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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人头树

“这类山中平民,他们大多数在现在中国人中,实在还是一种最勤苦、俭朴、能生产,而又奉公守法,极其可爱的善良公民。”——沈从文《苗民问题》

远倒不远,离县城也不过五十多里。

因在县城东部,这一带地方都叫东乡。

据传,早先此地是一片荒草野坡,八十多年前肖、严、田三姓人家在此建房成街,不久被火烧毁。在被火烧后的坝中出现一个水塘,故人们称之为新塘,即新生一水塘之意。以后又逐渐建起新房,而形成集镇,而生意兴隆,而引人注目。

这小镇就座落在山上,如闻名全球的意大利风景比萨斜塔,只不过其塔顶已向南倾斜,而小镇的地势向北倾斜,远看近看都还好看。

分新街和老街,土石路面,东西相连。沿街都是木屋,青瓦飞檐,显得很古朴。屁股大块地方,居住近千人,而且大半是土家族人。于是,小镇便成了东乡红土、石窑、双河等地的物资集散地。

每逢农历一四七,赶场的人来车往,设在新街的农贸市场热闹非凡。人们在此竞相交换各种农副土特产品,什么苞谷、洋芋、菜油、猪肉、羊肉、狗肉、鸡蛋、鸭蛋、松花蛋、烟叶、茶叶、药材等等。小镇人搬着指头说,每年由此输出的白肋烟就达两万多担。

由于交通日趋方便,每日有两班客车路经此地;于是,小镇上就有了供销社、副食店百货店,就有了饭店、旅社、卫生院,也就有了沿公路两旁的民族学校、教育站、文化站、广播站。小镇便神气得不得了。

老街西马路口约有二百五十级石梯相连,前几年曾在这里拍过一部剿匪片外景,小镇人更是以此作为炫耀的资本。况且,人头树就长在这里,长在街头悬崖顶上。

临着谷,白雾贴着陡崖软软地漫上来,漫得人脚丫子都是蓬松松的,好像踩在棉花垛上。树不长叶,有人认成楠树,有人认成樟树,反正都叫人头树。小镇人除了烟叶可以夸口外,就这人头树常年挂在嘴巴上了,说它是风水树,或者是风景树,或者是风流树。

人头树之所以叫人头树,完全是因了树杆上长得圆鼓鼓的树疙瘩的缘故,确有几分像剃光了毛的人脑壳。其实,读书人叫做树瘿。

当然,人头树也确确实实有点来头。

一种说法是贺龙在此闹革命时,有三个红军被埋伏的国民党部队杀害,又把血淋淋的人头挂在树上示众,故名人头树。可谁也没想到这树竟显了神,当夜就有三个放哨的国民党兵从这里栽下了悬崖深谷。小镇人得意地说,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切都报。

另一种说法是解放初期剿匪时,凡捉住土匪就斩首,悬头于树上,让其亲属望而收尸。说来怪异,自那以后,这树就不长叶了,就连米粒大的绿芽也不冒一颗半颗。

再一种说法是解放前几十年的事情了。镇上有年过半百的寡妇和鳏夫相爱同居,儿女容不得,族人容不得,镇上人也容不得,只好一起吊死在树上。莫看镇小,却依然古风遗存,把失节的事看得大。至今在深山石板路上,还能看到精雕细刻的贞节牌坊,好似公园的大门,辉煌得可以。

无论是说古道今,人头树毕竟是小镇一绝。站在树边低头看那几百级石梯弯弯拐拐地转到山脚,如同一条长长的带锯,锯齿上蠕动着黑蚂蚁似的山民。山脚下流着一条河,是清江,河对岸山峰像精巧盆景,青青翠翠一盆连一盆,竟把人看得发痴了。

兴许因人头树长在街尾,故街上刮什么风下什么雨,总与人头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赶场天,从河对岸来了个铁匠师傅,在街上开了个铁匠铺子。大师傅四十来岁的人了,打起铁来照样火星子直蹦、直窜、直飞;抓起百多斤的毛铁,像拎起一只母鸡,爬坡过岭也不歇气。晓得内情的人便说,他是个童蛋子,一辈子没沾过女人,所以元气足足的,精血旺旺的,所以还像年轻人一样强筋壮骨。

铁匠铺子门口有一块招牌。上面是铁匠的大名,当广告用的。下面是质量标准,乡亲们打挖锄打镰刀打菜刀打平常要用的东西时选择的标准。铁匠的名字却往往被人忽略了,坚硬锋利的铁器家伙上没有了名字,只有“方记”二字。人们对质量标准倒背得熟,那招牌上歪着的几行字,竟歪出了名声。写得极黑,又大,反而比排头的姓名还好记些。

比如打挖锄,就是这样写的:“脑壳要周正,马口要平稳,两膀要对称,边角线路匀;不麻面,不起泡,不露锤子印。钢火生清,安钢宽度不少于五指;淬火硬度,挖岩头不卷刃。冷作要过细,皮硝淬火起,开口开得好,无疤无缝无裂痕。”其实方铁匠是不识字的,只不过是很会编顺口溜,这是那个小徒弟用毛笔歪歪地一笔一划地描出来的。

小镇山背后有个小寡妇,才二十几岁,就在赶场天常来铁匠铺子打东西。今天打刀子,明天打火钳,后天打斧头,总是打不完。那红鲜鲜的炉火苗子照着方铁匠的手,也红红地照上来,一直照到炉边的小寡妇眼里,被缩成一小朵一小朵火星子。

于是,小镇上几个缠过裹脚的老婆婆凑着耳朵嘀嘀咕咕,互相传递着“翻脚板”的故事。所谓“翻脚板”,是指人睡觉时放脚的姿势,仰卧时脚跟在下脚趾朝上,俯卧时就翻过来了,脚跟在上脚趾朝下。她们照例指一下山背后,说得白沫子乱飞。男人死得太早了,小寡妇熬不住了,和打铁汉子睡觉了。穷得只有一张床,她只好把五岁的儿子放在床对头。半夜时,儿子说,妈,我这边怎么有个翻脚板?她说,哪来的翻脚板?睡你的觉!第二天吃早饭时儿子又问,妈,那个翻脚板怎么不来吃饭?她生气地说,死啦!儿子便点头说,是嘛,我晓得要死的,昨晚上翻脚板挣扎得好厉害!故事流传没多久,小镇人真的看见方铁匠挑起担子,小寡妇背着背篓牵着一个男娃儿,一前一后地下了石梯子,过了河,走远了。

隔河望见妹上坡,红红的带子扎裹脚;

多情哥哥跑拢去,巴贴的话儿悄悄说……

小镇上的后生很惆怅地唱着。除了几个老汉老婆骂得捶胸顿足之外,镇上没有谁觉得这有什么稀奇古怪。耕田的还是赶着牛耕他的田,奶娃娃的还是敞开怀奶她的娃娃,当然老人们还是讲究“一女不嫁二夫”的古训。

山脚下的清江日夜流淌,像那长长的日子去了又来了。小镇附近高高的五堡山、旗山、笔架山,像关得紧紧的一道又一道山门,死守着这块贫瘠而病苦的土地。但自打方铁匠和小寡妇走了以后,东乡一带的男人不敢打女人了,女人也敢站在街上打哈哈、背起背篓闯山门了。究其原因,都说是人头树有了灵性,居然抽出了几片树叶,又绿,又嫩,如蝶一般在风中轻轻盈盈,吓得那些骂过街的老汉老婆跪到树下磕起头来。未必真是一棵神树么?说不清。

女人中胆子变得最大的要数青石沟的青青了。老辈子立下规矩女人不能出山,青青并在在乎,头也不回地背着一背篓又一背篓木耳和香菇,上汽车进了县城又进了州城,乘轮船下了沙市还下了武汉,甚至跑到外省地界,或九江,或广州。她男人起初不放心,怕她把心跑野了,收不回来了。等她赚回了钱,家里盖起楼房开起铺子,并且说起外地人也蠢得很时,她男人才把一颗心放进肚里。

青青把广东人叫广广。青青说广广长得丑死了。高额头,凹眼睛,嘴巴大得能吃天。哪里赶得上东乡男人,眉毛是眉毛、耳朵是耳朵,伸抖得很哪!她男人听得得意,听得性急,便火烧火燎地在青青身上乱摸乱捏。最后,再慌慌地把青青朝床上抱。青青在喘息中说了一句城里话:久别胜新婚,把你急得跟狗一样,你先把脚洗干净了,那臭脚板,薰得要吐。文明么?……

一传十,十传百,小镇人又把“臭脚板”当作新故事讲。而且见了效果,镇上男人睡觉之前都洗脚了,用热水,用肥皂,搓得红红的。女人们拍的拍胸口、拍的拍脑壳,七嘴八舌说卖山货土产都会搞的,青青算不得人物。三个婆娘一台好戏,便纷纷结伴上的上万县,下的下宜昌,或做保姆,或做生意,东乡口音响彻了四面八方。土话把“东乡”说成“冬姜”,把“红土溪”说成“黄豆鸡”,若问她们从哪里来的,便答“冬姜黄豆鸡”,惹得城里人捧着后脑壳笑。

尤其是出过山的妹子,好像走路都跟以往大不一样了。腰肢款款的,胸脯挺挺的,扭秧歌似的。连那两只脚似乎都变长了。说话轻声轻气,举手时快时慢,那叫风度,那叫气质。看得后生们像喝了苞谷酒,浑身发烧,眼睛眨也不敢眨,总盯住一个地方。妹子们越发骄傲,三五成群地在小镇上潇洒地亮相。更有不怕事的,请来照相师傅,倚着人头树照彩色相片。

人头树还是那么精精神神地长着,那日子也还是那么情意绵绵地过着。新塘小镇也就那么神神气气地够热闹了。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岁月也安然,也祥和。青枝绿叶在仿佛枯萎了的人头树上笑得发起抖来。小镇人故作坦白,说人头树发癫了,癫了也就活了。

后来,人头树下搭过戏台子,演古装戏,也演现代戏。办过商品展销会,卖灯芯绒,也卖柔姿纱。还摆过算命摊儿,算命的是远近闻名的秦神仙,据说算得准极了,连祖宗八代也说得有鼻子有眼。偶尔也有对不上号的,那是你的生辰八字报错了,哪能怪人家算命的先生?有人出难题,要秦先生给人头树算一命,他说天机不可泄露。你就是打死他,他也再不开口了。小镇愈加兴旺。人头树愈加苍老。

我不知道人头树的背后是否隐藏着忧虑,只知道它身上的负担太沉重了,历史的和现实的负担压着它,也常于夜风中暗暗地哭泣着。又总是听到人头树在传说什么,或喜,或忧,或淡,或浓。它始终伫立在悬崖顶上,始终没人觉得长的不是地方。一个女娃儿放肆地说,人头树根本不配叫树,一块干木头而已,死就让它死吧。结果,被她父亲一巴掌扇哑了口,脸上留下五根红指印,好几天不肯消失。

人头树俯瞰着山脚下哗哗啦啦的清江水,浪推浪地流着,娓娓地说着唱着,走了,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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