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喜欢铁麦，铁麦其实是一只巴儿狗，是奶奶给取的名字。我们当初不知道奶奶为啥给取这样一个名字，反正我们觉着这个名字有些拗口。比如，我们就想为什么不给它取名叫“贝蒂”或者“贝贝，”要不，干脆就叫“花花，”这个名字虽然有点俗，但我们觉着至少比“铁麦”顺口，而且，也还有那么一点意思，让人一想那也许就是一只小巧玲珑，温顺可爱的巴儿狗。铁麦那是什么意思？至少让我们想到是一匹马，或者是一峰骆驼。后来我们果然知道，那就是一峰骆驼的意思，“铁麦”就是蒙语中的骆驼。奶奶的奶奶是蒙古族，因此，我们这个家族中，就掺杂着蒙古族的血统。奶奶一定是有些怀旧，她是我们家族中的老寿星，八十高龄的人了，依然耳不聋眼不花。她给巴儿狗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我们还能够说些什么呢？我们都习惯于顺着她，只要她高兴了就行。况且，这只狗，本身就是大表兄孝敬她的，为的是我们上班之后，她一个人在家中不寂寞。大表兄自幼丧母，全凭奶奶拉扯成人，所以，他对奶奶的好，是一句话半句话说不清的。你比如说这只巴儿狗吧，它是大表兄花二千六百块钱买回来的。我们听了都吃了一惊。不过我们知道，大表兄他买得起，他现在开了一家建筑公司，规模不算大，但在我们小县，已经是风云人物了。
铁麦来我们家的时候，它还有些不适应，但是我们一下子就喜欢上它了。这是一只浅灰色的巴儿狗，它的眼眶上有两个不太显眼的眼圈，我们这个地方的人管这种狗叫四眼狗，迷信的人还说这种狗能够避邪。奶奶笑吟吟的，她的门牙脱落了两颗，没有包。她对铁麦招了一下手说：“铁麦，来，乖，听话。”铁麦好奇地看着她，突然对她吠了两声。奶奶笑的更开心了，她说：“它一定是闻着生人气了，不习惯。”在最初的几天里，铁麦不好好吃东西，我们还时常听到它呜呜的吠叫，它好像对什么不满意，或者是思念起远方的什么。但我们发现这是一只非常有灵性的巴儿狗，它竟然跑到我们家的卫生间，蹲到马桶上去方便。奶奶说，她活了一辈子，这还是头一遭遇见。大约是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铁麦才安静了下来，它已经认可了它的新主人，并且也认可了给它新取的这名字，我是说，它的新主人里，包括奶奶，我，我的妻子，和我们的不满四岁的女儿。
那个时候，在我们的小县里，似乎还掀起了一阵宠物热，我每天下班回家，在路上都会看见一些养尊处优的人们，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老人也好，孩子也好，领着巴儿狗，或者别的什么宠物狗，悠闲地溜马路。在我们这个小县，管理不是很严的，宠物狗们便就有了许多的“自由”。在我看来，那些养尊处优的人们，才有这种玩狗的心思，他们有的人，是想借玩狗排遣生活中的烦闷或寂寞，也有一些人，是一种显摆，好像以此证明一些什么，比如他们的清高、富有、社会地位等。而我，是在清贫衙门里谋得一分文职，只是一般的干事而已，有限的薪水除了维持家庭的生活，还得周济乡下的父母，供一个妹妹上学。所以，养一只名贵一点的宠物狗，凭我们的经济能力是不敢想的。再说，我这个人，喜欢写点什么，业余时间差不多被安排的满满当当。现在，我们家里有了这只巴儿狗，当然，这一定不是一只十分名贵的宠物狗，但至少是一只相当不错的巴儿狗，至少在我们小县，它应该是数一流的。所以，我也就有了一个心思，我也想去遛遛我们的狗。那个星期六，我把狗领上了大街。我，我的爱人和孩子，我们难得有过这么一次悠闲的轧马路。那天我高兴，刚刚领到一笔不算丰厚的稿费，如果奶奶能够出来的话，我也一定乐得把她领出来，用这笔稿费来个全家消费。可是她不能，我们只好把她搁在家里。我们却把铁麦给领出来了。我主要是还有一点点虚荣，我是想让一些人看看，我们也有一只巴儿狗了，我们的这只巴儿狗竟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这种虚荣。铁麦果然不似别的狗，它乖巧伶俐。那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这只巴儿狗能听懂我们一些简单的口令，这一定是被它的从前的主人训练出来的，比如，我说：“铁麦，钻！”随着我的走动，铁麦会在我的两腿之间绕“8”字。我说：“铁麦，站起来！”铁麦会立起两腿，很优雅地跳上几跳。我和我的爱人、孩子闲庭散步般走在大街上，我不时地给铁麦发出“钻”的指令，果然，铁麦为我们招来了许多羡慕的眼光。
我把这一发现告诉了奶奶，奶奶惊讶地说：“是吗？我们的铁麦，还有这本事。”我当场给她演练，奶奶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得合不拢嘴。奶奶说：“我们的铁麦真是一个宝贝。”以后，我上街，领上铁麦就有了许多的理由，奶奶当然愿意我把铁麦领出去，奶奶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认识铁麦。领上铁麦逛街，我突然觉得阳光都比往日明媚了许多。
某一早上，我们突然听说我们的小县被撤消了，归并到一个更大的邻县里，我们都很惊异。我们甚至还出现了某种的慌乱，还有别的一些复杂的感觉。我们小县过去就叫陶乐县，现在它就要从地图上消失了，这是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我们面临着人员分流，不动财产的处置，甚至是夫妇两地分居等许多遗留症的困扰。我忧心忡忡。在漫长的等待中，我的调令终于下来了，我被调到了市里，工作单位是文联。让我有些不能忍受的是我的爱人分流到另一个县里，我们相距一百多里。我们都到了这个年龄，颇有一种棒打鸳鸯的感觉，想想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结束这种两地分居的苦日子，更感惶惶然。
第三天，我就到市里报道了。
文联办着一份季刊，是一份内部发行的刊物。在文联里我是个小角色，轮到我的工作就是校对，跑印刷厂。我当然还在拼命地写稿，以此提升自己的名气、人气。
我被调到市文联以后，因为暂时住房还没有着落，生活不太方便，所以奶奶就被遣送回了乡下。我们都疼爱奶奶，奶奶在爷爷过早离开人世之后，含辛茹苦，拉扯大了我的父亲，姑姑。我们没有赶上低标准，我们不知道那日子究竟有多么苦，但是父亲他们不用说都赶上了，父亲一提起那艰难的岁月，一提起奶奶为了他们兄妹所遭受的罪，就泪流满面。父亲说，有一个秋天，生产队挖山芋，奶奶趁着人不注意，悄悄地用蒿草燃了一堆火，烧了两只山芋在里面。山芋刚刚烧好，还没有凉冷，队长就来了。队长发现奶奶偷了两只山芋，就一脚把奶奶踢的爬在了那里。可是奶奶还是一把抢过了那只山芋塞进了嘴里。队长以为奶奶是把山芋吃了。谁知队长走开后，奶奶又把那嚼烂了的山芋吐了出来，奶奶口腔里的皮都被烫烂了，她却把那山芋省给了我的父亲和姑姑。奶奶就是用这种方式，硬是把父亲和姑姑拉扯大。所以，我们想着法子，在她所剩无几的日子里，尽量让她过的开心一点。我有了工作，成家立业之后，我就把她接到了县城。好在我的媳妇也很贤惠，我们处的都很和睦。现在奶奶不在我的身边了，我真像少了一件什么。再说，还有那只巴儿狗，也着实让人想念。
不久，文联党组韩书记给我安排了一个硬性任务，让我把通联工作做好。市文联那份刊物，经过前任党组书记、文联主席的努力，经过省文联的从中协调，最后省出版局、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总算开了绿灯，争取来了刊号，就要改成公开发行的刊物了。往日里冷冷清清的文联突然之间热闹起来了，像是吹来一股新鲜的风一样，我们都对未来的刊物充满了憧憬和设想，文联为此还专门召开了一个研讨会议，对刊物的装帧、栏目的设置、发行渠道、广告的刊登、稿件的来源，做了很热烈的讨论并且最终达成了共识。刊物主编依然是文联的郑主席，韩书记负责把握文联全局。那一段时间，我都忙的忘记想家了。而且我终于看到两位领导好像有事情要做了，他们跑前跑后的拉赞助、搞庆贺、请领导提词，忙的有些不亦乐乎。刊号批下来以后，刊物的名誉主编也跟着确定下来了，他就是马萧老师，是我市一位著名的书法家、文艺理论家、省书协副主席、省政协委员、市政策研究室顾问，是一位在书法，文艺，理论，经济领域都取得过不俗成绩的人。我们这一份小刊物，当然得有名家大腕来给撑着。文联领导经过协商以后，给马老师送去两千元钱，作为他对刊物的酬谢，马萧老师很爽快的接受了。接下来一些琐碎的事情，领导安排我去完成。
我很早就是马萧老师的崇拜者了。我跟马萧老师第一次见面，是在那一次庆祝宴会上。马萧老师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却精神矍铄，特别是那两绺飘逸着的胡须，更使他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洒脱。文联领导做出这样的安排，使我跟马萧老师有了几次的接触。那天我去取回马萧老师给刊物的题字。敲开门，来到马萧老师的书屋，我被那种浓浓的文化氛围震撼着。书橱上整齐地摆放着大量的书：文学的，哲学的，政治经济学的，宗教伦理学的，都被分门别类；墙上是一些名人字画。马萧老师正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搞着创作。就在这天，我一饱了马萧老师那遒劲优美的书法给我带来的眼福。对书法，我基本还是个门外汉，仅凭直觉，这些字已经让我感到了一种莫大的享受。我还向马萧老师求了两个字，我把它奉为至室，精心地装裱了，就挂在我的公寓里。
新刊问世后，我终于有了一点闲暇，回了一趟家乡，这是我调到市文联之后，第一次回到农村、回到生我养我的故土。我喜欢农村的景致，我更想念我的奶奶、父母、以及我的孩子。当然，我也想念我们的巴儿狗、奶奶的心肝宝贝铁麦。我是五月份回去的，我知道，农村的这个节令特忙，我们夫妇的两地分居，给我们自己添了许多的烦恼，也给父母添了许多的麻烦：奶奶又回到他们身边了。在这样农忙的节骨眼儿上，他们无暇照料她老人家，奶奶只能自己照料自己。另外，我们的孩子甜甜暂时也不得不寄回到老家里来，这，也给父母添了不少麻烦。
“奶奶！”隔着院墙，我就扯着嗓子喊起来。院墙边有棵山榆树，已经结的有麻钱那么大的榆钱，满树都是。麻雀在上面叽叽喳喳地叫喊着，嘈的人耳根子不能清静。奶奶是住在西边那间屋子里的，我曾经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有些泛旧的屋门关着，但是听到了我的喊叫声，铁麦就拼命地狂吠了起来，还把门抓的哧啦哧啦响。
“我一听就知道是奶奶的苏子回来了。”奶奶的声音苍老、沙哑，从屋子里挤了出来。后来门开了，我看见奶奶，她一手拄着棍，一手抚着门框，她那苍白的头发、多皱的像山胡桃的脸，以及她惊喜地望着我的，没有光泽的小眼睛，都让我感到了一阵心酸。铁麦已经扑过来了，它用两条前肢抱住了我的腿，吱吱叽叽，哀哀怨怨，尾巴摇的像个小扇子，它一定是埋怨我怎么才回来。
“奶奶！”我扑向了奶奶，我的泪眼已经模糊了。
奶奶颤巍巍向我迎来。一个垂暮的老人，她更想念她的孙子，我在奶奶面前，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这种亲情，已经让我忘记了年龄段，忘记了我早已是有工作，有家庭有孩子的人了。而我的孩子，在离开的这一段时间，她已经对我有点陌生了。她躲在奶奶的后头，咬着嘴唇，睁大着眼睛看着我。
“来，甜甜，快叫爸爸。”奶奶说。
我从包里拿出了给奶奶买的高钙奶粉、罐头，给父母秤的茶叶、给孩子买的甜心饼干，当然，我也没有忘了给铁麦带的一包烤咸鱼。这种烤咸鱼是我从市里的果蔬市场买回来的小鱼给炸出来的，这种小鱼在市里只卖到一斤三块钱，挺便宜的。铁麦爱吃小鱼，爱吃腓骨，可是我知道，在还很贫困的农村里，这种奢侈的消费是根本不可能达到的。铁麦瘦了很多，而且，它也已经不像在城里那么干净了。在城里我们每个星期都给它洗一次澡，还每天给它梳理一次毛发，可是在农村它就受苦了，吃不好不说，没人打理，弄的身上满是土，就像在农村的土堆上玩土耍的野孩子。
我拿起一条炸咸鱼，随手往起一扔，铁麦一下子跳起来就叼在了嘴里。它还是那么有灵性，看看我，摇摇尾巴，跑到一边，美滋滋地享用去了。
我又给奶奶泡上了一杯奶粉。奶奶直夸我孝顺。我们聊起了铁麦，我知道，在这一段时间里，它应该是奶奶的唯一的精神寄托，陪着奶奶打发了许多寂寞孤独的日子。奶奶果然一个劲儿地夸铁麦。奶奶说，铁麦咋就那么灵，懂老人的心思，奶奶要是下地的时候，它就把拐杖给她叼了来。它还学会了给奶奶叼痰盂。农村不像城里，屋里没有马桶，可是铁麦很快就适应了，它要是方便的话，就抓门，还对奶奶吠两声。它方便的地点是在院子的一角，那里有一堆浮土，过不多久，我的父亲就把浮土换掉，给它弄上新的浮土。
奶奶继续扁着没了门牙的嘴给我讲着，一次，这个家伙又在扒门了，奶奶以为它是又要把尿了，就给它开了门。可是铁麦蹲在院子里的那棵榆树下，对着树上直瞅，奶奶怎么唤它都唤不回来。“这家伙是馋的。”奶奶咯咯的笑着说。原来是树上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惹的铁麦直流口水。奶奶说，她后来把这件事给我父亲说了，我父亲就隔三差五去小河边给铁麦摸一些鱼回来。
我心里一阵抽搐。我看着铁麦贪婪地吃鱼的样子。它吞下一条鱼后，又跑过来，舔着嘴唇，瞪着眼睛，摇着尾巴。我怜爱铁麦的同时，我也更心痛我的父亲。我们村边有一条小河，我知道，这个节令河里的水一定还是很冷的。父亲那么忙，还要抽出时间下到河里给铁麦摸上几条鱼来，他有一把年岁的人了，我真担心他吃不消，闹出病来。
中午，母亲回来了，我们母子见面，自然是很亲热，可是望着母亲焦黑的一天天苍老起来的脸庞，我凄楚的想哭。我问起父亲来，母亲告诉我，父亲又去给铁麦摸鱼了。我终于控制不住了眼泪，让它流了下来。父亲这么辛劳着，还不是为了奶奶的铁麦，铁麦就是奶奶的一簇欢欣。村边的小河离着村子不到半里地，我拉开屋门的时候，铁麦一下子从屋子里窜了出来，它好像比我还心焦还熟悉那里的路途。
这个河槽里同样留下了我的童年的许多美好的记忆。我看见父亲的时候，父亲正在水里朴腾着，他突然摸到了一条差不多有一尺长的鲤鱼。他把鱼举起来，往岸上扔的时候，我看见鱼鳞还在阳光下反射了一下光芒。父亲的身上冻的有些发紫，头发上都还溅上了水花子。父亲看见了我，他先是一阵窘迫，然后，脸上像四月的桃花一样，绽开了一片灿烂的笑容。铁麦一下子冲到了我的前面，它跑到那条活蹦乱跳的大鱼跟前，用鼻子闻闻它，用爪子拨弄它，喉咙里发出一阵很兴奋的唔唔声。
“爸……”我有些哽咽，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来表述那一刻的心情。父亲为着我们兄弟姊妹，在艰辛的岁月里，尝尽了那么多苦难，是我一辈子也没法忘却的。
父亲穿上衣服裤子，又从河槽里提起一大串大大小小的鱼，对着我抖了抖：“瞧瞧，摸了不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