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踏上棠城的青石街,瓷白这还是第一次。
阳光微炫,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瓷白在出门时,玉麟龙又亲自给她置了一套合身的短褐。窑厂里面,穿短褐这种方便动作的简单衣裳最适合不过。
瓷白头戴青巾,将一头青丝包裹在巾帽之内,完全看不出什么来。
她跟在玉麟龙的身后,带着好奇的目光在青石街两侧逡巡着。青石街两侧的铺面全都开了张,还有私搭的小摊和铺位,街上行人如织,好不热闹!
时今乃是嘉靖九年,内阁首辅张璁清理勋戚庄田取得明显效果,社会秩序趋向稳定。永川县地处于大明内部,倭寇之患犯不到这,天灾人祸亦是无有,又恰逢商业发展迅速,老百姓的日子愈加好过。
路上行人衣着光鲜,古城之中,反倒是一老一少两个衣着朴素的“父子俩”更引人注目些。
加之瓷白唇红齿白,更令人惊叹,若是让他换上一身儒服,必定是个风度翩翩之少年。唉,大多数人心里都暗自叹了一声,只怪这样一副上好的面皮,投胎错了人家。
一时之间,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对瓷白生出一抹同情之色。
走在路上的二人除了玉麟龙似有所觉,玉瓷白压根没有注意到行人的表情。她四处张望着,在经过仙人居时,忽然拍手叫道:“阿爹,吃了那么多回仙人居的豆花饭,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仙人居酒楼呐,真是气派!”
这声音不高,但众人好像都在侧耳倾听似的,闻得此言,纷纷面露鄙夷之色。仙人居是什么地方?寻常人家一年才舍得来这里吃一回,这个穷小子能吃好几回?
虽然只是一碗豆花饭!
本来众人还对这个面容清秀唇红齿白的少年很有好感,甚至有几个年纪大的,兴许还在考虑是否将自家的女儿配给他。可在听见瓷白那大言不惭的吹牛皮之后,便纷纷摇头。
说胡话跟好吃懒做有甚么分别?
有的人甚至挥了挥袖,露出不满的神色,好像瓷白是他家儿子。
瓷白感到莫名其妙,便看向父亲。玉麟龙感到好笑,可真笑出来,却成了苦笑一般。他如今独自一人,漕帮的人脉难以在城内发展,玉家偌大的门面,也只能在宅内撑上一撑,到了外面,还是低调行事的好。
他拉着瓷白,加快了脚程。
出了西城门,人便渐渐少了。出了西城门先是一片树林,然后才能看到零星的村落屋瓦,远眺还能看到箕山山脉的最高峰薄刀岭。
往玉家窑去的是一条泥路小道,两旁草木葳蕤,地势渐渐上隆,聚成一片土坡。行进片刻,转道折入一条小径,绕过这片土坡就瞧见占地好大一片的建筑坐落于此,正是玉家窑。玉家窑的后面不远,还有一个颇大的村子。
城外空气无比清新,就连阳光都似被吸进泥土而不再炙人。玉家窑对着路边的是一片竹棚,竹棚下晾出一大片阴凉地,用来晒坯。
瓷白头一次见到自家的玉家窑,面上杏眼圆瞪,露出激动的神色。在她心里,玉家窑才是玉家真正的门面,是父亲最为贵重和骄傲的东西。
她小跑着进入竹棚下,玉麟龙在身后笑看着,并没有阻拦。
既然已经决定教瓷白制瓷,这以后的玉家窑厂,肯定也是瓷儿名下的产业。
瓷白伸出无骨皓腕,剥葱似得指尖就要轻触上晒在木架上的成型坯。
“住手!”
内里传出一声断喝,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走出,并指指向瓷白,喝骂道:“谁家的小子,敢来我家窑厂捣乱?”
站在埂上的玉麟龙笑容顿时一僵,眉头微微皱起。
瓷白吐了吐舌头,作揖拱手,她的袖口有些长,拱手时两手捂在袖里,就只见两个合起的袖管,颇为滑稽。
“三哥哥,可识得在下否?”
沈三无心调笑,却也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瓷白,见瓷白模样秀气似女子一般,居然心中微微一动。然而待玉麟龙轻咳一声,朝这边走来之时,沈三这才恍然大悟,眼神中透出一股震惊之色。
“师……师妹?”
“嘻嘻~”瓷白捂着嘴咭儿一声笑。
沈三心中疑心大起,快步走至玉麟龙身前,躬身行礼道:“师傅,您怎将瓷白小姐带出来了?”
玉麟龙没有立即答话,只是问:“老师傅们可都在里面用午饭?”
沈三点点头,恭敬道:“朱工家的贤夫人菜烧得好,大家都喜欢,便都让他家做了从家里带来,我等就不各自回家用饭了。”
玉麟龙闻言,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道:“这个月的月钱都没发,却是难为朱师傅了。我同瓷儿也没用饭,就提早同你们一起用了罢。”
“师傅,师妹,快请!”沈三笑道。
现今的玉家窑,去掉沈三和玉麟龙只有区区九位老手艺,被称之为玉窑九爷。这九位爷跟着东家的时间最早,对窑厂的感情最深。
进了窑厂内里,瓷白便瞧见九位老者正有说有笑地用着午饭。五六个菜用海碗盛着,放在一张矮桌上,老师傅们席地而坐,端着同样大小的海碗。
见到沈三领着东家以及一个年轻后生来了,几个老者没有起身,却是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东家。”
瓷白藏在袖里的手使劲揉着袖管,见到这些人这样用饭,她的心里很是不舒服。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要让她这样同大家用膳,她暂时无法接受。瞧着父亲已经从沈三那接过盛着米饭的海碗,熟门熟路地从矮桌上夹了一堆菜,然后坐到地上同老师傅们一起闲聊起来,瓷白有些不知所措。
沈三不知从哪里又寻来一个小碗,凑近瓷白的耳旁轻轻地道:
“师妹,你自己去盛饭,我再寻一个小碗给你弄点菜,咱俩去外头吃。”
瓷白感激地看了沈三一眼。
片刻后,师兄妹二人便到了窑厂外,玉麟龙视若不见,像是有意的。
瓷白同沈三寻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碗中的饭菜已是有些凉了,瓷白不愿动筷。沈三却吃得很香,他看了瓷白一眼,道:
“是不是想不到这儿是这般模样?”
瓷白没有说话,她的心思,沈三看穿了并不难。
沈三笑笑,又继续道:“毕竟你是玉家的小姐,图个新鲜便罢了,真要在这里待着,恐怕比死了还难受。”
瓷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待她反应过来,早就被沈三看进了眼里。瓷白脸上一红,终于还是动起了碗筷来避免尴尬,她夹了一块熏鱼干,送进了嘴里。
入嘴便有一股香味直朝嘴里边钻,没想到,这菜还是挺好吃的。
于是,瓷白便细细嚼动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学着沈三的模样眺望着远处的山脉。
箕山山脉的最高峰薄刀岭,从哪里都能看见。
“那是商家的薄刀岭,山巅上是永川最好的棠城秀芽。”
沈三忽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