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来。她的脸颊因为热而微微有些发红,鼻子上蒙上了一些细微的汗珠。我给白木兰递过一条毛巾来,她揩了揩汗,然后脱下那件旗袍来。里面,裹在她身上的是她头一年从苏木供销社里买回来的那件汗衫。也许是由于身体的增长吧,那个汗衫已经显得过分的小,紧紧地箍出她那线条优美的曲线。当她蹲下身体的时候,因为过猛,有两个扣子给崩开来,露出两团雪白的肉……我一阵急剧的心跳,胸憋气喘。我赶快低下头说:“白木兰,我们先歇一歇吧,我们……去放一会儿羊。”
下午,当我们的两群羊相逢在古时部落首领会盟的一座敖包下时,我依然遏制不了内心的冲动。
是的,我遏制不了内心的冲动。我内心升出一股宿命的勇气,这勇气促使我去完成一桩诱人的、神圣的使命。我支开了猎狗,因为我认为狗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我把我的鹰从手臂上轻轻地移到马鞍上——我的鹰已经适应了马,它们完全可以和平相处。马儿安静地低头啃吃嫩草,而我却不动声色地向白木兰靠近。
当我出其不意地一把搂紧了白木兰的后腰时,白木兰吃惊地说:“腾格里,你这是干嘛?腾格里你……放开!”
白木兰一定是生气了。我尴尬地松开了手。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白木兰喘出一口气来,突然用一种热烈的声音说:“这两年腾格里你已经长成男子汉了,咱草原上人说,要想成为雄鹰呀你就得有一副强硬的翅膀。腾格里我想看看你的翅膀是否已经长硬了。”
我明白啦,白木兰是要和我摔跤呢!这是草原上的规矩:你既然热爱你心目中的姑娘,怎么没有勇气和力量把她掼倒呢?
我把衣襟掖进了裤里,然后紧了紧腰带,拍了一下巴掌说:“好吧,白木兰你来吧。”
我憋足了劲。我知道这一跤对我来说可谓性命攸关:如果我输在白木兰的胯下,那我就有可能永远失掉白木兰的爱情;而且,在全查布大草甸子牧人们面前,我又有何面目抬起头来呢?
我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我感到白木兰内力雄厚,摔跤的技艺也很纯熟,而她又尽量不使我倒下来。当然我也让她明白我毕竟是男子汉,我终于让她汗流满面,气喘吁吁。我瞅准机会,一个大背垮将她搁倒在沙滩上。
白木兰闭上眼睛,红着脸说:“想不到是我输了。哎呀……羞死了。”然后,她拉下了头上的红围巾,盖住了眼睛。
我仿佛捕获了一头猎物,心满意足。我扒下自己的衣服,挂在羊鞭上,然后插在了那高高的敖包上:我这是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在向全托护勒的人宣布,这块领地,现在就属于我了。
当我正准备和白木兰享用那属于我们的时光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我抬起头来,看见桑松骑着一匹枣红马急驰而来,身后留下一串拖得很长的尘团。
“桑松,你疯了吗?你没有看见那悬挂着的衣服吗?”我气急败坏,呼噜呼噜喘着粗气。
“呵……实在对不起,我没有看见。我……只是来看你驯鹰的。”
桑松曾经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一起读蒙语兼修汉文。可是他提前休学了,比我早回来两年。桑松放牧着一群马。很长一段时间里,桑松因为是托护勒有名的骑手和猎手,所以很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明白桑松这是搪塞。我跃起身来,狠命地一拳打过去。我相信,如果不是白木兰及时拉开,我一定能揍瘪他。
我指着桑松的鼻子骂:“桑松,你等着吧!”
当夜的幕幔笼罩下来,当全托护勒的羊嘶马鸣都安静下来,整个大草甸子都沉入静谧之中的时候,我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我跨上兜思兔,一路疾驶来到了白木兰的家。
屋里传来节奏强烈的剁菜声。我推开门,看到娜仁花额吉围着个大围裙在炒菜。白木兰端上一簸箕羊粪倒进火炉里,羊粪便隆隆响着燃烧起来。
“腾格里你终于来了。白木兰就猜准你要来的——她把什么都告诉我啦!腾格里听说你打了桑松,这是真的吗?”老额吉絮絮叨叨,同时转过身来,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
我说:“嗯。”
“真不该呀!腾格里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吗?你打的可是全查布草甸子最好的骑手呵。前一年旗里那达慕大会上,桑松的雪里豹跑了个第一,可为咱全苏木④露脸啦!唉,多好的人呀!瞧,这些菜就是昨天桑松从苏木给我带回来的。”老额吉说着,指了指墙角的莲花菜。
“可是,老额吉,我也会成为查布草甸子上的好骑手的……”
“唉,年轻人呐,你这话可是有点说得早哪!”老额吉说着,把菜倒进热油锅里,菜滋啦啦地响着,一股油香味直冲上来。
我知道老额吉在偏袒桑松。我转向白木兰,说:“不管怎么说,这一切也不是我的错吧。”
“算啦!都过去啦!”白木兰安慰我。
从白木兰家里出来,我就像喝醉了酒,脚步踉跄。我磕磕绊绊地往回走,月光投下我的影子也跟着摇摇晃晃。我没有想到,对我和桑松的态度上,老额吉的天平竟然会倾斜,而且从白木兰的口气中,我也听出她对桑松的同情。我回到了家,斜躺在炕上,把鹰挪到自己的胳膊上。“鹰呀——!”我说,“我真希望你马上飞起来,我真希望你马上就能成为全查布草甸子上人人都瞩目的鹰。”
我的鹰渐渐地长硬了翅膀。
我知道驯好一只鹰是一件十分艰难的营生。我起了个好早,将鹰放在胳膊上,带上猎狗,提上那只诱饵——那是头一晚上用一张狐狸皮包扎起来的蒿草——来到一处缓缓隆起的土圪梁子前,这里,便是我的驯鹰场了。
东方还只微微泛红,晨风送来一股凉爽的气息。我站在圪梁子高处,四野的大草甸子还沉在鼾眠之中。一钩残月已挂在了西天,微弱的月光下,几峰骆驼宛若几块嶙峋的怪石。冷不丁,一声尖利的叫声直刺骨髓,那是一峰发情的儿骆求偶时发出的哀鸣;苦水河一定是发大水了,那一条弯弯曲曲的银带子,好像是庇护万物的咒符。
我心潮澎湃。我用一根很长的绳索将诱饵拴起来,然后把诱饵放在蒿草丛中,轻轻地拉动绳索……我看到兀鹰突然警觉了起来,一双专注的眼睛在草丛中搜来寻去。后来,我对桑格发出一声命令,猎狗便小心地潜伏过去,待诱饵终于暴露在我们眼皮底下,猎狗便一个猛扑……
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做着这一动作。我看到猎狗扑向诱饵的那一刻,兀鹰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兴奋,它不停地在我右肩上挪动着爪子,颈项前伸,漆黑的羽翅张开来。后来,大概是我做第三十遍的时候吧,突然耳边一阵风响,一股强大的气流差点把我掀倒。待到我抬头时,兀鹰已经窜了起来,它疾速地超越了猎狗,一个俯冲已将诱饵按翻在地。我叫住了猎狗。我的心崩到了嗓子眼,声音颤抖地叫唤着:“噢——噗!噢——噗!”把鹰唤了回来。
后来,我又如法炮制了两三遍。当我意识到自己终于成功时,竟克制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抱住兀鹰,如吻情人一样地热烈吻起来。我想起了那一次白木兰吻鹰的情景,她的气息仿佛还留在鹰身上……突然猎狗叼了一下我的裤管,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我看到猎狗突悠地闪了一下绿眼光,然后低下头来,夹紧了尾巴,呜咽了两声就走开去。这家伙,它大概对我如此嘉赏兀鹰很不满意吧。
第二天,我又对鹰进行了一次训练。当鹰再次向我证明了它所具备的狩猎素质后,我就决定用它来狩猎了。
那天我骑在高头大马上,手臂上就蹲着这只鹰。我驱马在浩瀚的大草甸子上奔驰,为的是能从沙蒿丛中赶起一只野兔,或者是一条仓皇而逃的狐狸。我想我是有点忘乎所以了。既然你想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能讨得姑娘的母亲的欢心呢?我应该成为出色的猎手!
在一处红柳疙瘩和芨芨草丛生的地界,我又看到了白木兰,她好像在地上寻找着什么。我故意显得平淡地放缓了口气:“噢,白木兰,在这一片荒滩野地里,能有什么好找呀?”
“呵……”白木兰抬起头来,“是你呀!腾格里,我的一只春羊羔子在这里走丢了。”
“是怎么丢的?”
“是给狐狸拖走的,你看,这血……”
“是狐狸吗?交给我好了。”我不以为然地说,样子很自信。
我没有下马。我觉得是应该给白木兰心目中树一块男子汉的碑的时候了。兜思兔驮着我顺着那一缕时断时续的血迹急撵而去。翻上一面坡时,我回过头来,看到白木兰依然呆呆地站在那处芨芨草丛中。可怜的姑娘,我一定是伤了她的心了。
我怎么那样大言不惭呢?
我就一定能够找到那只狐狸吗?
我不知道天是怎么变的,只觉得走了很远很远。后来天有点阴沉下来,我回过头来,看到从北边压上来一团烽烟状的乌云,很快把悬浮在云层外的太阳给按了进去;接着起风了,把黑压压的云直往南推。等到乌云压到头顶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一阵雷声滚过,突然几道闪电,就在头顶划过,仿佛天被劈成两半,大地也通亮一片。闪电后面跟着又是响雷,这阵雷,就像敲响天鼓一样,表示要下雨了。
鹰紧张地瞪突了眼睛。我勒转马头,想起自己那群还在草甸子上放牧着的羊群,心中不免有些焦虑。
突然,又一道闪电,那道光亮刺得我睁不开眼睛。闪电过后,我蓦地发现窜出一只火红的狐狸。谢天谢地,这只狐狸仿佛是上苍有意恩赐给我的。我想象着把这只狐狸赠给白木兰时她是怎样一副惊讶的情景。我一抖肩膀,兀鹰就窜了起来。
我真觉得那鹰就是一道闪电。我真没有想到第一次狩猎竟是这样顺利。那狐狸完全经不起鹰那利爪的狠命一击,翻了个身就一命呜呼。我从地上捡起狐狸的时候大雨就跟着倾倒下来了。好大的雨点。
那天我匆匆地赶回来,看到羊群被桑格赶到一洼避风的岔地里。羊们惊恐地挤做一团,而猎狗忠于职责地蹲在一边,抖着浑身的雨水,睁着警惕的眼睛……
牧人们最荣幸的就是身边有一匹千里马,或者有一条骁勇的猎犬,或者有一只雄武的飞鹰。而这三样,我都有了。
深秋里,苦水河的一片片芦荻炸开了一团团紫色的花绒。草甸子上的杂草也结实了籽,开始枯黄起来。
为了使羊只马匹能揽一身秋膘然后安全过冬,一年一度的迁场也就在这个季节开始了。每年这个时令,我们都要把马群和羊群迁到离这里三百里的东胜草场,等到明年的三四月份,再把场迁回来。
迁场是很麻烦的一道工序。父亲先将毡房扎在第一个比较近的营地,等我把羊赶过去就再挪毡房。我们就这样一站一站地赶到自己的新营地。
那时候羊只已剪了秋毛。那天父亲用勒勒车拉走了我的场房里的设备时,我的心突然感到空荡荡的。
这查布大草甸子上有我放不下的白木兰!
是夜,我驱马缓缓而行。我得向白木兰告一声别啦!明天,以及明天以后的四五个月里,将会是我最揪心的日子。
一路上,我都在考虑是否将我和白木兰的关系更加明朗化——我是否应该正式求婚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不知道这个人生十字路口关键的一关该怎样跨过。
算啦!既然老额吉对你还有一些成见,为什么不等到将来你成长为让人仰慕的男子汉时再说——明年初春,旗里那白云庙会上,旗里的骑手、猎手、摔跤手、射箭手都来参加,腾格里,你一定要载回荣耀来,让老额吉心服口服。而且,你爱白木兰不是更加理直气壮吗?……我一路胡思乱想。那天兜思兔过苦水河时溅起青凌凌的冰碴,在月光里泛起无数道冷光来,剑也拟的,我突然感到冷得浑身直打颤。
我见到了白木兰。当我提到迁场的时候白木兰曾经显出淡淡的忧伤,可是跟着她就笑起来:“呵,这么说我们要有几个月见不上面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情,明年见到你时我敢说你是了不起的牧人加猎手啦!”
老额吉枕在枕头上,扁着豁了两颗牙齿的嘴唇说:“嗯,这个嘛……老祖宗留下的习惯嘛!白木兰她阿吾在世的时候,我们也是常迁场的。那时候都是她阿吾先迁好了场,然后再用马接我们去的。”
“腾格里,噢,你还记得那只狐狸吗?就是你送我的那只大红狐狸,我已经用它的皮给你做成一顶帽子啦。”白木兰说着,出溜下了炕,从箱子里拿出一顶漂亮的棉帽子。
尽管还不是冷得该戴棉帽子的时候,可我还是一把接过来就扣在了头上。我兴奋异常,因为我戴的可是心爱的姑娘给一针一线缝起来的帽子,这可是她用心血做成的帽子呵!
因此当第二天羊群上路的时候,我心里很充实。
我驱赶着自己的羊向东胜方向进发了。我不会知道这一去将对我预示着什么。
第三天,陶斯图拉僧庙已遥遥在望了。那是一座建在很高的黄土梁子上的庙宇,因庙的一半遭雷劈打,所以陶斯图拉僧庙好长时间都废弃了。我知道父亲的下一个落脚点就选在那里,宿过这一站,再赶上一天的路,就到东胜草场了。
天高云淡。我骑在马上,逗着兀鹰,悠闲地吹着口哨。我满脑子都是对新牧场的憧憬。
下午,一阵冷飕飕的风吹得我打出一串冷颤。我没有想到天会变得这么快,顷刻间,风在天际扯起沙的峰烟,乌云也漫上了天空。有几只鸟拉着凄惨的调急急地向南飞去。一会儿,风大起来,扬起细沙飒啦啦地打在我的脸上、身上。蒿草也急剧地摆动起来,远远近近的蒿草窸窸窣窣地响成一片。
由于剪过秋毛才不久,那些羊只已挡不住寒流的袭击,在头羊的带领下纷纷顺风狂颠开来。我心头一紧,驱马扬鞭,带上兀鹰和猎狗斜刺里撵过去……
天变得越来越坏。半小时后,乌云四合,大雨如注,整个大草甸子烟雨茫茫。后来,雨丝变成了雪花,纷纷扬扬,不消一刻,整个原野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我把羊拦进一处雨水冲刷形成的沟壑里,一直等到次日风停雪住。多亏了白木兰赠的那一顶皮帽子,帮我熬过了寒夜,而我那群羊,因无处避寒而相互挤压积叠在一起,死去了将近一半……
整整一个冬天,我心情颓废。我无法承受失去那么多羊只的打击。我静静地等待着所剩的那些羊们到了分娩期,然后是连续的下夜,为那些找不到乳头或者没有奶水的羔羊配奶。
兀鹰清闲下来了,它不时地从架子上跳上跳下,呜呜地啼上两声,显得骚动不安;兜思兔也被我拴在转槽上,我为它添足泡软了的豌豆。每天,我用一把大刷子精心地梳理它那身上的死毛,直刷得兜思兔身上泛起银色光泽。兜思兔好惬意啊!它不停地甩着尾巴,用蹄刨着坚硬的土地。它的嘶鸣里带有难以遏止的欢悦与冲动。
三月,小草开始吐露嫩芽,就连那不远处隆起的山丘阴面的雪也融化了。一天,一阵清晰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我看见父亲骑着一匹枣红马飞奔过来。
我以为是关于迁场的事,因为一个冬天我都盼着有这么一天。我问:“买木,是要迁回查布草场了吗?什么时候搬迁呀?”
“嘿,腾格里,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为了迎接旗里白云庙会的召开,苏木决定选派两名骑手去参加赛马,昨天苏木长遇到了我,他让我告诉你明天就去苏木参加选拔赛。”父亲跳下马来,兴奋地抖了抖旗袍。
“呵,真的吗?真要我去参加选拔赛吗?”
尽管我早已知道了要开白云庙会的,可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匆匆转回去,拿出剪子来剪齐了马鬃,又把笼头缠上了红缨丹。兜思兔一下子就显得精神抖擞,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