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过去的记忆,在豪散的脑海里,都已经变成了幸福的、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了。马三虎把祖布黛娶过门的头两年,豪散并没有对祖布黛过多的留意。这都是两个平平常常的家庭,各自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同住在一个村上,你来我往,倒是常有的。祖布黛个头不算太高,长的很秀气,念过两年的书——在乡间,只念过两年书的女子,总还是有的,不是什么稀奇事情。豪散也曾对祖布黛多望过两眼,祖布黛那长相,比豪散的媳妇要标致的多,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但是那些年,豪散总还没有动过什么非分的念头。那时候,他真得很清高,一些非分的念头,在他看来,都是污浊的、肮脏的。
马三虎,蔫人一个,一磙子上去,也碾不出个屁来。所以家里的事情,就让祖布黛操透了心。众人眼里,祖布黛是个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一个女人到了这份儿上,是挺让人称道的。当然,也有一些事情,她也拿不准,就去找豪散给参谋参谋,祖布黛认为,豪散,是个有主见、懂道理的文化人。
豪散的诗歌在全国大赛上拿了大奖,这在乡间,差不多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人们惊讶的是,那么两篇文字,就值上两千块钱,而他们辛辛苦苦劳作一年,也不过如此。这就使他们羡慕到多多少少要有些嫉妒了。
祖布黛,她更是把豪散稀奇的,他一来她家,她就缠着他,让他给她念念他的诗。“你那屎,咋就那么值钱?”因为方言的缘故,她总是把诗叫“屎”,把他称做“屎人”。她文化水平低,识不得几个字,好多词意,她也理解不透。但是她的兴奋,是深深地感染着豪散的,他同样激奋着,抑扬顿挫地,朗诵起他的那首诗、那首曾轰动乡野的《鄂尔多斯台地母亲及其他》:
“做一架心的梯子蹬天的梯子/让我蹬上鄂尔多斯台地/去欣赏裹着白云的羊群和/在线砣砣上打秋千的牧羊姑娘……”豪散简直有些把持不住了,一个也许根本不懂什么叫诗歌的女子,竟这么痴情地、专注地听他朗诵自己的诗歌,那神情,仿佛生怕漏去了一个字,这使他心潮澎湃,找到知音一般。于是,他继续念道:“毡包包上的烟囱里冒出的马头琴声/让草丛中的一只野兔竖起耳朵/聆听那美妙的旋律是/一千年一万年马蹄的塌塌声和着/一千亩一万亩的绿草相伴的/和音……”
祖布黛确实是极认真地听着,她突然之间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美妙的东西。美妙的不单单是诗歌本身。这样一首美妙的诗歌,让豪散那一副清清亮亮的嗓子给声情并茂地朗诵出来,就有了一股穿透时空般的美妙。而她的生活中,似乎缺少的,就是这样的因子——劳动、结婚、相夫教子,这都是命运早已经安排好了的。日复一日,有些事情,机械的已经让她有些麻木了。
她盯着豪散那张富有活力的脸盘,这脸盘,也让她浮想联翩。
后来,一个偶然,却使豪散和祖布黛的关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那是一个命运注定了的下午,一切美好的或惨痛的事情,就从那个下午开始了。
那个下午,豪散拉了自己那只奶山羊,到村头的那条小河边去放牧。那里,有一片白杨林,羊一来到这里,就低了头直个劲地吃,林间生长着的那些草——青草、稗草、芦草、苦苦菜等,都那么鲜嫩、美味,真是合了它的胃口。
河里的水,是静极了的,也清凉透顶。望着这一泓静水,望着那倒映的树木、白云,以及那河里游着的几条小鱼,豪散凭生出许多诗意来。
一首美妙的曲子,竟又袅绕着飘过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轻微的,但却幽婉,像淙淙溪流,把人带入了诗情画意之中。
“一对对鸽子房梁上落,公鸽么偎着个母鸽……”
豪散拨开草丛悄悄地往前走,寻找歌声的起源。一个女人洗澡的画面,映入眼帘。豪散呆在了那里。
那竟是祖布黛。
她……显然没有发现豪散。她低着头,在认真地搓洗着秀发,洗的忘情,歌声也就随意漫出来:(哎呀啊——)漫个花呀花儿哟天宫里借(呀)一把(哟)金梳子(呀)(哎哟——)龙宫(里呀)要一把银打的篦子摘下(个)月亮(者也)当镜子阿哥的个憨敦敦(呀)就给(呀)尕妹妹(个)梳(个)辫子(呀)肝花儿连着(个哦)心系子阿哥的个憨敦敦(呀)我(呀)俩好上一辈子(哎嗨哟——)好上一辈子(哎哟呀)
啊……这分明是乡村女子的诗歌,悠扬、婉转。那天,还有一个情景,几乎是定格在豪散的脑海:当祖布黛抬起头来,一瞬间,那头发从她手中滑落,瀑布般四散开来。豪散惊呆了,那头秀发,分明也是一首诗。他惊讶造物主的造化,也责怪自己粗心,这一头秀发,在过去的岁月里,他竟然把它忽略了。
他情不自禁地喝一声好,为歌声,也为这秀发。
发现他,祖布黛惊的用手护住双乳,将身子没进水中。
豪散依然呆站着,这秀发、这歌声,都勾起了他记忆的碎片,一个人的形象,也斑驳的像是水中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漾开来。
在豪散的生活中,注定了要有这么一个人,要在他的心中,撞击出一些什么,留下些什么,也带走一些什么。这个能够引起他感伤的人,是个叫丫子的姑娘。
她是他的初恋。
三岁上,他们就在一起玩耍。“和泥巴,打蛋子,梳头发,编辫子,摘辣椒,穿串子。美国佬,大鼻子,要拿中国辣串子。妈妈说,割鼻子,美国佬,捂鼻子,哎哟我的大鼻子——”他们一块儿唱着那时的儿歌。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长大了。
十七岁,豪散,他和丫子,他们双双读完高中,回到家乡。他已经是家中一个顶壮的劳力了。
那个春天姗姗来迟。当黄河里的凌汛随着暖暖的春意悄悄溶化之后,地上的小草,也吐露出嫩芽。一个下午,豪散,他约了丫子,他觉得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语,必须要告诉她了。他喜欢她。而明天,因为窘迫的家境,他就要随那些民工出外打工了。
丫子来了,披着那头很好看的秀发。
小河里的水,静静流着,波光粼粼。他们轻轻地踩踏着岸边的小草,后来,找块幽静的地方坐了。
两只小鸟,就在他们不远处叽叽啾啾。
丫子的头发,从右侧的肩头耷拉下来,没过她浑圆的肩头。当风吹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绺,竟浮在了水中。
豪散弯下腰,掬着两手,捧起水中那一丝长发。水在指间流淌着,那丝秀发,就留在手中。
丫子笑着,她摆了一下头,那头发就从豪三的手中滑去了。
豪散手里,有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他终于大着胆子说:“丫子,我爱你!”
他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她没有防备,娇羞地低下了头。豪散,他在幸福中晕眩着。
但丫子最终却成了别人的新娘,原因只是他们的贫穷。丫子拗不过她的父亲,她终究是要出嫁的。在她结婚的那天,豪散还是来送她了。他看到她的那头很好看的秀发,盘成一个很别致的抓髻。她看不出有什么高兴,也看不出有什么悲哀。豪散两腿有些酸软,他挤出人群,一溜小跑,来到他们曾约会的小河边。他掬起双手来,捧起一捧水。他的手里,还存留着被丫子的头发撩拨的那种痒酥酥的感觉,可是,丫子已经走了,豪散听到来接丫子的那辆轿车驶出村外的声音。
“丫——子——”豪散扯着嗓子吼了一声,眼泪早噗簌簌落下来。
而丫子走后,就在那个冬天,豪散匆匆地和麦丽燕结婚了。生活就是这么荒诞,两个根本不相识的人,在彼此亲戚的撮合下,就成了一家子。结婚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而其后的生活,却平淡的像一碗水,波澜不兴。再后来,他们就有了孩子。总的来说,麦丽燕是一个能体贴人、会操持家务的、温厚的女人,从贤妻良母这个角度看,豪散应该是很幸福的。
但是生活……怎么说呐,总是要发生一些变化啊。豪散后来回想,这种变化,就是从那一次,他发现了祖布黛竟有那样一头秀发开始。这样一头秀发,对他,是颇具诱惑性的。以后的日子,他往祖布黛那里去的次数,也就多起来,借口也总是有的。祖布黛对他并不反感。
她那一头秀发,有时盘成一个好看的发髻,也有时是披在肩头。更多时候,她是把头发扣在帽子里,这让他凭生出许多联想。
就是在那些日子里,另一种东西,却又像岩浆在涌动。这种情愫,搞的他们都夜不能寐。接下来,在一个细雨扉扉的日子,豪散终于大胆地抱住了她,他要细看那缕头发,簇拥那缕头发,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她却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她嘤嘤地啼哭起来,她说,他们都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了,他们是不应该那样的。
一瞬间,豪散竟觉得是被祖布黛搧了一个耳光。他满脸彤红、羞愧难当。他讪讪着,松开了手,无地自容。
之后,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他都不敢到祖布黛家里去了。他觉得自己很是卑微,仿佛那样一件事情,被所有的人都发现了。
有时,为了排遣心中那份郁闷,他会独自的往那条小河边去。小河无言,风从那边吹过来,会带上河的水腥气息。豪散使劲地嗅一嗅,这股河腥气息中,似乎还夹杂着祖布黛那胴体的清香。
“一对对鸽子房梁上落,公鸽么偎着母鸽……”耳边,时不时的,会回响起祖布黛那甜美的歌声,这让他简直有些难以自己。
实事上,他和祖布黛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转化,是在半年之后。那天他终于克制不住地走进她家时,祖布黛竟是一阵的惊喜,这他能够从她那羞赧的眼神和她那语无伦次的说话中感觉出来。她说:“呵,你终于……你都有半年时间……我以为,你心硬的再不来呢。”她明显地在嗔怪着他,这竟让他感到了幸福的眩晕。后来,她摘下帽子来,他看到,那缕头发精灵样,就从帽子里滚落下来,像锦缎那样绵软地滚落下来,在他眼前反射着光彩,这让他有些发呆。他想用手去摸一摸那头发,又觉着那头发实在是圣洁的,是摸不得的。
祖布黛看他那样痴迷地望着自己的头发,有些骄傲,问他:“你说,是我的头发美,还是你写的那屎(诗)美?”
“这……”总是不好回答的问题罢。也亏是祖布黛了,这样一个富于大胆联想的问题,如果不是出自祖布黛之口,那她也就不是豪散心目中的祖布黛了。
那缕秀发,其实就是一首精妙绝伦的诗,祖布黛本人,也是一首激情飞扬的诗。而作为一个诗人,不拥抱这样的诗,那他还能拥抱什么?
于是,他就拥住了她。
“一对对鸽子房梁上落,公鸽么依偎着母鸽……”
在第一个这样激情四溢的夜晚,豪散回想起来,竟有的是一种淡淡的感伤和哀愁。那床被子里,是有一些气息的,那是马三虎曾经留下的气息,以及祖布黛自身的气息,豪散一瞬间竟有一种犯罪感。但祖布黛那身体冰清玉洁,他又不能不忘情地把头伏下来,使劲地嗅着她的这股清香。他那鼻子噏动着,像闻着了荤腥味的狗。他把鼻子整个地插入她的头发里,因为那里散发着的,的确是紫罗兰的芳香。这股芳香激励着他的身体,使他的血液在澎湃、在膨胀,就要挣脱皮肤,而飞溅了出来。而她在他的身子底下,嘤嘤嘤的哭了。她握着他的生命之根,仿佛她一松手,他就会飞走了,消失了。
实事上,豪散已经忘情了。床在他们的身子底下,发出的那种奇妙的声响,让人想起来,也是激荡魂魄的。他们都已是大汗淋漓。然而,当这股激情如大海的涨潮终于落下来、平静了的时候,豪散就像是失落了一件什么宝贵的东西,他伏在她的怀里,也嘤嘤地哭了。
后来,自然,在见到妻子的时候,他是那样的愧疚。他就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心里揣着的那个鬼,让他终日都惶惶着。而妻子则是一片的茫然,她会盯着丈夫,如同盯着一个陌生的人,会盯的他发踧、发羞、手足无措。这样,她也就莫名其妙的惶恐了起来,她把手伸向他的额头,“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有些发烧。”
妻子对他的疼爱,那是实实在在的,这让他感到了做男人的幸福。豪散会时时的端详着妻子,她那肥大的臀部、她那结实的身子,她那一定能养育好儿女的奶子,以及她那能把持好家务的大手都是实实在在的。他真的会那么很久很久地端详着妻子,然后扪心自问:豪散呀豪散,你能对得住谁呢?
然而,就像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诗一样,他的生活中,也就不能没有祖布黛。这是他后来的日子里,自己给自己下的结论。他心里矛盾着、冲撞着、痛苦着。面对两个家庭,他觉得自己很沉重。
这期间,他也写了一些诗,都是一些男欢女爱的东西,后来也有两首发表了出来,但是反响不大。他发现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诗歌里了,祖布黛才是他唯一的诗歌,她那么样地牵扯着、噬咬着他的心,让他得了什么病样一阵一阵的抽抽着难受。
终于,他又身不由己地往祖布黛那里去了。而他在跨进那门槛之前,真就像做了贼似的,好像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的背,好像有无数双手,在对他指指戳戳。
祖布黛看到他,如同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那样,对他透出的那种稀奇亲热,让他把什么都忘了。她的脸颊上飞着一抹彩霞,让他注目了很久很久。她让他上炕上去,又像伺候自己的男人那样,给他续上茶水。尤努叫着他叔叔,他已经和豪散稔熟的一家人一样,就往他的怀里钻。而他搂着他,伸手就去他胯下掏他的小鸡鸡。孩子躲闪着,但他还是摸着了。他就这么搂着孩子,看着祖布黛麻利地和面煮饭。她把袖子绾起来,露出莲藕一样的圆鼓鼓的胳膊。她的手背也是肉鼓鼓的,指头却修长,在指背的关节处,都有一个个的圆坑。而她的头发,也和着这一双手跳着舞蹈一样,很有节奏地摆着。豪散忘情的,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她特意给他卧了两个荷包蛋,饭的味道,也香的没法说。
她很早就给尤努铺好了被褥,她墩促他赶快睡觉,真有些急不可耐似的。可尤努不困,有豪散在他身边,他反而显得很兴奋。他谈论着白天的游戏,又缠着让豪散给他讲古。祖布黛笑着对豪散摇了摇头,她说:“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好不容易,熬到尤努睡熟了,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当那瀑布似的长发滑向豪散时,一种讯号,也就传遍了豪散的全身。他发现自己原来也是那样的急不可耐。而他刚刚把祖布黛搂进怀里的时候,尤努许是受着了惊吓。但他只是把眼睛一睁,就又闭上了,睡熟了过去。豪散管不了许多了,他一下子把那肉鼓鼓的身子搂进怀里,搂的那样的紧,以至于祖布黛娇喘地呻吟了一声,接着她就微闭了双眼,让心灵来独独地体味这瞬间莅临的美好的感受。他也是。一瞬间,在他们的感觉中,这世界仿佛已经消失了,消失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消失的他们已经根不着地,悬浮在太空一般。而他的手,紧紧地抓住的这只小小的、却挺饱满的乳,却又像握紧了已经消失的岁月一般。握着这样的乳,竟让他感到了时间的永恒。而她,终于按捺不住似的,又把他的另一只手,指点江山般牵引着滑向了她的私处。
灯光下,他会很久地欣赏着她的身体。没有诗人的眼光,他也就无法透彻地解读这身体;有了诗人的眼光,他会很仔细地去品味、去欣赏。而她的躯体,每一个细胞都是诗,都那么意味隽永,充满活力。他会很熟练地在她的身上游韧,他真是很熟悉她的每一个细胞,这种久违了的感觉,让他幸福的心头都有些痛了。
他会惊奇地发现,他们竟然都也能说出一些很不堪入耳的话,而这个时候,却又是那么的恰如其分。如初期的诗歌产生在蒙昧洪荒时期一样,这些粗鲁的话,竟也有了一种诗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