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那是一个阴郁的星期天,没有灿烂的阳光,四周的空气都是紧绷绷的。连风的声音也是哑然的,像断章的琴弦。树上的叶子刚刚冒出一点儿尖,嫩绿的可爱,一眼看起来它们还是那么的自由,却被一夜的冷风吹皱了摇摆的躯干,不见了叶片的灵光。
那里是一片明代的城墙带,城墙上挂满了野生藤蔓,长势很疯狂,一眼望不到边。城墙有几十米高,仰起脖子后,一边望见了城墙,一边也就望见了天。
那个地方叫老门东,紧靠秦淮河,与明初富豪沈万三比邻,是何家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即使遭遇了老门东的城市改造和拆迁,何家还是重购物业,继续搬回了原来居住的地方。
离清明节还有二十多天,也就是说,离上坟还有一些日子。何家的老太太性子急,远在上周就定好了本周上坟的日子。老太太半年前刚刚失去了老爷子,在家里又是绝对的权威,明里暗里没有人敢不尊重她。于是,何家老少三代七口人,今天一大早便提着各自未醒透的脑袋,每个人晃里晃荡地拎着几大包冥币,摇摇摆摆地上路了。
天空和大地都是烟灰色的,暮气沉沉,天地相克如敌,不给彼此一丝儿好脸色。这样的日子本来就不适合上坟,天暗风大,点燃的冥币压不住腾起的火焰,火星会随风吹散,老爷子看见钱,却拿不到钱,钱都随风飘走了。
老太太心急,她的急会表现在无遮无挡的嘴上,对待家里不听话的人,她是见谁骂谁,一点不留情面。所以,这样的天气一点不妨碍他们上路。面包车停在路牙子边,刚好坐得下六个人,何家的女婿丁太平负责开车。他有三十多年驾龄了,从十七岁开车,到如今的五十三岁,几十年没有出过一次安全事故。
坐丁太平的车,就像进了保险箱一样,没有人会觉得不安全。如果拿飞机失事的几率来比对,坐他的车风险性基本上等于零。这个零是车管所的安全事故零记录,也是行业零风险,更是丁太平一辈子的金牌口碑。
丁太平这个名字平时是被雪藏起来的,很少有人叫他真名,大家都喜欢叫他的绰号:老零。这是一个荣誉称号,也是特殊的待遇。直到现在,很多人都忘记了他的真名,只记得他叫老零了。
不过,何家的儿媳妇宋易元是唯一不喊“老零”绰号的人,从她坐上面包车的那一个时刻起,心里就刮起了东南西北风。她曾经给老零相过命,那命里有一劫,叫做在劫难逃。
宋易元坐在最后排靠窗位置,上了车后,她的眼睛就开始东张西望,然后,定定地落在车内后视镜上。
后视镜里有老零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上驾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那双眼睛,都是带笑的。那种笑很随意,也很亲切,就像公园里无处不在的鬼脸花,时时刻刻散发着鬼怪的笑意。
宋易元看着那双眼睛,有点六神无主,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丁太平,你给一车人开慢点,全家七口人的性命都搭在你老零的一双手上了,别把后视镜开出窗外就行。
宋易元叨咕完,看了一眼身边的儿子,也是何家唯一的孙子何小西。何小西前不久刚刚失恋,至今魂儿还落在前女友的身上,那眼神儿也是落寞的,即使在人前竭力伪装,也逃不过宋易元的眼睛。
何小西回望了一眼母亲,算是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他的目光里写着“问号”两个字,意思是问他母亲:有事儿吗?他母亲也就是看看,想将自己的不安转移到儿子的身上,减轻自己的心理压力。
何小西再一次看了看母亲,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有心事?
宋易元瞄了一眼前排座位上老太太的后脑壳,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岂止是心事,老太太就不能换个好天气上坟?每年上坟祭祖都是老太太定日子,每次的上坟日不是风就是雨,这是和老天作对还是和大家作对的节奏?宋易元心里这么想着,从嘴里蹦出来的字儿却全部变了调儿: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大堆火,还死了一个人。
何小西眨巴着无力的眼皮,瞳孔里透出一丝暮气包裹下的曙光,表示他对这个话题还有点感兴趣,期待着母亲继续往下说,他想听听是一团什么样的火,又死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宋易元从儿子的眼睛里读到了疑问,这个态度让她下决心把这个梦境说完:煤气包着火了,在很远的一个地方,火势很猛,你大舅赶去救火,被烧死了……然后,我就哭醒了。
何小西的眼皮瞬间耷拉下来了,这个故事显然没有兴奋点。大舅他都没见过,只听母亲多次说过,就和教科书里的孔乙己一样永世不变。大舅死的那年,他离出世还有六年,他的魂儿还在阴曹地府里游荡,正四处乱窜着找替死鬼借尸还魂投胎转世。而那时,父亲还不认识母亲,他们两人还在芸芸众生中俩俩相望,谁都不认识谁。
何小西的神态立即封住了宋易元的嘴巴,他把一只手放在母亲的膝盖上轻轻捏了一把,然后再松开,完全是安慰的口吻:这只是一个梦,别怕,没事儿。
何小西是剖腹产的,没有经过产道的挤压,是医生举刀剖腹直接从他娘肚子里提出来的。那年有一个好听的农历名,叫庚午。庚为金,午为马,所以是金马命。那个冬天很冷,他娘脱光了衣服倒穿着医用棉袄躺在手推车上,准备被推进手术室。医院里没有空调,他娘睁着一双惶恐的眼睛看着病房里来回穿梭的护士,在被推进手术室的路上,他娘的身体一直在四周的冷空气中打颤。那不是因为冷的打摆子,而是因为怕的颤抖。他娘怕生孩子,怕医生手里的刀,怕晕血。他娘的脑壳字里只剩下最后一个活词:我就要死了,马上就要流血而死了。
最后,他娘没有死掉,和何小西一样再生。何小西出世后,老爷子非常疼他,人前人后地护着。不过,那就是单纯精神上的护犊,民间有一个最贴切的说法,叫:隔代亲。形象而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