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麻五把自己的一门心思都用在那只尕飞鹰上，当初夏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晨曦还只刚刚抹在东方的天际时，麻五已带着他的尕飞鹰，出没在这一带的田间丛林了。他十分珍惜和尕飞鹰在一起的日子，总是从尕飞鹰的身上捡回些荣耀的片断。可是这时候，与其说是尕飞鹰给他带来了幸福，倒不如说是让他沉入往昔的追悔之中，屈三奶奶的笑声在他的心灵深处蒙上了一片阴影；于是他开始给尕飞鹰喂一些没有用凉水浸泡的兔肉。他明白尕飞鹰吃了这没有泡去精华的兔肉，身体就会一天天更加强壮起来，终究会有那么一天，尕飞鹰会脱离他的束缚，重新飞回它阔别的深山峻岭中去。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当麻五解开那根红缨丹后，尕飞鹰纵上天空，盘旋两圈向他作别，然后就往远方飞去。麻五的心就像刀戳了一样，可他还是挥挥手说：“去吧、去吧，你已经吃了精兔肉，有了飞回山里去的力气了。”
那一顿早饭吃得很沉闷。麻五同样处在失去了爱物的悲痛之中。那时候麻五就那么对妻子呆望了足有十分钟。后来他才证明了他那时刻与妻子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要买一只八哥。
大约是五天后，清晨，当麻五携了妻子的手在城外东墙根漫步的时候，他们终于对一位遛鸟人的八哥发生了兴趣。当时那只八哥抖着松松散散的羽毛，对着他们很友好地叫了声：“你好？”麻五看到妻子很快就被它吸引住了，她把头伸到离鸟笼很近的地方，弓着背——这情景在麻五脑海里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就像一段连续重放的电影。以后，麻五又夹杂在很多遛鸟人的中间，对这只八哥观察了很长的日子。
麻五能够很顺利地买下这只鸟，是因为那位遛鸟同伴听说是为屈三奶奶赔一只鸟。屈三奶奶的处境同样打动了他的心。
这样，麻五手头就有了一只八哥。
四
这天早晨，麻五特地溜了一回鸟，他发现这只八哥已经把他带进了一种万象升平的气氛中。以前他爱尕飞鹰，现在，往昔的事情就如破境的碎片，任你怎样组合，也组合不到一块儿，虽然有些时候，想起尕飞鹰带给他的那些美好的日子，心里就不免泛上一阵苦涩，可是这些已经被时间的流水和这只八哥的到来给冲淡了。尕飞鹰带给他的只不过是血腥的刺激。如今，他有了这只鸟，这只已经能叫好多口的年轻八哥。在晨曦初露和夕阳西下的时候，听它伴雄鸡的啼鸣说声“早安”或随麻雀的啁啾说声“晚上好”，你会感到浑身从筋骨里往外舒服。麻五知道自己与八哥的感情一天天地培养起来了。如果说一开始他想买这只八哥，那只是为了屈三奶奶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只八哥的感情中去了。这时候，提着那只鸟笼，每天杂在遛鸟的人群中安闲地遛鸟，竟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豪。
麻五感到双重的幸福，竟还出自妻子那说不尽的愉悦，他发现自从买了这只鸟，妻子变得又温柔又体贴。那是他们买到鸟的半个月后，他们夫妇双双到野地里散步。麻五提着那只鸟。后来，他们被大自然的景色深深的陶醉了。他们躺在草甸子上时，麻五看到妻子身上弄上了星星点点的晨露，可妻子还好大兴致，大口大口呼吸早晨特有的新鲜空气。麻五对妻子这一返老还童的举动端详了很久，到头来他也竟被搞得神魂颠倒，乐不可支，在草甸子上不停地打起滚来，并且吻了妻子一下，说：“亲爱的，我爱你！”
结果那只八哥就不停地喊起来：“亲爱的，我爱你！亲爱的，我爱你！”他们夫妇先是又窘迫又吃惊，后来就抱在一起哈哈地大笑起来，前仰后合。他们觉得从来也没有这样开心地大笑过，那只八哥，竟让他们感到生活中还有如此的妙趣。
过闹市的时候，八哥还说着这句话。尤二婶羞得面红耳赤。后来只要一看见他们夫妇在一起，显出哪怕是略带亲热的举动，八哥就又说起这一句话。尤二婶说：“这家伙，它在臊我们呢。”麻五说：“它什么都懂了。”
仲夏的一个早晨，麻五被八哥的一阵窃窃私语给吵醒。从这一天起，麻五养成了早醒晚睡的习惯。他在六点钟以前醒来，给八哥喂一些头年里收获下的果实，然后提溜着鸟笼，在田垄间磕磕绊绊地散步。这时候天还没有亮透，田垄间的杂草，总是把露水弄到他的膝盖以上。麻五迎着清晨的习习凉风，他觉得大自然已经把他溶化在一种美妙的境界之中。从那时起，他就认为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自我了。他开始给八哥教一些更加复杂的语言，比如说，麻五在说了一句“早晨真好”之后，八哥会一连串地说：“真凉快、空气真新鲜。”后来，大段大段的对话已经不是普通的八哥所能比的了。这已经不是一只普通的八哥了。麻五提溜着这只鸟笼，就像领着自己的小兄弟，和它谈一些琐碎的事情。而这个时候，八哥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当它道出了麻五的心声之后，麻五竟像喝醉了酒，深一脚浅一脚的，就像踩在祥云缭绕的神话境界中。
五
屈三奶奶就要出院的消息，就像一阵秋雨，浇得麻五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一晚麻五竟然失眠了，半夜里翻起来，发现妻子也没有睡着。两个人坐在那里，坐在月光从窗上透射下来的空间里，默默无言。后来麻五鼻子发酸，竟不由自主地落下很多眼泪来。
从这一天起，麻五对八哥的感情加入了另外一种成分。他发现自己的思想在升华。后来的日子，麻五请来了一位画师，当那画笔绘出一张其貌不扬的、黑不溜秋的八哥时，麻五再也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画纸上的那只八哥越活灵活现，现实中失去八哥的定局也就越显得实在而又迫切。这样，在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日子里，麻五和八哥已经形影不离。他的睡眠明显地少了。他开始滔滔不绝地给八哥讲叙自己的每一段经历，讲叙一些愉快的或不愉快的往事，以至于有一天，他讲得确实累了，竟抱着八哥笼子蒙眬睡去。
现在，麻五的当务之急是教会八哥“好好生活”这一句话。这一句屈三奶奶挂在口头的话，以前竟然让麻五给遗漏了——以前他过于沉溺于与八哥的交好之中，以至于现在，当他明白这句话的重大意义时，它就像一口警钟，时时在他的耳边敲起。
但是这只八哥满口了。这只出类拔萃的、神话般的八哥，竟然也冲不脱颠扑不破的自然规律——它已经很难再学会一口了。开头的日子，它显得有些惶惶不安，不停地从架子上跳上跳下，麻五就以为它是病了。后来才知道它没有病。但是要想让八哥学会那一句话，不管他怎样的苦口婆心，八哥总是显得烦躁而置之不理。
秋天即将来临的时节，不论风怎样刮，空气中总透着夏季气候留下来的热浪。麻五在日落的时候，总是对天边的晚霞端详个不住，他的心被晚霞烧得就要着了起来，一阵阵地刺痛。这时候他提溜着鸟笼散步，往昔就像一些电影片段，从他胯下一点一点演过去，被甩在脑后。结果到后来，只能是他对八哥的失望或难以理解，在一点一点地加深。八哥总是沙哑着嗓子低沉地、羞涩地对他抱歉一声，让麻五从心里涌起更多的酸涩。
有两三天的日子，麻五竟然茶饭不思。这一天夜里，一阵沙哑的、微弱的鸟叫声把麻五从睡梦中吵醒了。他拉亮灯后，看到八哥正垂头丧气地蹲在鸟架上。这只鸟，它正在为自己的满口而感到难过。在以前的时候，麻五也知道它尽了最大的努力，这竟使麻五有点儿过意不去。现在，在经历了痛苦和不安之后，八哥显出和人同样的憔悴，等待着明天残酷的日子。
头两天，麻五喂它小米和新鲜的果子，八哥显得心不在焉。麻五也不经意地望着秋天来临的那种灰蒙蒙的天气，心里觉得有些怅怅然。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现在。现在，当八哥把麻五从睡梦中吵醒后，麻五突然间萌发了培养八哥说话的一种新奇的、独特的想法。一经有了新的目标，麻五就又显得兴奋得不能自已了。他轻轻地翻下地，趿拉上鞋，把敞开的窗户关了个严严实实，将屋外青蛙的聒噪和蛐蛐的鸣叫压小到最低限度，然后关上灯，这样他觉得自己也沉入幽冥的境界。这一夜里，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一句话，直说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天亮后他推开窗户，竟觉得一股困意向他袭来。
以后麻五又如法炮制了两天。可是这只八哥，它只是呀呀地叫了两声，仅此而已。它大概是羞于自己那苍老而嘶哑的嗓音吧，后来就再也懒得开口。
八哥后来会说那句话，是屈三奶奶出院之后。那天屈三奶奶确实出现在了麻五家的门口。这老人精神好极了。麻五和尤二婶把老人让进屋里，神情里有掩饰不住的惶恐不安。后来尤二婶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屈三奶奶，您的八哥很好呢。”
屈三奶奶说：“唔，难得你们这么费心，养得这么好。”
麻五脸上泛起一层红潮，赶快用身体将八哥挡住，和屈三奶奶扯一些别的话。
屈三奶奶说，她要走了，外孙女要接她去安度晚年了，走时也没个留念的，就把这只心爱的八哥送他们，算作纪念吧。
麻五和尤二婶的神情里，又夹杂进了很多复杂的东西。
这时候，奇迹就出现了，那只八哥突然张开了那鹰钩样的嘴，抑扬顿挫不住地喊：“好好生活！好好生活！”
麻五和尤二婶惊呆在了那里，好半天才醒过神来。他们幸福的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