀的脱尘风华,看在唐远道眼里却若把锥子刺进自己的心口。

长得越来越像……明明是自出的骨血亲儿,他万分确定的,夫人窦氏人如其名一心贞向于他,竟为什么长子会像那个他无意加害却仍是因他而逝的那朵胭脂海棠,沈涵熙,教他每至忆起就倍感亏欠。

旧事……那朵软香浓玉的房陵太子,今上沈阔的亲长兄,也是帝王深爱的人。

原以为已慢渐平息过去的纠葛全因长子越发像故人的容颜而全然复苏。

难道是上苍开始对他施罚了吗?

为何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要面对那双流泄如水如月华光的清缓瞳子,而且还是时时刻刻呢?

日沉月升的循环里每时每刻提醒着自己心上重载的忏悔。

沉远的记忆如细长的流水汩汩注入,愈久愈痛,幽囚废太子沈涵熙的九华鸣鸾殿死寂暗沉,不见殿周曾滴滴金丝爆开的伞形彩丽焰雨,星尘般的鲜黄耀红孔雀蓝也颓黯成殿内深晦的颜色,无光消声,唯有殿外震耳的雷声和大雨滂沱的噪音,更显四下静得怕人。

跪地的寥寥几个宫人哀哭声杂在雨声中听来并不真切,大大敞推的暗朱漆花雕镂殿门外沉晦的云雷滚滚,被檀窗外电光照亮的殿室里是绵绵无绝深入骨髓的绝憾。

玉殒琼碎,疏影横窗,雨夜的寒冷复漫了进来,直教人登感寒意侵骨,散尽香灰。

梦中长歌向谁边,他看见棠花般肌肤润白的沈涵熙慢慢闭上似红粉修容的美目,看见誉升新太子的晋王沈阔右手握起废太子秀气的指贴在颊畔,在那朵软胭海棠呼出最后一口气后突有撕裂般的嚎喊震彻九霄。

曜国公深深记得那一年所有的感官都迷混蒙沌不清,满瞳只见沈阔那失心疯般一扬眸看得清楚的眼神里颓丧而不甘心,毫不掩饰的愤懑哀怨如轻翾翛然的青锋,却空洞洞地盯着雕花殿阁的顶棚,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崩毁塌陷。

这一幕使唐远道的心如在冰水里浸过一般寒痛至极。

惊雷四震,闪电的轰鸣一声又一声盘徘在未央宫群殿之顶,蓦地劈开远空一线窄窄的夜色,隆隆雷声后紧随而至的是混着四起的哀音漫传宫苑的云板声连扣不断,整座皇宫渐渐哀鸣遍地。

国有大丧,天下皆知。

数道刺目的闪电划裂天际,照得伫在一旁的曜国公细白皮肤仿若透明,亦照出狭长眼中乍现难以置信的慌惶惊诧,这是……觉知一现便明晓圣上殡天了。

直直地站在那儿,他还是赶来晚了,这世上唯一说话极具分量可以为他作证的长辈驾崩了,他终于百口莫辩。

沈阔似是受够了那些若隐若浮的哀哭,豁地斥道“闭嘴!”止了那些宫眷的泣声,却出人意料地不予理会他们不住磕头求饶极惧怕的神情,而是在他们大气不敢出的忐忑惊恐中,以旁人从未见过的轻慢体势温缓地将气息已止的兄长横抱而起,向殿外走去。

他的大哥率意任情却识达古今,优礼士人,宽接大臣,性情绝无矫饰假装,纯善温柔得对待下人亦是极为宽和的,他又怎忍心不顾大哥的意愿原则迁罪别人,让其走得不安宁呢?

步子很稳,很慢,眼睛却不离怀中陷入永眠之人,像要用尽能抓住每寸光阴的力气把沈涵熙的模样深深印刻进瞳孔最深处,只有走过唐远道身边之时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唐远道不知如何形容那时候视线对触一瞬的心情,宛如火灼般瑟痛了一下,那双鹰隼般的眼深黑得望不见底绪,仿佛心殇若死却突然一锋疾过生生如恨的厉色,忽闪而逝。

仅仅是太过于短暂的神色,却令他想说的字词鲠在喉头发不出,更何谈解释,再言事已至此说什么都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不动亦不移地看着沈阔抱着已薨的沈涵熙淡出视线,半梦半醒之间嘴角竟漫起了静柔的笑容,表情却始终淡静似月下零落入土的片片凝梅,沉陷轮回挣扎不起。

他和新太子之间已然生死无话。

檐水穿墙,长夜未央,新储君沈阔就在惶惶跪了一地惊恐万状的宫侍中间,抱着已逝废太子走入瓢泼的暴雨,阴郁地穿过倾盆寒雨淋漓的庭院,却非朝着康文帝重病卧榻的仁寿宫大宝殿,而是向着尚为晋王时所居的昀昭殿方向走远。

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

心中倏掠的无数片段模糊杂乱得若蝴蝶翩翩的翅,只觉得眼周热得欲有一道辣意想奔涌着流出,刹那间的眼前转暗才蓦然惊觉,思忆里琼华仙境般的天地早已褪卸颜色多载。

只是自己仍未放过自己。

琉璃幻境之底显出了的尽是灰败,好像还处在雨夜宫禁内的哀钟长鸣遍宫举悲之中,四周哀声一片,却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无甚感知,与繁嚣阻绝,耳边听到的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气息。

如欢如殇,如思如忘,把眼中差点外溢的水光迫回去,目光复落向外阶侧雪华胧绕的暖澜温波,一顷暖烟水莲轻曳,雪绿相映,漓漓射影的水面还轻敷了临波桃花,那艳丽的色彩随风洒落清水莲间,轻霞般的细碎香蕊便缀了清莲周逸流流澜澜的浅晕,溶情融景,相得益彰。

水静莲香,霞染天光,玉楼朱颜,惠风和畅,雪里繁花横波媚明霞,佳好的府苑隅景,可唐远道全身的血液似在瞬间转凉。

如果单单是雪莲白和彤云绯这两种失传的灵气颜色,倒也没甚好多心的,他忧思的是上古那两位修仙者临终前的誓愿显灵,乾元真人清流子对长子次子的语言,长子降诞时全唐府梦到的雪龙化莲,次子出生时大家看到的云霞火凤兼冬绽桃花……还有长子在次子临世之后非同别的孩童对弟弟的异常关注,以及次子一落地便只望长子的情形,无不叫他心头剧跳。

尽管一再勉慰自己不要太过多想,可是婴孩纯然清澈的眸子一见了长子,竟就只落了长子的身影,使他如何还能装作无动于衷?

作为两个儿子的父亲,他哪里会想看见自己的孩儿兄弟分道或相互仇怨彼此,只是想了一想那或许不存在的万分之一,心口便痛不可当。

母亲身畔仅六七岁的唐弄玉稚龄已不掩仙雅,哪怕一个侧容都透着玉骨里的清灵,况自降世起就是极让爹娘双亲省心的雅静男孩,即便半懂不懂大人们交谈什么,也是乖巧清静地立在娘亲身边不去打扰,况他现在被厅外的软绯轻雪吸引了目光,千方百计逗引着方足月的弟弟看外头,也便看不到爹爹忧忡的心神。

乾元真人见唐远道不再回驳而是低首凝思反而放了心,自己真的没有算错人,对方确有经纶天下之才与远志,并要他不误会自己的此番来意刺探虚实扣以反罪,不用动辄生疑固闭自心千虑一失,“贫道敢把雪莲白和彤云绯交给国公,自是看到国公如史世良所语秉直无私,倜傥豁达且宽仁容众,真率任性却鸿图在心,领仕族之风骚,聚天下之贤德,无贵贱咸得其欢心,日后若是乘势起军剑指天下,成王业击破乱世纷争,驱除外侮开疆辟土定威服四方万夷咸朝,笑点江山独傲宇内,成不世之伟业,创千秋之盛世。”一段话舒开了曜国公忧蹙的静涩眉宇,清流子便再接再厉地宽解,“相信以您的英才天纵定成大有作为的一代雄主之人,绝对在亲子之题上会纲举目张,父子亲睦,上慈下孝,您的大公子和二公子,亦定能恩仇相泯,化险为夷。”

一席话说得唐远道内心宽宥了不少,且这夺取皇权的至极诱惑,又有谁能抗拒得了,“但愿承真人吉言,假若淑德确有称孤道寡的那一日,定备上金钱财帛以飨昆仑。”些懒地说着,移步到桌案的另一侧,看着窗外池面粉色桃朵和雪白水莲一齐顺着风向轻摇轻摆,“本官也相信真人一介修道之人断不会做出逆违天意之事,助纣为虐涂炭生灵的果报也是真人无法也承担不了,顺天者昌,只不过奉承话就不必再多言了,淑德一个红尘障重凡夫,如何能随心就可平衡消弭仙神复杂的誓力与业果?”

“不错,国公智聪绝顶,贫道也便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清流子直言不讳地指出,“国公若是高众一层,亦不会不懂守旧待时,更不会不明应远离某种邪思邪行,诸恶之中惟佞邪之报天律最严,不但亲族含羞,人神共忿,尤使子孙蒙垢受报,而正所谓同业相引共业招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您的所言所行,感召并影响被北齐双主某一心行玷染神识的同业子嗣,亦不足为奇。”深心之中无奈地一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若是各嗜皆好却独有稍些习气当体即恶须得受惩,确实可惜异常,而此两子本身亦存业结于身,这既得酬偿宿业又是当记于唐远道一脉上的罚报,种种缘牵形成错综复杂的业报网,但是若训法有方,则保不定日后作强梁,“然贫道见您心负吞食天下之志,复视瞻不凡治方有道,本便该是那立于天下之顶傲视苍生之人,故而贫道顺应天命专程来为您排忧解难,禳灾消患。”

唐远道见清流子并未提至揭破六年前自己稍露的不敬之过,而是一种慈悯凡夫无明行识的宽博和淡然,复又想到自己的某些阴私之行……眼角微狭,勾勒出一个妖媚冰凉的淡淡神色,越发认为乃己之罪终致祸延子孙,暗怪自己父责之失害了两个孩儿。

曜国公思前想后心中的闷沉又多了几重,希颜郡主窦元贞因为爱子之心而一门心思集中在乾元真人后面的话上,是而并未注意到夫君唐远道那如画的绝好容颜,自然也探查不到他眼底所现世界的黯色。

圈紧了怀内卷裹着彤云漫漫织金云锦的婴孩,“真人有何锦囊妙计或符语良方不妨道来尽用,只要吾之二儿平安,不论需要小妇人做什么都绝不皱一下眉,定全力配合。”

清流子听言小吃了一惊,连她的夫君曜国公亦侧眸淡淡看她,璨华目光变幻不定,心里有愧感,从设计娶她入府的那一日起,就蹉跎了她本当柳媚花好的幸福一生,如今她全部的寄托便是膝下的这两个稚儿了。

乾元真人半背过身子面对着希颜郡主,“夫人何出此言,还不快快请起?且世上根本无宿命注定一说,况贵府大公子和二公子又乃承天景命应时而降之人,定能得神明三时护念而保得六时吉祥的。”

慈母之心多挂娇儿又哪里听得进后头的慰藉话去,乃复苦求再四,“还请真人垂慈救乎我儿,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开言,只要是小妇人能办到的一定绝不会稍怠,就算您要小妇人和两个郎儿给您下跪磕头也成。”便抱着怀里的幼婴并牵下长子的边袖准备共跪。

“夫人这是做什么,不是折贫道的福么?”眉间微锁,可怜天下父母心,飒然晃甩拂尘将母子三人托住,温重和气地慰言道,“虽说定业不可转,然在业果成熟之前还是有不定的变数的,贫道是有逆天改命之妙方……”

窦元贞念子心切顾不得其它了截住他的话去,“是什么?”她的全部仰仗,全部希望,都在两个幼子身上,无论如何她都要他们安然无恙。

颇有些憾然地看她,“若郡主肯舍得,贫道当愿收任一子为徒,成年后令使返归再叙天伦……”话音未尽窦氏早已脸色大变,怀中清美妍秀的柔软男娃也似极有灵性地哇哭起来,惹得他仅六岁的长兄唐弄玉赶紧懂事地轻轻抚拍他。

秀美的娃娃在兄长的拍慰下哭声渐止,却精灵一般用一双桃花眼狠瞪向清流子,可这么小的弟弟唐弄玉又不知得如何去说劝,只能啼笑皆非地任之由之。

希颜郡主听说两个儿子中必须有一个暂时出家清修便内心大为不舍,“小妇人就只有这么两个孩子,他们也都还小,却得兄弟稚年分离其一出家,真人不是要我的命么?何况他们兄弟幼岁就被迫天南海北各自一方未免残忍了些,难道就无万全之法么?”

清流子毕竟真修行之人,岂会在意一个才满月的小男娃愤恨的瞪视神情,只是担心这俩兄弟未来的运程,便以慈悲之眼观之,以慈悲之心悯之,转而向缄默以对的唐远道和盘托出实情,“贫道一心为天下苍生福祉,非是为己,且贫道亦不愿看到仁礼若唐门将来有嫡脉趋往终现互残惨势之危患,故此得师门许可特下山入世化解这一场不算宿怨的熟业,平灭唐府棘手的隐乱宅忧。虽天机不可泄露,然以国公之聪慧相信已清楚贫道所指为何。”

窦元贞心中怦然牵动,顿有几分了然,她纵然并无连贯听全仅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断续还有所缺漏,却也多多少少听了个大概,便隐隐有关于两个儿子的来历的答案浮上心头,可是她仍无法相信她的两个孩子会与上古神话里的修仙者有关联。

百般滋味都纠结在了一处,她不管俩儿子前生有什么牵扯纠缠,是什么身份,今生今世他们兄弟两个都是她辛辛苦苦怀胎十月一朝娩下的,她哪里肯孩子未成人就生生骨肉分离?“就别无它法了吗?”

乾元真人很感为难,却极是理解身为人母的护子之心,早在南北仍是分庭的时期便听闻过这位希颜郡主的传奇言传,她的母亲襄阳长公主,乃位辈排于北周武帝宇文邕之上的北周文帝宇文泰第五女,诞娩的她自是宇文泰之外孙女并喊宇文邕一声舅父,其父又是北周定州总管神武公窦毅,故而身世极显尊贵封位“希颜郡主”。

童时更有光可鉴人的过膝发长,端颜殊妙,容貌绝等,还有一颗心似殷商国相比干有千万的窍,虽养于宫中却胆智非常,乃见识不俗的一代奇女子。

曾六岁时闻得舅舅周武帝与皇后突厥公主夫妻失和,便劝言道,“四边未静,突厥尚强,愿舅抑情抚慰,以苍生为念。但须突厥之助,则江南与关东不能为患矣!”髫年之龄能有如此见解顿时语惊四座,武帝为首正色以对,立纳小甥女窦元贞之谏语而对阿史那皇后态度大为转变。

七岁时逢沈国公沈坚篡位,宇文家族被诛杀殆尽,希颜郡主闻讯叹曰,“恨我不为男子,救舅氏之患!”却被窦毅与襄阳长公主忙掩其口。

“汝勿妄言,灭吾族矣!”窦毅其后对妻子征询语道,“此女才貌如此,不可妄以许人,当为求贤夫。”

而窦元贞更因劝谏武帝亲近和亲的柔然公主而得到褒赞,因而当时名将公孙晟(后曜太宗唐登云之岳父)言,“此奇女必有奇子,可为婚姻。”却由七岁便袭封曜国公且素有“梅馨公子”美赞的少年才俊唐远道雀屏中选娶回了府。

清流子仿似万事不萦于心,却仍不免悲天悯人的普怜万灵之心,这窦氏虽言胆识不凡,却终究做了母亲,所想所计自困局于眼前小方世界。

哄好弟弟的唐弄玉突然掩口而笑,小步至父亲面前拖着他的袖袍,“爹。”突又想起什么连忙退开行了个正礼,“孩儿恳请父亲容弄玉与道长聊叙一番。”

乾元真人差些哑然失笑,看这方六七岁的曜公世子遣词造句中卑亢得当得拿捏有度,果然验证了公孙晟的预言,奇女真有奇子也。

唐远道浅淡地轻笑着,摸了摸爱子头顶,“弄玉可是想拜真人为师?”前些阵子此儿堂考拿得高分便与母亲窦氏夸耀,自己外出一阵归府听明此事便训斥了他几句并告诫应不骄不躁,还不得以其能自傲,更不以能其缺而自卑,不想今日长子当真戒骄戒躁又不失尊面,自己甚觉欣慰。

倾身理顺长子散落出的一小丝长发,长眸中睿智的神采和慈爱的光华若水中清澈波光般在流转,儿子始终是要长大自立的,父母不能代替他们走人生道路,若非特事特策且无伤大雅,仍是得自小让他们学会自己去择抉,若长子心向修道那他绝不会阻拦。

说不定真若清流子所言能让唐家化灾为祥,又可得全二子之命。

不过……目光在长子的面上凝伫了片刻,慈柔又不乏暗含的隐诫,不骄躁也不自卑不自亢可是包括了语态恭敬谦逊在内的。

唐弄玉知晓父亲无声的告诫,同时既不点头亦不摇头,而是微微垂下头思索少顷,长长的卷睫仍轻覆于雪白的眼睑上,“待孩儿问过之后便作分晓……”父亲虽未有反对之声,连神色亦是默可,然道道淡淡然的微压如水而来,他不敢再私起微错的小心思。

再望父亲一眼后走到乾元真人跟前,似模似样地正了一个道家礼,正色仰上望住清流子,“道长师傅,在您收我为徒之前,弄玉能不能问您些问题?”

清流子颇觉忍俊地看着他拢在后脑中央的小发髻,慈蔼地问他,“世子有话不妨直讲。”

六岁孩童豆丁般的小身子冰凉沁软,柔糯的嗓音是孩提独有的娇甜,“据弄玉所知修真门下是拒收不孝不悌不忠不义之徒的,若父母在而弄玉私自远游是为不孝,弟在襁褓而弄玉离之疏待是为不悌,唐家身受朝恩而报国之必任断于弄玉辜负四恩是为不忠,弄玉承袭世子之位却陷唐氏亲族于寡廉鲜耻之指诟是为不义。试问像弄玉这般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合得道门标准否?”

“这……”童真的殷切头一回让乾元真人无言以对,然眼中却渐现惊赞之色。

公孙晟真的好眼力,希颜郡主髫年之时已是胸负山川幼显奇智,想不到这曜公世子更是才六七岁便青胜于蓝少小老成,心包太虚,量周沙界,如是的神慧自运胸壑万千,将来定可畅行无碍地创建一番功业,慑定寰宇,功彪千古,令天下咸服。

就冲着这男童的字字在理柔善待人,自己就算拼尽全力也得努力地化戾气为祥和,止干戈为玉帛,何况他又是极稀有的半仙之体,不修些仙术玄法未免浪费了天造之材。

粼粼眼波从唐远道眼帘下荡漾出来,融溶为丝丝流水惜烟霞,削薄的水淡粉唇柔勾却神情淡若柳丝。

这般恪尽礼数又天材英博的孩子除了是自己的血脉,谁还会有?

越发地暗自得意,狐狸样的长眸清出锋芒,当初他娶窦元贞全是出于私心,既可为自己那不到万不得已仍会捺藏的吞吐天地之志添一把助力,又断绝了当时仍是晋王的沈阔搜罗形神类似故太子之人以解痴思之心,毕竟发妻希颜郡主与故太子沈涵熙亦沾连裙带,自然形貌相似度有五六分,自己又同已成九五的沈阔血缘表亲,那么长子弄玉的颜貌神似房陵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况长子机变权衡且不弱的性格亦是延承于自己,若说不是己出绝无人信,他还有什么好疑惑的,也只有他才会生出如是满腹韬晦的奇子!

唐弄玉的凤眸之华宛如月光静静流淌,“况且若仍蒙真人不弃收入门中,也会坏了道真清规使师傅陷入尴窘的难地被人蔑唾,那更增了弄玉的罪过了。”见清流子有所动容便更加地晓以大义,“弄玉能得道长的垂睐乃是弄玉千世百载修来的福运,弄玉也极愿拜真人这般简静无为的真修行人为师学习玄术,然若要弃父母兄弟家族责任于不顾,请恕弄玉万不敢从,如师傅切惜弄玉之质……”期问的眼神,带着清澄静谧的月华,却是分明的了然确笃。

“何妨在此太原城外唐门拥属的凤尾紫玉竹林内独传玄法,对否?”读心术念出了小孩心中的思量就晓自己有心收他为徒之决意已被他全悉,否则这孩子哪会成竹于胸说出那番欲擒故纵的言语,暗道这男孩果真极涵慧灵之气,审阅人心之准切非常人可及,便不再掩藏赞叹之色,“这样既可以全忠孝之德又能称心如意地拜习仙法,是也不是?”

孩子一听乾元真人这番说法便心知愿望达成,虽因天性冷凉且早有所料而非有多少的喜出望外,却仍衔了缕恬淡的轻微笑意敛衽而拜,“徒儿弄玉拜见师父。”

孺子可教也!

清流子摸须满意地看着跟前拜倒的男童从善如流深觉喜悦,收得佳徒又折中两全谁都皆大欢喜,“拜师可为,然汝当切记,纵算你天质超群能修起来比别人轻而易举事半功倍,但终归一介凡人,未必时时仙术可发挥而出或运用自如,每至彼刻尔仅能使挥凡间功夫,全凭尔心念善恶为判,然具事还当依时况而显,同时亦免不了常人不可免的病苦。”

暂说于此飘然消隐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耀着萤光的尘星玉屑随着花雨降下,案上的雪莲白上便多了一块附坠雪色流苏的羊脂白玉莲花佩,彤云绯上多了坠有绯红凤翎宫羽的流云形红云母。

夕阳西沉之际,天边的绚丽霞光映于太原城郊的岚山湖面,水光跃金,光芒炫彩,倒影天空掠过的一群归巢倦鸟,湖岸的云龙山上平铺着弥漫云气,似隔绝了滚滚红尘,阻挡了滔滔喧嚣,宁静致远,鸟翅虫鸣倶是安恬。

落日的余晖耀灼其华,却山景淡宁得唯聆清风丝丝缕缕入松林之声,音响深沉,宛若微涛。

山河运转,风卷云飞,清流子悬立于缠绕的云雾之上,俯瞰人间的瑶草桃花,琼枝玉树,叹一切浮华皆不长久,只于事在人为方改幻变通,但愿这无边清净的万里江河笙箫一曲霓舞盛世不终,巨阙飞璜同在山河传千秋万代绵年不息。

自那日后清流子每朝必至凤尾紫玉竹林督导唐弄玉修炼,先是教授与《玉月心经》同源的《素玉诀》这克制心意的凡间道家功夫,后至根基夯实牢固方才始传仙门玄法,然不知出何缘因有段时日对于仙术唐弄玉的进展平平,甚而心存抵触乃至弃练,连修法伊始都不让从小同吃同住的二弟唐登云再跟于身边边观摩边玩耍,更不用说三弟和四弟了,可其后在二弟亦开始学习与《素玉诀》相互应援分进合击的《凤明诀》,唐弄玉乃又复始修仙习玄。

国公府的三公子与四公子岁数小不懂什么自然无何意见,然仅小世子六岁的二公子却为突然不能跟随长兄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不睬唐弄玉相当长的数个月仍不依不挠,甚至夜晚同寝一室也自顾抱了衾被睡另一榻,直到唐弄玉连哄带骗答应他去求师父一块儿教他修学凡间功夫才余怒渐消。

孩子的气来得快消得亦快,只万未料到清流子竟也肯教传唐登云道门凡功,传授的《凤明诀》招式类于《素玉诀》,却在微妙变路中相生相克,更奇的是这两套功夫和《玉月心经》一样同改自凡尘道传的《素心剑法》却迥异于女子所学练,乃适合灵犀血缘兄弟修习的双人剑法,双剑纵横是宾,主旨所在为携手克敌,须得兄弟二人同心协力方学有所成,又是下一步学习仙玄法势的入门阶基。

可唐登云毕竟小了唐弄玉六岁,纵是兄长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他都可以心领神会继而默契配合,却仍是无法体会个中深意,更别言领会其中妙诣,即使两人修习之际均使的是本路心法,又别的隐因,乾元真人自始至终都未授唐登云习仙修玄。

虽过后唐登云参修同源分脉的这另一套凡间功法,唐弄玉想通过了便再拾起法术修炼并有所精进,但进步缓慢,若不是清流子知道这大徒弟天赋异禀过目成诵,在修习仙法时不消半载已领悟精熟各路结印手法和御剑之术,他几疑收错了人。

回忆如流光的雾澜静静淌过身边,唐远道浅淡而绵长地叹,自己儿子的脾气自己最是清楚不过,若长子彼时真心愿意修炼仙法的话,又怎会徒经数载能将清流子倾囊相传的仙家法术融汇烂熟举一反三,能将理论原理说得头头是道却运使起来终若初学?

许是乾元真人看出长子心郁些结一时难以放下,复师门有事得暂时离开竹林教习,那之后长子又荒废了玄法的练习基本只巩固凡间功夫,哪怕举家随自己搬迁至河东也至多在城郊的大片桃林里偶尔复习一下,直至那回替自己出征胜仗回来却又不久送次子入宫后,竟开始废寝忘食地朝修夕练。

御剑术,玄天霜火,神光术,幻心水箭,五方雷,玉露斩,万灵阵法,花杀阵,飞花溅玉,慈悲咒以及落袭幻咒等,甚至有时林中练通宵亦不思归。

桃林中折射下的清透月华如雾,粉花纷飞里唐弄玉一身冷露清霜的雪莲白纱袂翻扬,足踏雪莲施仙术,馨香莲花流风之回雪,霜白如银雪的华光大盛之处,缥缈雪色白袖边延舒出长练般的瑶雪冰雾缕若莲花动影,密林内便掠起四风簌簌而动了桃花瓣,纷雪般从天翻落。

银霜华影渐淡,漫扬的点点桃花之中“米”形交展的银莲锁链化隐,莲链央心上的一朵雪莲也若细碎萤星般化为亮闪尘屑匿去,胜雪的衣袂翩然翻飞,轻盈落踩于一地如练的月光之上,清若莲华,冷如皎月,广寒仙人般的高华姿态似自亘古之初即已存在。

仙法成。

今日却在自己辟植的“漪梅园”里再次看到一场惊鸿。

“何时?”

“父亲说的是指……”唐弄玉金石玉响般的清冷声音柔潺悦耳,低睫顺眸却眼色尽显淡漠之气,令人生有隔世之感。

红絮飘地,大片浓郁的没梅香随而氤氲满林,露润而雍容地交融着雾霭般的月华绕了父子两人,“自然是你何时决定认真修玄法追求第一阶跃级。”妖冶的艳紫男子乌黑如墨的长发垂落在身后,潋滟的唇色扯开妖娆的笑容,却轻皱了眉凝注着越发出落有遗世之美的长子,薄唇轻抿,脸色竟有些发白,“你不是不打算进山修真成仙么?即使替为父出征依你堪胜大内高手的功力还对付不得战场上的凡人?”他的长子绝不是恃强凌弱的不光彩之人,哪里用得着修炼捉妖才需的玄术与普通兵将打斗?

恬柔平淡的语声竟说得唐弄玉目光变幻,千种琉璃光芒闪动一轮又捷速泯黯了下去,清净飘逸的雪莲白依旧一副处变不惊淡静若水的姿态,“回禀父亲,奇能异士又非本朝仅有,况艺多不压身。”断金碎玉一般的声音轻轻淡淡,启唇未久复又缄口,再次静立成亘古穿越射破永世的月华清辉,冰皎幽澄,宁淡清灵,仿佛万载隐水无痕不挂于心。

然他越是这样雪淡风清,唐远道越是心有忧疑。

谁言只有母子连心,身为父亲对待自身的亲骨肉亦是忧挂心通,长子自知世起便再没有让他和发妻劳心过,不仅亲带倔傲斗强惹事不断的次子,还能逐渐事事为父母分忧,再后来他心怀解不开的结而长年驻外为官讨贼,发妻身病愈发抱恙而持家愈加勉为其难,撑起偌大唐氏家族的责担便渐次落于长子柔稚的秀肩上,连他陆续娶进府的妾室亦以待长辈之礼尊称一声“姨母”,并不因她们是没名没分的庶房而生半毫不敬之心,敦厚随分,知进知退,绝不教奔驻异地的他虑心犯难,故而也深得府内上下老小一致的赞扬好评,家宅亦一片祥乐融融。

虽说这个孩子打小便贞静从时,温柔守拙,吃苦耐劳,善体人思,亦豁达大度,品格端方,更于接管曜国公府的各处家业后履涉勤苦兢兢业业地将之打理得蒸蒸日上,却只将最完美的成果呈现于众人眼前,对父母亲友亦素来只报喜不报忧,绝口不提这些五光十色辉煌背后的艰辛与苦闷,也正因为太过罕言寡语的坚忍,养就了长子凡事掩在心底向不予外人知的性情,连这回的额心点红莲以及突想学仙玄的决定之缘,也屡次在被自己问及时顾左右而言他地施计巧绕支吾含混过去,令自己拿他没得辙。

正因知子亦如父,唐远道流转星辰的眼波忧凝在眉目楚致的长子身上,而长子始终光华内蕴不作多谈,心中的隐忧不禁渐浓。

满院的梅花香催忆当初,如尘的旧日,一声清凌凌的长子稚声越空而来,“爹爹,梅花只是你最喜欢的花。”却不说自己喜欢什么花,待至穿上师父清流子慷赠的雪莲白便爱不释手衣上绽阖栩栩的流动莲花。

原来天生身带芙莲清香的长子最爱之花是莲华。

若言长子从小到大都少语表露真实的情绪和想法,遇何事情都深隐心底不教人琢磨通透,然再是清冷凉静淡似冰雪的霜薄性格,也不会少了善柔净纯无烦无忧的真心笑颜,似乎诸绪清宁一片天地祥和,甚至柔微一笑的圣洁便可令天地为之失色倾醉,几时见他心事日重渐失笑容更愈是冷如霜雪的冰冷模样?

除非……是对着次子,才会始终表里如一地露出最初人生毫无杂质的柔雅纯净的微笑。

清朦月下的唐弄玉瀑发雪服,花容玉颜,映着身后的乾明朗月周身似绽出玉色的莹光,依旧是洁胜雪,纯如玉,清淡优雅,风致超逸,仿若用凝融了月光的雪山寒玉精琢出的仙人超凡脱俗,然那般的清隽秀逸却冰晰凛静得隐迸透寒之气,如凝结之霜华。

却仍是云淡风轻的万事太平样子,似乎什么都未有变,又似乎有哪里变了。

唐远道深晓长子的脾性,他越是表现得心空百骛的清净柔淡就越是有事隐瞒,却偏偏又什么都不说,仿佛一切都只是旁人多虑无中生有的虚像实际寰宇无事一样,正因为如此才教人更觉难以安心。

他只大概知晓长子军征归府后突然翻找清流子留予他的修行典籍,然真正开始花大心力去修却是在次子进宫之后,而且时常一练就是通宵达旦,第二日又不阖眸地投入到府内外的所有事物中,仿像将所有空虚光阴填得满满当当便能一切尘劳皆忘,除非是在累极方回寝苑眠休养精蓄锐。

犹记一年桃花飞雪的日景,自己暂挂官职归府探看家眷,有下人来禀言大公子在独苑憩息便走过去看看,茜纱窗下明澈如水的朝露晨光滤过素净的描金扇碧荷软烟罗,柔染于莲纹鲛纱细帐之上,朦胧不清的淡淡如绘的水墨花草下长子宁静悠淡地睡着,侧颜仙雅的轮廓泛若雪山寒玉一般清润冷澈的柔冽温泽,灵秀清润的容颜还微带一丝心底无邪的稚纯,却清雅独然中隐见卓立的超脱绝尘。

水里的清莲,空中的皎月,尘世之外,物我两忘,苑里的柔和散淡自成一个方圆。

轻步光洁彩釉的砖地面上至长子床榻边,为他掖高鸳鸯锦被的同时,看到他极淡的水柔菱唇竟含着丝不觉的幽深笑意,清寒的面目和着唇角的弧度仿若雪森匕首的凛然。

看似温润淡然的荏弱中却透着一股灭天毁地的森锐煞戾。

究竟是什么事情什么时候长子变得似一抹冷光里的雪,白得刺目?

明月无暇,城池暗哑,时光仿佛也沉寂下来,只听着风越梅梢的声音萧萧飒飒。

无绪赏悦月色下静谧得仿若画中美景的精致亭台,只因风中隐飘梅间的长子独有的莲花清气蕴了隐隐的苦味。

唐远道眼底悯柔之色一闪而逝,漆亮的长眸里映着长子衣带随风而舞的身影,朦胧星辉下似总有淡淡的银雪仙光雾笼长子其身,依旧清澈出尘的淡雅仙灵雪莲般清华,却像是生有了刺一般,一双澄净清寒的琉透凤眸亦若看明世间冷暖。

已过了十八岁的生辰,成人的纤高秀颀与自己身高不相上下,却是容颜看来约莫只有十四五的年纪,为了进阶修习仙玄术法而克制心意一路的凡间内功心法学成之日,时月岁光便仿佛在长子身上静停。

见父亲不说话,唐弄玉亦端然静立。

空气悠长地凝着水珠,一片花瓣被风吹到脸上有微微的痒,摊于手心一看却不是伴生二弟的桃花。

月暮风吹红满天,花飞莫遣感流年,雪莲清净的曜国公世子想忆遥居皇宫的二弟,方柔溶了翦水双瞳里的轻澜,有如风吹湖面般瞳迷盛颜华光,冰雪初融一样的飞雾流花。

雪莲白清冷的美眸仰看那月斜夜深沉,灵澄瞳心如水波间生出了明月一轮滟滟千里,希望他的二弟在宫里千万加餐食,长相忆。

而他慢抚项上绣莲绯巾细微淡静而笑的模样尽收进曜国公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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