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没有想到,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高佳乐竟成了影响她生活的一个主要人物。
回到家乡后,小芳再次感到了现实的残酷。
她没有想到父亲的身体会急剧地变坏。初冬的一个寒冷的夜晚,睡梦中小芳被父亲的呻吟声给惊醒,她急忙拉亮灯,看到他脸颊惨白,大汗淋漓。摸摸额头,烧的烫手。小芳有些惊恐慌乱,黑地里跌跌撞撞地,去敲开左邻右舍的门,找了几个帮忙的。最后,他们用一辆手推车,把小芳的父亲拉往医院。经过诊断,小芳的父亲得的是典型的肺炎、脉管炎,据说还有其他的病症,卫生院根本不具备治疗这些疾病的条件,他很快就被送往县医院。他必须做脉管摘除的手术。
手术的费用,那对小芳来说无疑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她感到束手无策。小芳的父亲,是坚决反对给自己做手术的,老实的汉子知道女儿活的不容易,他宁可自己哪怕是瘫痪,或者是死去,也不让女儿背上沉重的债务。可是他的阻挠动摇不了小芳的决心,她几乎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粮食、一些准备日后条件宽余了建房的木材,最后她连那几只给她带来许多希望的獭兔也卖了,可是,她依然无法凑足那笔钱。在找不找蹲点干部这件事情上,她是考虑了很多的。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去找他,终于走进他的办公室,吞吞吐吐地告诉他一切后,他思索了一下说,这件事情他可以想想办法。她热泪盈眶。
高佳乐出现在他们的病房,这简直出乎她的意外。后来她才知道,这是蹲点干部的功劳,是蹲点干部说动了他这位老板。他给他们带来了一网兜的慰问品,包括奶粉、罐头、水果,还给小芳的父亲拿来两千元钱。小芳喜出望外,她伸手去接这些钱的时候,恨不能就要给他跪下了。高佳乐说:“好好养病,钱不够,就再说一声。”
小芳就是从这时候才真正认识高佳乐的,他是县里的一个传奇人物。其实,高佳乐的少年时期,甚至包括他的中年时期的许多日子,都如同他那个时期的许多人一样,荒诞、嬉戏、蹉跎岁月。他的发迹,与其说是他有超前的经济意识,毋宁说是他的善于钻营。那年,县长病了,得了痔疮,最后做了手术。县长做痔疮手术这件事情,被当地群众称为“割屁眼事件”,据当年亲临现场,经过那事儿的人说,那些看望、慰问领导的干部挤满了医院,据说光慰问款就不下十万。那一次,高佳乐也给高满堂送去两千块钱的礼,第二年,他就包到了上百万的建筑工程。高佳乐的事业就是在那一年起步的。一个曾经是不为人注目的浪荡子,一夜之间,成为让人敬仰的、有了一定社会地位的老板。
父亲的手术做得很成功,这使小芳那颗悬着的心逐渐地平缓下来。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小芳正在给父亲喂着奶粉,病房的走廊里想起了脚步声。也许完全是一种心理感应,听到第一声脚步声,小芳就知道,蹲点干部要来了。果然,他们这个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蹲点干部和高佳乐双双出现在了病房。她有些慌乱、有些羞赧、有些受宠若惊。她放下调羹,给他们让座。她的父亲挣扎着坐起来,千恩万谢地说些感激的话。小芳发现高佳乐是一个很随和的人,他拉着父亲的手,问询着他的病情。他显然对他们的现状感到不满和担忧,他说一定想办法帮助他们父女。他的话让小芳热泪盈眶。最后,高佳乐邀请小芳,得空的话,就到他那里耍耍。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他,况且,她也想真真切切地感受一下那种让人景仰的所谓的上流社会的生活。那天的天气是曛暖的,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父亲睡熟后,小芳给同房的另一个病人家属安顿一声,就出来了。高佳乐的寓所,是靠近花园的一幢独居的小洋楼。推开院门,走进房间,那种贵族式的豪华让小芳感到了某种压迫,她看见大镜子里的她,这些时日的显而易见的消瘦,都带出了一些病容。高佳乐的妻子、孩子,她们都也是很随和的样子,虽然她的丽质在她们见到她的一瞬间都有些吃惊,但她看不出她们对她的妒忌、质疑或别的什么,这使小芳感到了一种被接纳的亲切。
在他家里,她得到了很好的招待。高佳乐的妻子厨艺不错,她给他们做了烧鸡崽、炸腰果、醋熘虾仁,有几个菜,小芳是说不上名堂的,她只能先看着他们怎么吃,然后她学着他们的样子,夹起了菜。后来,他还拿出一瓶“五粮液”酒,打开酒盖后,他先给她倒上一杯。盛情难却,小芳也是第一次喝酒,浓烈的酒味一下子在全身的每个毛孔里窜,她的醉意,渐渐地泛上来。
这个冬天小芳过的凄凄惨惨。有个媒婆来给她说媒,可是她撂不下父亲,就把这事放下了。到了春节跟前,一天,高佳乐来了。小芳根本想不到高佳乐会来,家庭的窘迫让她感到有些羞涩。高佳乐告诉小芳,如果她愿意到他那里去,他可以擢升她做个领班。小芳本意是推辞的,因为她毕竟是对那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况且父亲还得照顾。高佳乐却笑了,他说以她的聪明和资质,根本不消几日的学习。他拿出五百块钱,说如果她愿意,这可以作为预支她的一个月的工资。小芳最后还是被说动了。抛开那份优厚的工资不说,她还欠着高佳乐很大的一份人情。抛开这些都不说罢,在县城毕竟还有一份牵动着她的感情。可是,小芳又怎么能舍得抛下自己的父亲?最后小芳说,等到父亲的病情稍微好转再说。高佳乐说行,什么时候去他都欢迎。
过罢春节,新的一年就算开始了。过完小年,小芳就觉得再也没有不去高佳乐那里的理由了,父亲的病已经大大的好转,生活基本能自理了。况且,家境寒微,早一天去上班,就早一天能领到那一份救命的薪水。小芳走的那一天,天空飘了几星雪花。罗少成披着一件衣服出来,拄着那根棍,颤巍巍的一直目送着女儿拐上通往县城的那条油路。
小芳乘车来到县城,就直接找到了红楼。因为早已得到老板的授意,服务生便给小芳安排了房间。第二天高佳乐来后,告诉她,她的工作就是在歌厅、餐厅跑跑堂,挺清闲的,比起乡间那些又脏又累的活计,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小芳换上行头,她没有想到她一在餐厅露面,就成了客人注目的焦点。她的美丽,是毋庸质疑的,只是她还不能很好地把握自己的美、展示自己的美。对于那些目光,也让她有些芒刺在背的感受。
但是,生活的面目以另一种方式摆在了她的面前,这就使得她难免不有一种冲动。要想改变环境,要想和那些过舒心的日子的人们一样过着好日子,这种念头一经产生,就像洪水猛兽一样,冲撞着她的那颗有些不安分的心灵。
夜幕降临了,但是在县城这相对繁华的地界,却似乎才刚刚迎来它的高潮。在小芳的记忆里她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光彩过——穿着服务生的制服站在柜台边,或扭着臀部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尽管一切都是陌生的,她却尽量去迎合它,适应它。这里的不论是餐厅、舞厅、吧台,都装潢的豪华别致,不论是浓妆妍抹的夫人、婀娜窈窕的淑女、或是风度翩翩的男士,给小芳留下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那个狡黠的调酒员熟练地调试着饮料,乐师们弹奏着一曲又一曲悦耳的流行音乐。麦克风前,那些自以为是的男男女女粉墨登场,霓虹灯下,闪动着对对情侣的影姿。这些,都是令小芳开心的事情,仿佛这小小的娱乐场所,演绎着生活的全部的美好的内容。
对于蹲点干部和他的夫人的到来,小芳却是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的。这天晚上,小芳正托着一付托盘给顾客上饮料,旋转门处,小芳看到蹲点干部,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女人,裹在一件时髦的风衣里面,漏出的那个脑袋,戴着金丝边眼镜,脖子上挂着金项链,显得雍容华贵。小芳控制着自己,她迎上前去的时候,蹲点干部直给她使眼色。她装作没看见,克制着心里的妒忌,落落大方地迎上去,说:“先生太太,欢迎你们的到来。”——表现的恰到好处,令蹲点干部也吃惊不小。蹲点干部和他的妻子选择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点了两杯甜酒。当一曲悠扬的舞曲响起来后,小芳看到蹲点干部的妻子脱下风衣挂上了衣架,她那曲线分明的身体随着优美的旋律旋转着进了舞池。蹲点干部一本正经地楼着自己的妻子,他们跳的有板有眼,既轻松,又流畅。他根本没有向小芳这里哪怕是偷偷地瞅上一眼,这使小芳很伤心。她把什么都给了他了,他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她却什么也没有。而他的妻子,容貌、修养、地位、对金钱的占有,都使她的确有着许许多多小芳根本无法比拟的优势,这使她有了一种被玩弄了的愤慨。那天,她把一位顾客剩下的半瓶酒咣啷咣啷地喝进了肚里,酒精刺激的她半夜都睡不安生。
两个月来,小芳对于酒店的一切,几乎熟悉的跟自己的家里差不多了。高佳乐果然把她升了领班。到了月底,还额外地给她奖励了五十块钱。小芳把自己的工资、奖金,以及顾客给的不算多的小费,通过邮局全部汇往乡下。她知道父亲正等着用钱,父亲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最清楚。
在小芳来红楼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她经见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也耳闻目染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使她的思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李伟就是这个时候进入她的生活圈子的。后来小芳才知道,他是高满堂的外甥,在县城建局任局长。他长的高条、白皙,从他的谈吐中,就知道他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中长大。这样环境中长大的人,往往目中无人,自以为是。小芳第一次见到李伟的时候,是三月里一个有些闷热的晚上。当时,她站在吧台旁边,正指使几个服务生给顾客添酒加饮料,高佳乐和另外几个人就簇拥着李伟进来了,看高佳乐对他的态度,小芳就知道他是个当权的人物。高佳乐请李局长跳舞、用餐、洗桑拿,谄媚的像只巴儿狗。那天,高佳乐就是让小芳陪着李伟跳舞的。小芳已经学会了跳舞,这是来到红楼之后的必修课。她换去了服务生的衣服,换上一件非常时尚的玫瑰色的连衣裙。她看见李伟瞅她时那副吃惊的样子,不免有些自鸣得意。他一个“请”的动作就邀她下了舞池,所有的眼光唰地就投向他们。小芳以她的身姿、她的悟性,已经把那舞跳到出神入化。李伟一只手搂着她丰胰的腰,滑动着舞步,脸上是光辉灿烂的陶醉。
几首曲子下来,小芳已经热的流下了汗水。在一支舞曲快结束的时候,李伟暗示性地握着小芳的那只柔软的小手,他们一同来到离着吧台不远的一个角落,在那里坐下来。他殷勤地给她递上帕子,又问她需要点什么。他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她,从她的脸上,到她的胸口,再到她的脸上。事实上,在来到红楼的这些日子里,小芳不止一次地经见过这种目光,他们之中的一些人,肯定是把她和红楼里的某些女子混为一潭,这使她有些难堪。但是另一方面,出于职业的使然,她又不能得罪这些顾客,他们之中,肯定是有许多有身份有地位的老板。现在,这样一个老板又出现在她面前,殷勤、热烈,风度翩翩。她尽量回避着他的火辣辣的目光,小心地应酬着他。而他其实早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世,他为她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最后沦落到现在这地步而惋惜。他特别加重了“沦落”这个词的语气,最后,他从怀里掏出夹子,抽出二百块钱拍在她的手上。小芳躲闪着,他却硬拉过她的手。她犹豫该不该接,突然看到不远处的高佳乐直给她使眼色,示意他接下。李伟说,这是他最高兴的一个晚上,他很开心,很高兴认识小芳这样温柔漂亮的女子。小芳上卫生间的时候,很小心地把这二百元钱装进怀里。票子确实新崭崭的,稍微一动喀嚓直响。这喀嚓直响的票子,让小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一种东西在膨胀。
小芳知道李伟是高满堂的外甥后,就让她对他产生了一些抵触情绪。她不能忘却过去的那些苦痛,她知道李伟的飞黄腾达,无疑是有他舅舅这样的靠山。她想不通,这世界,像高满堂这些心术不正的人,却依然官运亨通,这使她感到造物主的不公。
李伟对红楼的光顾却乐此不疲。他每一次来,高佳乐就让小芳陪他跳舞,陪他吃吃喝喝。那天小芳陪他下了舞池,刚跳了一会儿,他的那只搂着她的腰肢的手就有些不规矩了,在她的臀部乱摸乱揉。小芳往外挣扎,他却把她搂得更紧了。他贴着她的耳朵说他喜欢她,说的小芳心里发慌。一首曲子下来,小芳借故离开了。她来到经理办公室,看到高佳乐坐在转椅里,一双二郎腿正搭在桌子上,打着口哨。看见小芳,高佳乐一愣,收起二郎腿,问小芳怎么了。小芳气嘟嘟地说:“他,他耍流氓!”高佳乐便挂起脸子,“这个李局长,真是,太过分了!”又好言劝小芳,说城建局长咱可得罪不起,每年那么多的工程,咱都是从他那里包下来的,今年又有一批工程,差不多谈妥了,现在可是非常时期。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五百块钱,说是她这个月的奖金。小芳一下子到难为情起来。
第二天,李伟又来了,后面跟着的那几个,那一定是他的下属,或者是哥儿们。他们簇拥着他进了餐厅。高经理又找来了小芳陪酒。那间雅室装潢的富丽堂皇。他们落座后,开始还显得温文尔雅,可是三杯酒下肚,一个个原形毕露,显得粗俗、没有涵养。他们嘈杂着,一杯杯地给她敬酒,还要她唱歌,逗他们开心。到后来,小芳看到面前的桌子都旋转起来、漂移起来……第二天,小芳迷迷糊糊地争开眼睛,却吃惊地发现她躺在李伟的床上……
她知道,她已经被他强奸了。
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来红,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的事情了。小芳到医院做了尿检,检测的结果,她的尿液呈阳性,那位女大夫面无表情地告诉她,她怀孕了。她没有犹豫,她向高佳乐请了假,然后独自来到医院,做了人流手术。
她以回家探亲为名,回家去修养身体。
家的感觉,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她觉得她的骨子里,已经种植了一些她自认为是现代的东西,这就使她对农村那种呆板、落后、墨守成规的环境有了一种叛逆。那天,刚一下车,远远地,她就看到父亲在自己的承包地里,艰难地给玉米薅草,她的眼睛里汪上一些伤心的泪水。这曾经让她心灵受到创痛的地方,又勾起了她的许多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