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从基辛格走后，中美双方都加紧了准备。一九七二年一月三日，美方的先遣队在黑格准将率领下抵达北京。这一次章含之被指派为黑格的全程主要翻译，可以说，从这次任务开始，她才成为外交部的主要翻译之一。
在章含之眼里，黑格与基辛格的风格迥然不同。他具有军人的气质和办事的作风。黑格不善于外交辞令，用非常直率的方法表达自己的观点。他显然对当时的中国很不了解，以致后来他的访问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风波。
美方先遣队阵容强大，包括了访问的各个方面，其中有白宫办公厅主任查平和新闻秘书齐格勒。中方的首席谈判代表中有外交部礼宾司司长韩叙。先遣队所讨论的大部分问题是尼克松访华的礼宾细节。
谈判一开始，美方坚持总统全程乘坐“空军一号”，美方要运来自己的总统座车，以及座车上要安排美方的特工保卫人员。美方还要求中方提供总统所到之处有可能威胁他安全的人员名单等等。韩叙是个很策略的谈判家。他不紧不慢，总是很耐心，又很和蔼地把美方的大部分要求一一驳回，而且毫无妥协的余地。他强调从北京到杭州、上海，必须乘坐中方提供的飞机，我们的总理会与总统同机，他们不必担心安全。座车和车上警卫也必须是中方提供。韩叙说这是我们的主权问题。既然是美国总统来访，就要尊重和信任我们主人的安排。最后，据说是尼克松亲自拍板同意乘坐中国飞机和防弹红旗车。唯一的妥协是美方提出，二月二十七日从杭州到上海，尼克松总统愿邀请周恩来总理作为他的客人乘坐“空军一号”赴上海。周总理最后同意。这样的安排使双方都不失面子。北京至杭州，尼克松作为周总理客人乘坐周总理的专机，而从杭州到上海，周总理则是尼克松的客人乘坐“空军一号”（该专机当时称“76精神号”）。大概在当时美国总统的出访历史上，这是唯一的一次总统使用所在国提供的飞机和座车。那时所有参加谈判的人员都感到特别扬眉吐气，因为我们赢得了主权、尊严。
最后，美方的代表无可奈何地对韩叙说：“韩先生，你实在太难对付了。凡是你提出的并要坚持的，你就说这是原则不能让步。凡是我们提出的要求你不能接受，你就说要有‘灵活性’，要求我们改变。中国外交的原则性和灵活性最后总是带来对你们有利的结果。”韩叙却毫不流露得意之色，谦逊地感谢他们的配合。
韩叙在礼宾、后勤方面的会谈总的还算顺利，在预期的时间内取得了一致。此时，黑格准将的另一个任务是与中方对公报进一步交换意见。一月四日凌晨，周恩来总理接见黑格，就尼克松访华的政治问题交换意见。黑格转达尼克松和基辛格的口信，表示美国与中国存在着共同利益，但他说了一句话，被周恩来敏感地抓住了。黑格说：“美国关心中国的生存能力。”他用了英语Vibility这个词，当时被译成“生存能力”。周恩来的浓眉顿时皱了起来，要求再译一遍。这次谈话主要是听美方意见，第三天再继续会谈。
黑格离开大会堂后，周恩来总理立即叫陪同翻译的章含之去把权威的《英英大辞典》找来，他说要查一查Vibility这个词的确切意思，以便他第二次会见时回答黑格。周恩来说如果这个词确实是“生存能力”，他要驳斥黑格。章含之搬未了《牛津大辞典》《威伯斯特大辞典》等权威性的英英辞典，证实了Vbility这个词的意思。一月六日，周恩来再次会见黑格，严厉地告诉他，我们不接受美方的这种提法；中国完全有能力捍卫自己的领土。中美之间的关系必须建立在平等、互相尊重的基础上。
这时章含之看到黑格表情十分紧张，他在回答周恩来时虽想辩解，但却很无力。她当时觉得这位将军也许是个优秀的军人，但却不见得是一个能言善辩的外交家。他显然不是周恩来的对手。后来发生的事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就在一月六日晚上，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会见黑格时，传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陈毅元帅逝世了。会谈结束，章含之随周总理往外走时，她见总理身边的工作人员神情凝重，好像目光不敢正视周恩来，她感觉有什么事发生了。趁周恩来去洗手间时，章含之问出了什么事，这才知道总理在与黑格谈话时，接到通知陈老总去世了。他们说：
“今晚实在不想告诉总理了。他这两天因为应付黑格访问，已经太累了。如果告诉他，今晚就一点都不能休息了。”
顿时周围人全都肃静无言。一位中国革命的不朽功臣，一位杰出的外交家，就这样远去了，他曾身经百战，历尽磨难，而最令人感到悲痛的是他在晚年又遭迫害，生命结束于郁闷之中！
就在黑格北京谈判的那几天中，有一天大约凌晨三点，章含之在民族饭店的房间里接到电话，要她立即去中南海，向毛泽东汇报与黑格会谈的情况。她赶紧迷迷糊糊赶到游泳池毛泽东的住所，见王海容、唐闻生已在那里，还有毛泽东的护士长吴旭君和张玉凤。
章含之坐在靠近毛主席的沙发里，惊异地看到毛泽东健康情况显然很不好。这是自调到外交部一年半后，章含之第一次见到他。毛泽东的腿肿得厉害，需要放在一个脚凳子上，神情也比较凝重，行动迟缓。他半躺在那张大单人沙发中，行动很不便。章含之顿时有一种悲怆的感觉——毛主席老了！
黑格的北京之行结束后，计划沿着尼克松一个半月后即将来访的路线走一遍，为访问作准备。因此，他们的第二站是上海。一九七二年时的上海是一群具有极左思潮的造反派掌握领导权。主持日常工作的王洪文当时不在上海，章含之陪黑格到上海时，接待的是上海市革委会副主任徐景贤。
当天晚上，他举行欢迎宴会，宴会的气氛很低调，显出与北京对尼克松访华在态度上的细微不同。宴会一开始徐景贤就讲了一个很短的祝酒词，章含之当时是黑格的翻译，她以为黑格会在宴会的中间或后面祝酒。但他似乎没有意思要回答，章含之也不好提醒他，但看得出来，主人越来越不高兴。这顿饭吃得很压抑。
回到锦江饭店不久，上海市外办的负责人就找了北京带队的于桑、韩叙，说黑格不回敬徐景贤的祝酒是对中国极不友好的举动，应当向他抗议。北京来的领导劝他们冷静，不要轻易行动。双方意见不一致。
第二天，按照计划是黑格参观上海工业展览。章含之在陪同黑格参观时，就感到上海外事的陪同态度冷淡，且交头接耳、心不在焉，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事情。果然，参观到一半时，上海外办的一位领导找章含之到一边说《参考资料》登载美国发表声明卖给台湾武器，他们要向美方表示抗议。
章含之劝说这似乎欠妥，黑格是来准备尼克松总统访华的，这是中央的大局，不可因一些具体细节影响大局。中央没有指示，上海方面最好不要采取行动。但是，当时的上海市领导十分狂妄，根本听不进去。他们随即将黑格叫出展厅，向他表示严正抗议。黑格似乎并不明白华盛顿究竟发表了一个什么样的声明，显得有些茫然。他表示将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后一半的参观气氛自然更为冷淡，只能草草结束。
北京来的陪同人员中的年轻人对上海领导的擅自行为很气愤，要求带队的领导向中央反映。但是当时上海的权力为威震四方的一些造反派掌握，他们中的主要人物张春桥、姚文元已调到北京任要职，带队的部长级领导与年轻干部不同，他们顾虑对自己政治地位的影响不敢轻易得罪这些造反派。所以黑格一行就这样在当天中午带着阴沉的心情离开上海赴杭州。
到达杭州时已近下午二时。一月份的杭州气候阴冷、潮湿。飞机降落后，打开机舱门，章含之陪黑格首先下飞机。杭州未了一些领导，在飞机前站成一排。但他们每个人表情都极为严肃，毫无笑容。他们不像是在欢迎客人，倒像是在参加葬礼。在所有人下机后，杭州方面说要立即去西湖乘船。黑格的任务是提前走一遍二月底尼克松总统可能要走的路线。并作出最后的选择，其中就有乘船游览西湖。
虽然客人们一路劳顿，尚未用午餐。但为了尊重当地领导的决定，还是放下行装就上了船。一月上旬的西湖上寒风刺骨，船舱内没有暖气装置，所有人都紧裹大衣。杭州的陪同领导一个个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偶尔说一下西湖景点。船舱内的桌子上每人只有清茶一杯，常见的表现中国人好客的糖果、点心、水果毫无踪影。不用说黑格和美方人员，就是章含之等中方陪同也搞不懂这是为什么。他们在“饥寒交迫”中游湖，那西子湖此时此刻一点都不显得妩媚动人，唯一的感觉是冷。
章含之实在忍耐不住，就跑到船舱口问一位杭州接待处的处长，为什么对客人这么不客气，这样冷淡。他们明知客人还没有吃午餐，为什么船内连点心、水果都不备。那个处长叹了口气，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原来的安排绝不是这样的，我们在船里准备了非常丰盛的食品。但昨天晚上接到上海方面的电话，说黑格一行对中国极不友好，要求我们对他们的接待‘降温’。我们不得不连夜撤走船上的东西。”
当天晚上，章含之和北京来的陪同人员开会至深夜，会上争论十分激烈。很多同志认为上海方面的行为已严重干扰了毛主席、中央的对美工作方针。第二天中午黑格一行就要经上海机场转乘美方专机回美，如果不设法挽回上海造成的负面影响，必将不利于我们对尼克松访问的既定方针。北京来的领导开始时有些顾虑，但最后，同意打电话给外交部报告这两天的情况。
打完电话，会议还在继续，凌晨两点多，周恩来总理亲自来电话，他向带队领导传达了毛泽东的指示，大意是上海领导的态度是完全错误的，必须在黑格返美前挽回不良影响。毛主席已亲自指示当时在北京的上海主要领导王洪文连夜飞到上海，在虹桥机场黑格转机时欢送黑格。毛主席并指示，听说美国人很喜欢中国糖果，已指示上海方面连夜赶制礼品盒，所有美方代表团成员每人送十斤糖果以示友好。
听此消息，大家欣喜万分，两天来的沉重心清此时总算松弛下来。早餐时，杭州方面的领导突然全部来到宾馆，一改昨日的严肃，一片阳光灿烂，欢声笑语。而章含之看到黑格却是一头雾水，弄不明白这政治气候的“阴转晴”是怎么回事。
最为戏剧性的是在上海虹桥机场。当客人走进专用候机厅时，见到里面一片节日气氛，灯火通明，天花板上挂满彩带。本来只是准备稍事休息，用一点简单午餐就转飞机的，而此时厅内已摆满了筵席，准备了一顿极为丰盛的酒宴为黑格送行。
王洪文等人频频举杯与黑格干杯，祝他完成任务，一路顺风。黑格此时实在对中国人的这种变化莫测无法理解，十分困惑。他终于忍不住向一直陪同他的主要翻译章含之询问这些变化的原因。
章含之犹豫了一刻，但还是决定告诉他。她说：“其实是一桩小事情。你在上海的欢迎宴会上没有回敬祝酒，上海的领导认为你傲慢，对他们不礼貌。他们也告诉了杭州方面。后来周恩来总理、毛泽东主席知道了，批评了他们，叫他们的主要领导从北京赶来欢送你，希望你忘记前两天的不愉快。我们还是要一起把尼克松总统来访的准备工作做好。”黑格恍然大悟。他对章含之说，这一次一定不会忘记祝酒。他说欢迎宴会时，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祝酒。后来，他数次问章含之何时回敬祝酒最适宜，这顿午宴在欢快热烈的气氛中结束。
在美方登机之前，上海方面按照毛泽东的指示向他们每个人赠礼。连夜赶制的糖果盒是一个用粉红色的锦缎裱糊在硬纸板上的八角形礼盒。盒中分为八格，中间再有一圆格，共放九种不同的糖果。当时的工艺很简单，均是工人人工制作，因为是连夜赶制的，所以送给美方时，糨糊未干，每个盒子摸上去都是潮潮的。黑格一行表示十分感谢，但因为他们的行李已全部送上飞机，而且这些装十斤糖果的土制锦盒硕大无比，当时又没有精致的包装可以携带，所以他们只能用双手捧着这些大盒子上飞机。
站在巨大的玻璃隔墙后，章含之望着这一长队的美国人手捧毛泽东主席亲自关照赠送的粉红色大糖果盒登上他们的空军专机，真是十分感慨。一个伟人可以扭转乾坤，而一些蠢人又可以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使历史倒退。
送走黑格之后，章含之也准备回京。此时接到北京传来周恩来总理的指示：全体接待组人员返回北京后，一律不准解散回家，全体到外交部集中、待命。他们立即意识到周总理要亲自过问上海发生的事情。
晚上，周总理将全体接待组召集到西华厅开会，严肃地批评了陪同团的领导没有及时报告、处理，语重心长地又讲了一遍毛主席打开中美关系大门的战略意义。
二
一九七二年二月十七日，美国总统尼克松在同国会的领袖们进行简短的告别会见以后，来到停在白宫草坪上的直升飞机前面。这一天，天气严寒，冷风刺骨。他引用了乘坐“阿波罗11号”宇宙飞船登上月球的第一批人在月球纪念碑上留下的话：“我们是为了谋求全人类的和平而来的。”以此作为他访华旅行的先声。
二月二十一日上午九时，中国政府特地委派外交部副部长乔冠华、外交部美大司司长章文晋、礼宾司副司长王海容、处长唐龙彬、翻译唐闻生、章含之等七人专程前往上海迎接。尼克松总统的专机飞抵上海稍事休息用餐后，即由乔冠华等陪同，上午11时30分到达北京。对此，基辛格记得很清楚，他说：“这天上午，我们到达上海稍事停留，以便让中国领航员登机。同我以前的几次访问唯一不同之处是，现代化停机楼前的一根旗杆上这次有一面孤单的美国国旗在飘扬。我几次经过这个机场，都没有看到过一个旅客或一架降落或起飞的飞机的影子。在上海欢迎尼克松的是乔冠华，他名义上是外交部副部长，但实际上是外交部的关键人物。据说他是周恩来最亲密的助手之一，这也很有可能，因为这个给人深刻印象的人物有一些周恩来的风度、博学和智慧。在场的还有我前两次访问时认识的章文晋（美大司司长）和王海容（礼宾司副司长，据说是毛泽东的亲属）。他们两人在一九七一年七月曾陪同我从巴基斯坦前往北京。中国人殷勤好客名不虚传，准是认定蛮夷外宾快饿坏了，因此以创纪录的速度给我们送来了丰盛的早餐。这一下子使白宫的工作人员感到很难堪，因为他们知道，从此尼克松会要求他们加快宾夕法尼亚大街的服务速度。”基辛格在飞往北京途中就向乔冠华表示，他想在午后三时单独会见周恩来总理，商谈活动安排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