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子年青公安徐正华在配合县里侦办一批五类分子案件。
有天中午他按着所长安排，到山里去找两个饲养员问话取证。
他接到命令，便穿着警服，戴着大檐帽，骑着自行车下乡了。
为了赶时间，他抄着捷径，沿着条背僻村道急急忙忙地往前赶。
当时是秋天，地里那些包谷已经成熟得连叶秆缨穗都发黄变枯了。
那些稻谷金灿灿的，耷拉着饱满籽粒，曝晒在晴空烈日之下。
阵阵秋风，吹得叶秆稻穗簌簌作响，空气里弥漫着股成熟气息。
此时许多社员都戴着草帽、背着背篓、挑着担子在山里掰包谷。
所以原野里静悄悄的，只有无数稻草人穿着破衣烂衫插在田里。
不远处树荫下，不时能看到些老人孩子在嬉玩耍闹、做着针线。
看着有麻雀飞过，便挥着树枝，敲着瓷盆，大声将它们驱撵开。
有些孩子看着有公安骑车经过，便挥着树枝冲着他高声呼喊着。
徐正华没功夫理会这些调皮孩子，自顾骑着车朝着山里赶去。
这样赶了没多久，便来到那洪水滔滔芦荻丛生的樟水河边了。
他还没赶到桥头，便看到有小女孩站在桥头树荫下高声号哭着。
下游河埂上还有两个老人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好像在追撵什么。
徐正华看着这情形，便猜测可能有人掉进河里，被洪水冲走了。
于是他使劲儿蹬着自行车，像离弦之箭似地朝着樟水河冲过去。
他赶到桥头，一捏刹把，车还没停稳当，便偏着脚跳将下来。
然后他支起脚架，疾步奔赶到小女孩身边，问她出了什么事。
小女孩这才哭哭噎噎地告诉他，说她奶奶买来的肉被人抢走了。
那男人抢过肉，直接从桥头跳进河里，然后便很快消失不见了。
大白天的，竟然有人抢肉，还抢人家老奶奶，实在太可恶了！
徐正华满腔正气，遇到这种蟊贼盗匪，当然不能袖手不管啦。
所以他听完小女孩讲述，便转身沿着河埂朝着下游疾追过去。
他跑到两位老人身边，认出其中一位老奶奶便住在前面山坡上。
她家里好像有个瞎眼儿子，老伴体弱多病，家里经济条件很差。
所以徐正华经常看到她挑着草鞋、或背着松毛枝柴到镇上来卖。
当天上午他便好像看见过这位老奶奶在供销社屋檐下卖松毛。
没想到她们卖松毛，买了提猪肉回家，竟然半路被人给抢了！
妈的，那男人连这些七十多岁的老奶奶都抢，有没有人性啊？
所以徐正华气愤填膺地冲过去，恨不得立马将那盗贼抓逮起来。
那两位老奶奶并不认识他，却认得他身上穿的是身公安制服。
所以她们看着这年青公安，就像看着大救星似的，激动得不行。
那卖柴奶奶抓着他臂膀，便老泪纵横地恳请他帮着抓偷肉贼。
老人气得手抖脚颤的，连说话都语无伦次的，有些讲不清楚。
徐正华赶紧安慰她，要她放心，说一定帮她把那提猪肉追回来。
他边说，边向旁边那老奶奶询问，那提肉是怎么被人抢走的。
那老奶奶便告诉他，说今天她们两个老姐妹都到镇上来赶集。
她来卖鸡蛋，她老姐姐则背着背松毛来卖，还带着她乖孙女。
她们卖完鸡蛋松毛，便结着伴，一起去毛猪站买了几斤肉。
她那提肉放在背篓底部，上面还零零碎碎地压着些蔬菜衣服。
老姐姐则直接将猪肉拴挂在背架子上，走在路上看着很显眼。
然后她们便抄着捷径，沿着田埂，一路有说有笑地朝家里走去。
走到前面桥头时，她感觉又累又热，想在树荫下喘口气歇歇脚。
谁知刚坐下来，身后便窜出个男人，一把将她那提肉给抢走了。
那家伙抢了肉，沿着桥面跑了两步，卟嗵一声便跳到河里去了。
说来奇怪，那家伙跳进滔滔河水里，便像鬼魅似地消失不见了。
她们沿着河埂追撵过来，走了很远，都没见那家伙冒出头来！
徐正华听她这么一说，赶紧问她们，那家伙跳进河里多久了？
两位老人告诉他，说那家伙跳进河里不久，怕还没一袋烟功夫。
徐正华听她们这么一说，知道那偷肉贼肯定没在河里游多远。
所以他赶紧要两位老人到桥头去等他，让他去帮她们抓贼找肉。
说罢，他便离开两位老人，沿着河埂，直接朝着河下游追去。
他追了差不多四五百米，便发现河面变宽，洪水突然变浅了。
在那齐腿齐胯深的洪水里，有几个小孩光着屁股在戏水嬉玩。
他看着这几个孩子，便高声询问他们在这条河里嬉玩多久了。
这些孩子时间概念模糊，问他们玩了多久，他们根本说不清楚。
但在问话时，徐正华却发现孩子们头发脖颈处黏着好些稀泥巴。
这些稀泥巴肯定是他们刚才在河里疯玩嬉耍翻筋斗时留下来的。
这些稀泥巴被太阳晒干，快结痂起壳，从身上剥脱掉落下来了。
看来这群孩子在河里玩很久了，时间起码在三四十分钟以上。
于是徐正华便问他们，刚才是否看到有男人穿着衣服游下来？
几个孩子都说没看到有人，还说谁会穿着衣服在河里游泳啊？
徐正华听他们这么说，便断定那偷肉贼肯定没潜游到这里来。
这里洪水较浅，水草河滩宽阔，想在这里潜游比登天还难！
那家伙既然还没游到这里，肯定还潜藏在上游深水河道里。
此时这年青公安已经大体猜到那偷肉贼刚才是怎么作案的了。
那家伙肯定早有准备，事先在身上揣着芦苇竹筒之类的通气管。
他抢过那提猪肉，纵身跳进滔滔洪水里，潜伏在河底隐藏起来。
有那根通气管，呼吸无碍，他在洪水里潜藏一两个小时都没事。
难怪两位老奶奶沿着河埂追撵很远，都没见那家伙冒出头来。
由此推测那家伙潜藏在河里，是不会轻易提着赃物钻出来的。
那藏隐处肯定很隐秘，还不时能偷偷冒出头来观察下周围动静
他肯定想等两位老奶奶离开，四顾无人时，再悄悄爬上岸来。
所以徐正华现在还有充裕时间去慢慢搜寻，找到其藏身地点。
于是他不慌不忙地赶到桥头，要两位老人别着急，等着他抓贼。
然后他脱掉身上那身警服，穿着短裤，纵身跳进滔滔洪水里。
然后他沿着河岸，扒着水草芦荻，慢慢搜寻着朝着下游游去。
他都快搜寻到那几个孩子游泳的地方了，还没发现有何异样。
于是他游到对岸，逆着洪水，扒着水草芦荻，继续搜寻贼迹。
然而他逆着洪水都快游到桥头了，还是没找到那盗贼藏身处。
怎么可能呢？他搜寻得那么仔细，怎么就没发现其藏身处呢？
难道那家伙逆着洪水，潜游到桥上游，才找地方躲藏起来的？
这两天洪水暴涨，流速湍急，他哪有那么大力气潜游到上游啊？
小伙子有些不服气，便重新爬到河埂上，仔细观察起河道来。
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身边不远处，有个毫不起眼的河弯。
那河弯并不急，平时水流潺缓，对河埂冲涮侵蚀得并不严重。
这阵子滔滔洪水没日没夜地冲涮着河埂，将草根泥土都淘空了。
你看，那些水草芦荻歪倒倚斜在河面上，都快彻底坍塌掉了。
刚才他逆着水流游上来时，没留意到那片淘空深凼有何异样。
现在才发现那里水草芦荻长势浓密，藏在里面很难被人发现。
于是徐正华像条猎狗嗅到野兽气息似的，悄悄朝着那河弯赶去。
他赶到那河弯深凼处，小心翼翼地拨着那些水草芦荻搜查着。
他没搜寻多久，便突然看到水面上飘浮着新鲜碧沁的细竹管。
这竹管有拇指般粗细，截口削得很光滑，垂直着插竖在水面上。
其它水草芦荻都随波浪起伏着，就这竹管插在水里纹丝不动！
一根竹管要是在水里插久了，总会有些青苔水草缠绕在上面。
可这根竹管却插很新鲜，周围光洁干净，连丝青苔都没缠着。
难道这就是通气管？那偷肉贼就靠它维持呼吸，潜藏在水底？
徐正华看着这管子，有些兴奋激动，很想立即下去探摸一下。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那样太鲁莽，稍有不慎便会弄掉那挂猪肉。
你想，那偷肉贼要是发觉有人抓逮他，肯定会仓皇逃窜起来。
他亡命奔逃起来，随手一扔，便将那提猪肉遗弃在洪水里了。
这洪水流势湍急，滔滔滚滚的，一提肉扔在里面还找得着吗？
要是抓到贼，却找不回那提猪肉，他怎么向卖柴奶奶交待啊？
所以现在不能莽撞，得想个好主意，先将那提肉弄到手再说。
这样一想，这年青公安便悄悄站起身子，在河埂边谋思起来。
说来也巧，他正要想办法，便望见旁边河埂上有堆新鲜马粪。
距离这堆马粪不远，有滩污浊泛黄、色泽像糖水似的浅水凼。
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闻到这滩水凼散发着马尿膻臊臭。
之前肯定有群彝族赶着骡马，驮着货物，从这条河埂上经过。
那堆马粪是那群骡马新屙的，那滩马尿也是它们拉在水凼里的。
徐正华看着这滩膻臊烘烘的马尿水，突然想出个绝妙主意来。
于是他走到河埂边，蹲着身子，扒着草丛，扯了根新鲜芦荻秆。
然后他捋掉绿叶，将两头折断，只留下两尺来长的几节长管子。
然后他找到根细细的干树枝，将荻管里面那些隔膜给捅空捅穿。
然后他拿着空荻管，蹲到那滩马尿水前，用荻叶舀着往里面装水。
那滩马尿晒得热烘烘的，散发着股令人作呕、浓烈刺鼻的膻臊臭。
徐正华用荻叶舀着马尿往荻管里装，被那膻臊气熏得简直想吐。
尽管如此，他还是皱眉屏息地逼忍着，往荻管里装了好些马尿。
然后他便拿着这根荻管，溜进河里，悄悄朝着那河弯深凼游去。
由于水流湍急，他游到河弯深凼前，便拉着芦荻将身体固定下来。
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扒开水面上那些水草芦荻，找到那根竹管。
然后便举着那根荻管，将里面那些马尿水，朝着竹管倾倒过去！
那偷肉贼蹲伏在水里，正抓着芦荻根须，靠着这根竹管呼吸呢。
由于洪水浑浊泛黄，他蹲伏在水里，根本看不清外面的情况。
连徐正华游到他前面，拿着荻管倾倒马尿水，他都毫不知情。
所以那些马尿水沿着竹管流灌进来，便呛到他嘴巴气管里了。
嘴里吃着膻臊温热马尿，呛着气管，那辛辣滋味谁逼忍得住啊？
转瞬功夫，那偷肉贼便连咳带呛地从水里哗地一声冒出来了。
他刚冒出水面，徐正华便看到他抓着棕叶，拎着提新鲜猪肉！
所以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便一把将他手里那提猪抢夺过来。
那男人见行迹败露，事态不妙，赶紧钻进水里，想游着逃跑。
这河水两三米深，再怎么匆促慌急，划游逃跑起来都是很慢的。
所以徐正华几把划游过去，兜头一抓，便将这家伙给逮住了。
这男人四十来岁，干筋猴瘦的，哪抵挡得过他这年青公安啊。
所以他几乎没废什么力气，便轻易将这男人给拖到河埂上来了。
此时那两位老奶奶已经看到他将那偷肉贼从洪水里拖出来了。
于是她俩欣喜过望，颤颤威威地便沿着河埂疾步赶将过来了。
她们高兴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持，几次绊着野草差点摔倒在地上。
快到他身边时，老奶奶看着岸边那提猪肉，赶紧将它提起来。
卖柴奶奶则抓着根瓜子秆，咬牙切齿地要冲过来打那偷肉贼。
徐正华没阻止她，听任她拿着瓜子秆劈头盖脑地打骂这偷肉贼。
“你这砍脑壳呢，几十岁的老人你都要抢，还有没得人性啊？”
她边骂边打，几棍子过去，便将那家伙鼻子脖颈打出血来了。
（这些山里老奶奶终生劳碌，六七十岁还敢独自挑柴来卖。
所以别看她们年纪大，真用棍棒打起人来，力气还真不小）
另外那老奶奶则提着猪肉，不断伸过另一只手来揪掐这家伙。
徐正华听任两位老奶奶满腔恼怒地打骂训斥着、尽情发泄着。
那男人死猪不怕滚水烫，木头似地杵在那儿，任由她们打骂。
两位老人毕竟年纪大，没揪掐打骂多久，便有些气喘吁吁的。
徐正华这才劝止住两位老奶奶，开始就地审讯起这男子来。
谁知这家伙是个倔脾气，拧着头，侧着脸，啥问都不吭声。
没办法他只好押着他，跟两位老奶奶重新回到桥头树荫下。
然后他向那卖柴奶奶讨了根绳子，将那男子反手捆绑起来。
然后他到河里洗洗身子，走过来重新将那身警服穿戴起来。
那男子起初并没把他当回事，现在才发现他竟然是个公安！
被公安干部抓着现行，事情就严重了，就没那么好脱身了。
弄不好他会被打成五类分子，被抓去批判游街甚至坐牢的。
这家伙感觉事态严重，不敢继续拧脖颈倔脸地装大头葱了。
此时两位老奶奶收拾好东西，准备带着小孙女起身回家了。
临行前她们还不忘走过来，千恩万谢地对他说了很多好话。
两位老人离开后，徐正华看着这蔫头耷脑的男人有些犯难。
他现在还得赶到山里去取证，实在没功夫将他押回公安局。
而且他只要把这家伙押回公安局，他以后可能就彻底完蛋了。
这男人四十来岁，肯定上有老下有小，家庭经济条件很差。
他面黄肌瘦，满脸菜色，衣服裤子破烂得简直都没法再补了。
徐正华感觉他家境不好，穷困潦倒的，便实在不忍心抓他。
于是他再次架好自行车，开始蹲在地上温言细语地询问起来。
这男子此时哪还敢在这年青公安面前耍脾气，顶撞冒犯他啊。
所以无论他问什么，这家伙都老老实实毫无保留地交待出来了。
他说，昨天他们在山里掰包谷，下山时不小心把脚给崴伤了。
队长见他痛得连走路都龇牙咧嘴的，便要他今天去看看郎中。
下午不用进山掰包谷，跟着那些老人在稻田里吆吆麻雀得了。
他家条件不好，穷得连油买不起，哪舍得花钱去看郎中啊。
所以他早晨随便弄了些草药来敷擦一下，然后便在家里睡觉。
下午他不敢偷懒，便到稻田里来到处转悠一番，想吆吆麻雀。
谁知刚走到桥头，便看到这两位老人坐在树荫下乘凉歇憩。
她们身旁放着个背架子，上面竟然挂着块肥硕油腻的五花肉！
他家境贫穷，现在已经半年多时间没吃过肉，没打过牙祭了。
这阵子他家连油都买不起，每天煮好菜，放点盐巴就吃了。
由于长时间没粘肉食油晕，几个孩子看着生猪肉都直流口水。
所以看着那块五花大肥肉，他便很想将它偷回去煮给孩子吃。
毕竟这条路段地处偏僻，半天见不着个行人，很容易下手。
只是他脚崴伤了，跑不快，并不敢直接将那块五花肉抢走。
于是他便想出个妙计，到前面竹林里去，削了截竹管过来。
然后他悄悄走到两位老人身后，一把抢过猪肉便跳到河里了。
他前两天在这里打过鱼，知道那河弯水草下面有大深水凼。
所以他悄悄泅游到那里，便潜伏在水草芦荻下面隐藏起来。
他潜藏得很深，完全蹲伏在水底，仅靠那根竹管维持呼吸。
那深水凼里有许多草根芦荻根，抓紧了，不会被洪水冲走。
他潜藏在水底，躲在水草芦荻下，两个老人根本找不着他。
她们找不着他，要不了多久，便会很伤心很无奈地转身离去。
到时候，他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把这提猪肉拎回家了。
他做梦都想不到，他潜藏起来没多久，他徐正华便赶过来了。
这年青公安不仅热心仗义，还很聪明，推理起来还很老辣。
他随便询问查看一番，竟然就猜到他是怎么逃窜隐藏起来的。
以至他在水底没隐藏多久，便被这年青公安给抓逮起来了。
徐正华在其讲话过程中，发现他一只脚还真是青肿得厉害。
所以他讲的这些话，应该是真了，或者说绝大部分是真的。
对这种满脸菜色、严重营养不良的男人，谁还忍心抓他啊。
所以等他交待完毕后，徐正华便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他很久。
然后他慢慢解开他身上那条绳索，让他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然后他要他用心看好稻田，不准让那些麻雀飞到地里去偷食。
他说，要是呆会儿回来，看着地里有一只麻雀，都饶不过他。
他说，要抓他很容易，随便捎句话，便能将他捆到公安局去。
那男人听他这么说，赶紧点头哈腰答应说会看好那些稻谷。
他说，今天下午会一刻不停地巡视，保证不让麻雀偷食庄稼。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着，满腔诚挚，仿佛想以此将功补罪似的。
看来他真是被镇唬住了，以后肯定不敢再随意偷抢人东西了。
徐正华达到了他治病救人的效果，便很满意地转身离开了。
他现在还得赶到山里去找人问话，搜集那五类分子的罪证呢。
于是他推着自行车过了桥头，便继续沿着河埂朝着山里骑去。
一阵辚辚车声之后，他那洁白身影便慢慢消失在茫茫山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