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是趁着人们都注意那对年轻人的时候,溜了。
但要是不给这一对冤家办成喜事,也是说不过去的。开过年,春姑正式成了杨家杂耍队伍中的一员。
有了这俩活宝,杨德祖还用上场吗?
但明眼人知道,他那是羞的。
从此老头儿在家中颐养天年。直到毫州解放的第八年,寿终正寝。享年七十八岁。
三
麻五最常去的去处,是毫州的红柳巷。那巷子是贫民区,有座三间矮土房,门框已经发黑,门槛却早被麻五踢破了。有位教书先生,就住在这里。
猴子翻书,装什么斯文——您说。
但不尽然。
教书先生,名叫常大友,爱教书,也爱看麻五的杂耍儿,听杨家的戏。特别是爱听春姑的陕北小调——这没什么,毫州城爱听春姑陕北小调的,多的是。但怎的独独麻五和他成了莫逆之交?这也没什么秘密。教书先生一身正气,这在那个年月,难得!
算是臭味相投吧——麻五也就那脾性。
但又也不尽然。
麻五喜欢教书先生一肚子墨水,也是真的。他还在他那里,学到了不少的字。其次呢,他那里还有好多的书。其中《杨家将》,他是喜欢的,但又识不得多少字,只能听教书先生讲,他会一字不落的,把那故事装进肚里。
麻五会摩挲着那书。杨家将,姓杨,说不定那就是他的祖宗。
一直到了全国解放,麻五才知道,教书先生不但会教书,而且还是党员,干地下工作。
后来,教书先生还当上了干部,成为人民公社的社长。
麻五觉着人家地位儿高了,工作忙,也就不愿意再去打搅他。
倒是常大友,还经常去看望他。
麻五的走红——这是必然的——却是在“文革”中。那时候,样板戏大时髦,常大友紧跟形势,也要搞几个。物色扮演李玉和的演员的时候,却把他难住了。想了两天两夜,常大友突然一拍大腿:嘿,有啦!
——想到了麻五。
常大友亲自登门。麻五听了一愣,说:“社长哪,这我可干不了。我那两下子,随便玩玩还可以,真演戏却不行,就怕把革命形象演歪喽。再说,这杂耍儿,是杨家祖传家宝,我也不能丢呀!”
常大友说:“只要学起来,演戏也不难。再说,你丢掉了杨家的传家宝,却接过了革命的传家定,两头掂掂,哪个更有分量?”
麻五一愣:“我听你的。”
要演,还带上老婆演——他们可是一对拆不开的搭档。
有老师教,无须几日,倒也有模有样——毕竟他们还是有扎实的基本功夫。
登台。台是广场上那露天舞台,人也省去他舞着钢杈嗦罗罗的打场子,都是单位组织来的;亮相,麻五穿一身补了补丁的蓝色铁道服,提一盏铁道灯。一登台,看那么多的观众,心中平添了几分豪气。似乎无须亮杂耍时那看家本事,但也不尽然,偶尔也来个跨虎小开门。只听他唱道:“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有板有眼儿,落个满堂彩。
轮到春姑登场,她,穿一件浅红碎花格衣裳,扎一条拖到臀部的黑辫子,惹眼,但又不招摇,一副只有铁梅才有的样子;嗓子也还是那么好,带些陕北味:“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顶天立地是英雄的共产党。我跟你前进决不彷徨,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祖祖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有味吧?
有时,也在乡下那劳动场地上上演,一般是在晚上,野地里扎几盏马灯,造出些气氛来——那时,就兴这种形势——有领导组织,偶尔,也还有碗肉吃,这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可是一种奢侈。
——没得吃了吃皇粮,没得穿了穿大氅。
有一次,竟是市、县领导观摩演出后,和麻五春姑合了影。那一次,麻五就站在市长后面,装都没有卸,春姑脸上笑成一朵花。这张照片,一直被他们保存到现在。
但麻五总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丢了些什么。
也没真正吃到皇粮。有人说,麻五就那脾气,要是会溜会拍,指不准就是国家干部了;也有据不可靠的消息说,是哪位掌权领导看上了春姑,春姑却拒绝了领导的美意——这事,能不黄吗?
但报纸上报道过几次,却是真的。
四
样板戏的时代结束了——咋就这么快结束呢?麻五脸上,露出死灰相。
某一日,毫州北街,又有了钢杈嗦罗罗的声音,谁在打场子呢?年轻人们便说:走,看耍子去!
老年人们也往那里拥,他们知道,那是杨家的杂耍儿,又开场了。早年,嗨,那都是一些美好的记忆了——他们想捡起那些记忆的片片断断。
只见麻五一杆钢杈嗦罗罗地舞着,在地上划一大圈说:“您踩我这圈儿,我扎您的脚。”又一个筋斗翻到另一边,“您要往里挤,钢杈可不长眼。”
——都是老一套儿。
却又透着新鲜。
但毕竟不是当年的麻五,虽然:脚穿一双软底鞋,扎着绑腿,光着膀子。但,能和以前那个玩杂耍的麻五比吗?和以前唱样板戏时,也是没法比的,少了那种逼人的气势。
也不尽然,您瞧——
当胸抱拳,抱着家门,底气倒还很足:“各位父老乡亲,杨家的杂耍儿,已历数代。今天麻五重操旧业,不过是继承祖上遗志,把这点业绩发扬光大,还望各位捧个场子。”
先是几个筋斗健子,年轻人,哪经见过这个,不拍巴掌,也是不可能的。
——算是小露一手。
——还有大的?
——当然。
不过,春姑也是角呀!但见——
她,头戴黑绒帽,描着红唇,斗着麻脸,穿着老太太的对襟衫,裹着老太太的三寸金莲脚,唱:“年轻人看着年轻人好,老头老太太我们不顶了;屋里亮着麻油油灯,我们两眼眼对着到天明……”
已然没有了过去的嗓音,却也搞笑。
又见:麻五高跷已经绑在了腿上,他一挺,站直了身,高出一丈。
又说:“各位看客,这是麻五的保留节目,我会边翻着跟头,边说‘咚咚嚓、咚咚嚓,光吃馍馍不喝茶。’您瞧好——”
咚……却是一个筋斗跌在地上。
幸而身子还算硬朗,不然……
却也引的场上一阵大笑。
还想撑着完成那套动作,却又不知是那里疼起来,只得讪讪的,退出场子。
便有半年的时间,不见了麻五的影子。
再次打场子,却是这年的秋日,在毫州城的交流会上。毫州城的繁华,已今非昔比。你听,邓丽君的歌,疯狂地唱着——那是几个商店的录音机传过来的。
也有几个场子,不过,都是用帆布围了个严严实实,几个小厮拿着喇叭在声嘶力竭地喊:“抓紧买票,抓紧进场了,漂亮小姐,会给您一个意外的惊喜哟!”——据说,是跳脱衣舞的。
还有几个值得一提的去处,那是几个混混,明目张胆地摆着摊子赌钱。
这世界,疯了一般。
麻五便打场子,一杆钢杈,嗦罗罗、嗦罗罗,舞的风一般。
年轻人们,过来瞧瞧,皱皱鼻子:“都是些古董。”——走过去了。
有一些老年人围上来,他们呐,那是怀旧。
麻五便很认真地表演,脸上,也或多或少地露出些满足。
这一次,他那高跷上的跟头,却是很顺利地翻过去了,也说了“咚咚嚓、咚咚嚓,光吃馍馍不喝茶,”掌声自然是有的,却很寥寥。
麻无那般绝活儿——那真叫绝活儿,常大友觉得要是失传,自己便是罪人,想着也办一个班,有麻五言传身教,顺势成立个杂技班,也是好的。
麻五想想,便也答应了。
但是生员,却是怎么也物色不到——起先还有两家人答应送孩子过来,可是临到要接孩子时,他们都又反悔了。
后来,终于有一个家庭算是想通了,送孩子过来,麻五却摇摇手:“罢罢罢,别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五
如今毫州的杂耍儿,真就绝了。
但也不完全是。
有一次,来了外乡的马戏班,据说,有一个保留节目就是在高跷上打倒立。
走,看看去——究竟跟麻五的,有什么两样。
都呼啦啦往那里拥。
却失望着回来。
——那人也能打几个跟头,却没有“咚咚嚓、咚咚嚓,光吃馍馍不喝茶”。也不能变两束花出来。
终究是扫兴。
也有几个老哥们,借口看看麻五他们为由,鼓捣着,让麻五重新把那场子立起来。
麻五只是摇头。
但偶尔的,唱唱戏的也有,那是麻五和几个相熟的老哥们,在一起自娱自乐。
这一天,麻五对着他们又唱上了:“我好比,龙搁在沙滩无奈何,我好比,虎离了山冈受犬欺……”眼里的那汪泪水,风不吹,似乎也有。
——毕竟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