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正午时分,他已经站在大河的边上。当他第一次面对这条大河,面对它的激越、汹涌、澎湃,他真的惊呆了。河水仿佛来自远天,流经他的脚下,九曲徘徊,注入一个全新的、未知的世界。急遽流动的水,义无反顾地投奔远方。河岸塌陷的声音,就在不远处,感觉他的思维已经被掀翻了一角;那些鱼鹰,戛然鸣叫着从天上俯冲而下,锐利的喙在河面上轻轻地一点,又箭一样地直窜云霄。蒸腾的水汽,让整个世界都虚幻、浮动、缥缈。他完全处在一个全新的境界,面对大河,是一部历史悠久、诲人不倦的教科书,需要用心地去阅读、领悟。在他四十岁之后,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正在翻阅的这部书,填充了他人生路途中许多的虚无、寂寞的空白。
多少个夜晚,睡梦中,他与大河肌肤相亲,孰料一觉醒来,梦幻已经变成了事实。往昔的欢乐和痛苦,只不过是一些虚幻的梦境。他知道这肯定不同于他以往见到过的任何的河流,这是他梦中的大河。他是个作家,一个学究气很浓、视写作就是他的全部生命的意义的人,多愁善感,不喜欢社交,拘谨严肃。但是他思想丰富、深沉,洞察力敏锐,在事业上的硕果累累,正如他面临的这条大河一样,是有口皆碑的。
他的家乡,是在贺兰山的那边,在那么辽阔的、死气沉沉的沙漠的边缘,有这样一座美丽的小城,连他也感到是一种骄傲。这座城市,有一个诗一样的名字,叫阿拉善。那里盛产的奇石、苁蓉、琐阳都是挺有名的,当然,尤以奇石著称。缤纷的玛瑙石、鸡血石、玉石,名贵的让人心里发颤。因为有了奇石,许多人也就有了赖以生存的依托,兜售奇石的店铺到处都是。一些价格不菲的石头,昂贵到他都不敢问津。不过,他也不是恋石狂,尽管他也喜欢,却也没有喜欢到费尽心机地去搜罗。他曾花了三千块钱,买了一块玛瑙石摆在了案头,在写作到疲惫的时候,他会一边养神,一边仰起头来欣赏、把玩这块石头。蓝格茵茵的石头,倒置起来,就是一些形态各异的钟乳,美不胜收,有时候确实能让人产生一些奇妙的想象。
他从阿拉善坐车,翻越贺兰山,在S市倒乘一辆破旧的中巴。沿途都是农村,时令正是五月,庄稼都在发疯地生长,乡村显现出了它的幽静、美丽。而他次行的目的地,这条心仪已久的大河,在他在乡村那个小站下车后,还要徒步十多里路。此刻,他已经站在这条河的岸边上了。
一个渡口,横呈在河的岸边。摆渡的是一只不大的小船,足见这里的生意的清淡。他来到岸边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船工,只有一个妇女,心不在焉地坐在船头,不时地把手中的罗帕,小心地浸入河水中,然后拿出来,拧去多余的水分,搭在头上,用以躲避正午毒辣辣的太阳。她显然是土生土长,见惯了大河的汹涌、乖戾或宁静、安然,不像他,在初次见到大河后,是这般的心潮起伏,有种想喊想叫的冲动。她略显得黝黑的肌肤有一种质感的美丽,散淡的眼神,在看了看他后,又投向了河的对岸。他想和她攀谈。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了她。她看看他,没有推辞,接住了。
家在哪里?他随便地问。她喝了一口水,指了指对岸。你呢?她又问。
他也用手指了指贺兰山。在山的那边,他说。
阿拉善吗?
哦,你去过?
没有。我男人去过。
他也像他那样,掏出了帕子,蘸上河水在脸上揩了揩,又把帕子搭在了头顶。一股舒心惬意的凉爽。你在那边也种地么?他看了看河对岸那影影绰绰的鄂尔多斯台地,那有些发红的地貌,他猜想,那里的生命力,肯定没有这里的旺盛。
我包了一片河滩地,种的豌豆。
到豌豆开花的时节了吗?
她点点头,开了,还结出那么多嫩的豆荚来呢!
他仿佛看到了那碧绿的豌豆,开出那么些粉红的花朵。他想到对岸走走。
2.他在写下一本书的时候,正是在这个夏天。是盛夏的日子。阿拉善的盛夏,干燥、闷热。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下雨啦!不远处的那座水库都快被蒸干啦!他打开窗子,没日没夜地写,不停地出汗,彻夜彻夜地失眠。后来,汗没了,他的灵感也随之枯竭。他呆呆地坐在窗前,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
其其格是一个很体贴的女人。其其格是蒙古族,而他却是地地道道的汉族。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水。他是个称职的丈夫,除了固定的薪水,他还差不多每月都能拿到一笔不菲的稿酬,这是让他的那些同事们羡慕的一件事情。他不善辞令,社交活动少,也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他每月都很准时地把钱交到她的手里。她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她会让他们的日子变得比想象的要丰盈许多。她有两坨很大的奶子。外地人总是很惊讶阿拉善的女人,她们差不多都有着这样的让她们骄傲的奶子。所以,她也能生出像佳其这样的孩子,肥头大耳,体格健壮,完全与他爸爸无法比较。有了孩子,家庭就更像一个家庭了。有时候他也会显出志得意满的样子,显出成功人士的那种骄傲,在女人面前,也能把胸脯挺的老高。
他能够找到像其其格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在许许多多人看来,这都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他们一同上小学,一同上中学,高中的时候,他们又同桌。后来他进了大学,他们分开了一段日子,没想到毕业后却又跟他分在了一起,都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他体形单薄瘦弱,没有英俊的相貌,这让他有些自惭形秽。他曾经暗恋过一个同学,却始终没有勇气表白,毕业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她的消息。及至十年之后,才知道了她已经离婚,后来又自杀。至于其其格,他怎么想到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呢?她有着蒙古女人的那种外向的性格,也有着姣好的身段。如果不是命运给了他一次机会,也许其其格就不会成为他的妻子。这一切都是缘于其其格的那一场病。那一次,其其格得了伤寒,病痛把她完全给击垮了,她身体虚弱的像一根面条,脸色苍白的像一张纸,不停地打摆子,畏冷。作为她的同学,他觉得照顾她就是他的义务。他为她熬汤药,帮她煮饭,甚至她打点滴的时候,他也陪在她的身边。有一天,他还买了一束康乃馨摆在了她的床头。她那双深陷的无神的眼睛,在看他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些光泽。他对她照顾的体贴入微,同时还帮她带了一个星期的课。她终于病情好转了。有一天她进到他的房间,她竟然直言不讳地对他说:舒欲静,我要嫁给你。她的这种赤裸裸的表达方式,也带出了蒙古女人的那种豪放与直白。他却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他甚至是有点给吓着了,呆呆地睁着一双近视了的眼睛,不知道该怎样来应答她。
结婚仪式准备的简朴而又热闹。他的父母都住在乡下,那时候,根本没有多余的资金,他们的新房都是租来的。为着这个家,他打拼了几年,后来有了房子,也有了儿子,他也调到了文联。现在,他们的儿子都读书到初中了。
3.没有其他过客,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摆渡的小哥一脸的无奈。他同样的黝黑,一副因为生意不好而气嘟嘟鼓起来的两腮,有些惹人的爱怜,直到太阳西斜,终于他解开了缆绳。船向下游急速地窜去,在浪中颠簸,像一片无助的树叶。他有点晕眩,急忙抓紧了船舷。他当然不是第一次乘船。第一次是在海上,那只大大的渡轮是那样的沉稳,但是他感到天和海都在旋转,他整整地呕吐了一个晚上。此刻,这条小船把他载向了这条大河,漩涡、滩涂、翻卷的水花,驱动渡船的柴油机突突的声音、船舷被河水扑打的扑通扑通的声音。船尾拖出一条长长的划痕,几只鱼鹰紧紧地尾随其后。他已经没有了踏浪的豪壮,有的只是一丝丝的恐惧。而她稳稳地坐在船头,沉稳的像一尊泥雕木塑。
他看到了那紧逼而来的对岸,那些豌豆坦荡的像一块碧绿的地毯,点缀着那么多的豌豆花,是让人有些眩晕的美丽。咚!渡船靠岸,一股反弹的力道差点让他坐倒,河水一波一波地窜上河岸,往前伸展、后退,直到消失。河的彼岸,一重崭新的天地。此时,太阳已经西沉,霞光蔚照,渔歌唱晚,大河突然显出了它的丰腴、娇羞、阔大、美丽。微风徐徐,吹皱河水,霞光在其间跳跃闪烁;滩涂成为河的大写意,水鸟飞起飞落,哀哀鸣叫。在流动的光线中,对岸的村庄树木郁郁苍苍,与远方的大山浑然一体,密不可分。
一条弯曲的小道,在豌豆的包围中往里伸延。目测河岸与台地之间的距离,应该在三公里左右。突兀的台地,台地上起伏的丘陵,此刻更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安详、宁静,亘古不变的样子。他踩着她的脚印,川地的气候,肯定要比阿拉善湿润许多,空气清新异常,豌豆的花香阵阵扑来。有归巢的鸟儿吱啾盘旋,还有少许的蚊蚋。
这样茫然地走,不知归途在哪里。他从阿拉善来,只是为了会晤那条大河,了却多年心中的一个夙愿。此刻,他已经站在河的这边。
在天黑前,我能找到旅社吗?他觉得他问得有些唐突。
没有,除过这片滩地,还要往里走十多里地才有人家。不过,那里也没有旅社。
他有些忧愁,还要走这么远。
她回过脸来,仿佛才发现了他。你要走亲戚家吗?还是来做生意的?
我是个作家,来体验生活的。
哦,作家。她又端详了他一下,来,你跟我来。她引领着他。
4.幽静的滩地,除了豌豆外,还有一些野草,像冰草、马齿贤、蒲草、苦苦菜等,葳蕤茁壮。一条小径,通往她的场房。暮色渐笼。他将在这里落脚,一个完全陌生的去处,两间别致的、低矮破败的场房,不过是两间黄泥小屋,四下里栽植的树木,阔叶杨、新疆杨、臭椿、沙树,已经长到比房子还要高。屋前,羊圈是栅栏围起来的,生涩的羊粪味,还有河滩地特有的土腥气味,在昏黄的暮色中泛上来。这座场房,这片滩地,以及不远处流淌着的那条大河,这注定在他四十岁之后,要在他的灵魂里,烙印上一些什么。
虽然简陋,却足以让人流连。简单地生活,躲避世俗功利、欲望带来的烦恼,这片滩地,也不失为世外桃源。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方丽娟,她的丈夫是一个养蜂人,他撵着季节,各地都走。他们有一个儿子,叫二蛋,已经念书到三年级了。他每天蹬着那辆旧了的自行车,链条嗒嗒地响着,在这河滩地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要走上近十里的路程,才能到村里那唯一的一所小学。他们在这河滩包了一些滩地,两年前就搬到了这里。如果遇到好的年成,他们的收入除了应付许多日常的开支,还能有不算太多的节余存下来。他们经营着的这一快属于他们自己的日子,在庄稼人的心目中,是瓷实的一砣铁疙瘩,掰不开、砸不烂的铁疙瘩。尽管日子有时候是辛苦的、无奈的、乏味的。
她仰慕他是一位作家。有时候,特别是在一些陌生的场合,作家这个称谓,确实能给他的脸上贴金。而事实上,他生存的那个地方,那个城市,同样充满着喧嚣、浮躁、轻狂。喧嚣、浮躁、轻狂,这差不多是现代这个社会流行的一种通行病。人的感情早已经退缩到了前所未有的次要地位。感官的刺激、享受、猎奇、沉迷于对另类生活的享受……他试图逃避,一头扎进了书斋,寻找属于自己的精神领地。他始终没有精力走出来,除了慵懒,还是他的对陌生环境的一种畏惧!
她开始煮饭,屋前那个土坷垃垒起来的锅灶燃起来了火,一股柴烟味窜出来,在四下里弥漫。啥叫体验生活呢?她很随意地问他。他看到她的仰起的那张脸,在初夏暮时漾出的灿烂,像一朵正在开放着的向日葵。
体验生活,就是对未知领域的感知、认同,进而升华为理性的认识,灵感的创造。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还没有人这么问过他。他说,就是看你们怎么生活着。
为什么呢?
熟悉了,我好写小说呀!
写我吗?
为什么不呢?就写你罢!
喧谎。她抿嘴一笑,腼腆的样子。
晚归的羊群,在暮色中白云一样流动。她起身打开羊栏,圈里那些还在吃奶的羔子,便纷纷地扑向羊群,寻找各自的妈妈。羊叫声,羊羔子咕咕的吃奶声,飞散的尘埃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羊骚味。牧羊老头舞着鞭子,飕飕直响,完全一副漠视他或她的样子。他捂在一顶旧的草帽里,干瘦、黝黑的脸,阴森森的眼睛,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神情。她告诉他,她雇用的这放羊老头,孤身一人,又聋又哑,让他不要在意。
晚饭她煮的是米饭,泡上鲜的奶子,他吃的津津有味。二蛋也已经回来,一个胖墩墩的孩子,见着生人就脸红,和牧羊老头坐在一起,闷着头。于是,他吃他的,他们吃他们的,完全是一些不相干的人。
晚上他睡在外屋。昏黄的蜡烛、潮湿的空气,他有些不习惯。但眼皮强烈地发困,终于进入沉沉梦乡。
是旅途的困顿起到了催眠剂的效应。
5.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这个夏天开始的。
他从阿拉善出发,乘大巴车,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翻过贺兰山,来到了另一个城市S市。他形象地比喻这两个城市,是一个扁担担着的两个担子,贺兰山就是那条扁担。然后,他又乘车。他此行的目的,就是那条大河。他没有想到,以后围绕着这条大河,还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乡野变得开阔起来,他的心胸变得开朗起来。
他遇到她的日子,是他最为快乐的日子。
她告诉他,她心中的作家,应该是另一个样子:扎一条马尾小辫,留一蓬大的络腮胡子,神经兮兮,应该是一个另类。他无奈地一笑。他逐渐地发现她的与众不同,是她的心胸开阔,就像那一条大河,毫无遮蔽,语言也不拘谨,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年。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女子,虽然没有深厚的文化积淀,却有一门让他见了称奇叫绝的手艺,那就是剪纸。她的灵气主要表现在她的剪纸上。他从第一次看到她家窗子上的那些剪纸,他就被那些美妙的作品给迷住了。他看到每一片窗玻璃上都有一幅大小不等的作品,主要是动物,表现一种欣欣向荣的生活景象,其精湛的镂空技法,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形象,仿佛在阿拉善,浏览那些绚烂的石头,两者都是浑然天成,不加雕饰般。
这些,都是你剪的吗?他指指那窗子。
她有些羞涩地点头,剪的不好,你不要笑话。
他怀疑她的那双手,在生活的磨砺中,已经显得那般粗糙了,还能剪出这样精妙的作品。
闲的没事了,就随便剪剪,瞧你那着迷的样子。
这样的东西,你还有吗?
当然了。
能让我看看吗?
她领着他走进了她的里屋,打开了一只胡桃木的大箱子,在大箱子里,她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子。他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把一件件剪纸作品,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摆放在他面前的床铺上。他看到了鸡、鱼、羊、人物、花卉,像是她在变魔术一般,一件一件地被她从纸袋里变化出来,就要活了。他是个理性很强的人,但无法控制此刻的冲动,有些手舞足蹈,比自己完成一部作品还激动。他惊讶于她观察的敏锐、手法的细腻、夸张的恰到好处。他看到一个牧童,他把那条牛鬃绳搭在了肩上拼命地往前拉着,身体前倾,鬃绳被绷的笔直,可是那牛定在了地上,纹丝不动;还有一个牧童,他悠闲地座在牛背上吹着笛子,而那条牛正扬起头来,啃吃头顶的树叶。这些作品,形态传神,毛发纤毫毕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