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次,罗立得到了一笔颇为丰厚的稿酬,他提议说,他们可以到就近的“香格里拉”饭馆打一次牙祭。谢红却说,那几个钱,也值得你烧包的。然而那一天,罗立的确好大的兴致。他听从了谢红的劝阻,在家里准备了几个挺像样的菜,并从那笔稿酬中,抽出两块三毛钱,从供销社里买回了可赛因粉。那是罗立第一次粉刷自己的墙壁,因为不单是他们的房屋在鳞次栉比的新砖瓦房中显得不合时宜了,而且他们的房屋墙壁,也已经被煤烟熏得有些面目全非了。那一次罗立就是握着那只大板刷。他把可赛因粉浆涂抹到墙壁上的时候,感到一种新的生活已经重新开始了。果然,阳光从窗户上斜斜地打进来,凡是被阳光照着的地方,顷刻间水迹便被烤干,墙壁跟着变魔术般变得雪白,炫人眼目。之后,其他地方的水迹也干了,房屋里变得亮堂、新鲜了许多。那一天罗立一直兴致不减,晚上多喝了几杯。吃饭的时候,他故意将灯拉熄,点燃一支红蜡烛,罗立说,这样可以渲染气氛。谢红就坐在他的对面,蜡烛的光晕正好罩住了她的脸膛。罗立就像欣赏一件古玩一样,欣赏着谢红那斯文的细嚼慢咽。谢红感觉到了罗立的目光,索性让他看个够。直到她咽下最后一颗饭粒,才张个哈欠,对罗立淡淡地说:我已经有些困了。
这个冬天,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刚停,罗立就建议谢红和他一起出去走一走。谢红打了个哆嗦说你疯了。但他还是不由分说把她拉了出来。下过雪,屋外的确冷彻骨髓。他们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吐着团团的白雾。谢红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脸冻的紫红。罗立仰头望着半空:在电线上,树枝上,都爬上了薄薄的一层白雪。他说,他喜欢这洁白的大地,喜欢吟风赏雪。这时候,一阵风吹来,树枝上的雪簌簌地纷纷落地,有一些雪沫,甚至飘到了谢红的脖子里,冷得她牙齿打颤。罗立却兴致大振,滔滔不绝地大吹法螺。可是,谢红对这次漫步已经兴趣索然,她看了罗立一眼说真冷,我要回去了。然后抛下他往回走去。罗立怅然若失,呆呆地望着雪地上她留下的脚印,心一瞬间仿佛被撕了个七零八落。
再一次大雪封山的时候,罗立面对着洁白的世界,脸上显出的是更多的无奈和憔悴。因为这时,谢红已经和他产生了很深的隔阂。谢红以为,他罗立的聪明才智,许多都用在了钻牛角尖上,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角色。罗立只是耸了耸肩头,说自己天生就这么迂腐。谢红又说,你还是放聪明些的好。罗立突然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因为谢红那口气,无疑是向他发出的失望的警告。那天,在和谢红发生了小小的不愉快之后,罗立扛了一把扫帚,带上些小米和张罗,就往附近的小树林走去。在那里,他扫出一块积雪,撒上小米,张好罗,单等着那些傻瓜麻雀们自投罗网。他龟缩在一边,闷闷地抽着烟,心中泛上了一阵阵的悲哀和绝望。
那天,罗立的收获的确不算小。在饥饿面前,那些小动物们已顾不得是他为它们设下的圈套了,只管往里钻,有鸽子、鹌鹑,当然,更多的是麻雀。曾有一度,罗立对麻雀肉产生过好感,因为据一本书中介绍,麻雀肉很可能有治癌之功效。然而那天罗立将那些鸟们逮回家来的时候,谢红对它们没有显出一丝的兴趣,只是鄙夷地看了一眼罗立。后来,谢红将那些鸟们都放了,归还了大自然。而罗立却再也没有生气。谢红放鸟的姿势几乎是定格在罗立的脑海里:她昂着头,眼神里放着光彩,微张着嘴,脸颊兴奋的通红。她的一只手臂就这么固执地往空中高举着,仿佛她就是一只鸟,已飞回阔别已久的大森林……
一瞬间,酸楚的往事一股脑儿地泛上来,似乎打开了一道积蓄已久的水闸,水流源源不断,想拦,也拦不住。罗立发现这些往事又搞乱了他的好兴致,似乎柳君一出现在他的眼前,谢红也会像幽灵一样出现。此刻,柳君全然一幅企盼的神情,而罗立却已经兴致全无了。罗立发现,这一段日子里,他几乎都是沉浸在这种往昔的追忆之中,越回想,越难以自拔。他觉得要是再不振作起来,自己就要毁了。
这样坐着,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无聊。柳君提议到附近的“香格里拉”吃夜宵。她那甜滋滋的嗓音,使人毫无疑问地相信,这时候去吃夜宵,一定会有许多罗曼蒂克的气息。
罗立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既然是柳君提议,他也就不好再驳她的面子,便慵懒地翻起了身。这家“香格里拉”饭馆离他们家不远,不到五分钟的路程。罗立知道,再没有比这家更方便更实惠的饭馆了。然而他和谢红在一起的日子里,没有到这里做过一次客。谢红是那种精打细算的女人,罗立也没有阔绰到口袋里多出一个铜子儿。直到谢红和他分手那天,他才昏昏沉沉,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香格里拉”。夜晚的“香格里拉”灯火辉煌,他在挨着墙角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要了两碟菜,一瓶烈酒。还没有喝,就已经稀里糊涂地醉了,而那瓶烈酒喝到一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喝烈性毒药,并且,药性发作了,烧得他肝肠寸断。罗立大哭大嚎,拼命地擂桌子,揪自己的头发,呕出的秽物搞得整个饭馆臭气熏天。店主惊恐而又哀怜地望着他,直到他闹得困乏了,才让伙计搀扶着,把他送回家里。
此刻,罗立陪着柳君,又走进了这家饭馆。馆子里聚集了许多闲散的人,都是那些刚刚走上社会的青年,他们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留着奇形怪状的头发,围在一张桌前猜拳行令。罗立和柳君进来时,有两个人对他们很不友好地看了一眼。他们俩依然坐在了当初罗立曾经坐过的那张桌子前,店老板走过来问:“两位,要点什么?”
罗立执意让柳君点菜。柳君说:“还是随便一点吧,就来两碗炒面,一碟咸花生仁好了。”
饭菜端上来了。他们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这一回,罗立神情专注了起来。有一刻,他呆呆地望着柳君咀嚼,直望得柳君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罗立发现,柳君不单是眼睛,而且连吃饭的方式,都和谢红有许多的相似之处。他甚至以为,从谢红的离去到柳君的到来,他只不过是在完成着某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而柳君在他的端望中,似乎受到了鼓舞。她显得有些兴奋,开始给他讲她自以为有趣的一些事情。她的语言高亢,张弛也很有节奏,不时地夹杂着朗朗的大笑,引得邻座的人都对她观望。曾一度,罗立觉得他被柳君的笑声裹携着,带到了某一处巅峰。至于她都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往心里去。柳君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笑着。这一刻,她的头固执地向一边歪着,脸罩在光中,面庞正好呈一个全方位的视觉角度,因此她夸张的表情,几乎是一览无余地刻进了罗立的脑海。有时候,她的目光是极富挑衅性的,也许,她是故意让罗立将眼前的她和他记忆中的谢红,做一个比较吧。罗立突然间痉挛了一下,仿佛有一根针,狠狠地在他的心上扎了一下。他想起结婚之前的谢红,他觉得,一朵娇艳的鲜花,在他的蹂躏中枯萎了,一件玲珑剔透的玉制艺术品,被他生生地作践了。他痛心疾首。这时候,柳君正好话锋一转,谈起了不久前听到的另一则新闻。她那过分的夸张与诙谐,似乎把罗立从阴暗的深渊里给拉了出来。
说完这则新闻,柳君用一只手支起下巴来,神情专注地看了罗立一会儿,说:“罗立,你是怎么了?有什么心事?”
罗立打了个颤,他站起身来说:“我们还是回家吧。”
他们走到街上,把饭馆里的喧闹声甩在了脑后。夜风开始在街上漫无目标地乱窜。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柳君也还是显得有些饶舌。她甚至用一只手臂,挽起了罗立的胳膊。罗立也有些激动,他尽量使自己精力集中起来,听柳君那已坠入爱河的像一只小鸟一样的呢喃。而且,他故意放慢脚步,绕着另一条小巷,使那五分钟的路程,延长了仿佛一个世纪。柳君已经完全地痴迷了,罗立能够感觉得到。他想:柳君是一个好姑娘。虽然她和谢红的性格是多么的不同,但她的确是一个好姑娘。
那晚,绕到罗立的住所后,罗立闪进屋,故意用身板挡住屋门,用一种尽量不使柳君伤心的口吻说:“柳君,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我们还有机会。”
“怎么了?”柳君显然是吃了一惊。
“很晚了呢,而且……这样也不太好的。”
柳君低哦了一声,依然用欢快的语气说:“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罗立看着柳君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去,愣呆了半分钟,忽然想起了什么,疾步地撵了上去,说:“柳君,我送你回家罢。”
柳君便哽噎了起来,轻声说:“我知道,你是不会抛下我的。”
罗立揽住柳君的腰说:“柳君,也许明天我就不在家了呢。”
“为什么?”
“趁着这季节,我想先去找个临时工作。”
“哦。”
“我想先把小日子搞得红火起来,以后,我也不愿意让你跟着我受罪。”
柳君轻轻地啜泣起来,她的眼泪濡湿了脸庞。罗立像哄小孩似的,抹去她脸上的泪。她把头偎进他的怀里,像一只弱不禁风的小鸟,一丝头发撩在他的下巴和一侧的腮上。他仰起脸来,有些难以克制,眼泪便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这时候,天上闪烁的繁星,在他的泪眼中突然连成了一片。而东边,月亮正从天边冒上来,把那一片天空,映成一片炫目的红晕。
“我们走吧”。罗立说。在他们身后,是闪灼着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