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宋·王淇《春暮游小园》
大观园的怡红院中,不仅闪烁着两颗光彩夺目的星——袭人和晴雯,还挥洒着一片淡淡的月光——麝月。麝月和袭人、晴雯都是伺候宝玉时间较长、感情较深的人,她不仅有着晴雯的伶俐,也有袭人的贤惠,犹如一弯清新的月儿,温柔娴静,怡然安宁,洒下一片幽幽淡淡的月光;又像一朵清馨的茶縻花,自开自落,沁人心脾,默默地绽放着美丽、散发着芳香。
麝月心地善良,忠厚老实,服侍宝玉尽心尽意,并且个性不张扬,所以得到了主子们的喜爱和好评。王夫人经常把麝月和袭人相提并论,在谈到宝玉房中丫头时说:“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第七十四回)。的确,麝月的性格和袭人比较相似,同样安分守己,同样任劳任怨。一天晚上,袭人病了,怡红院的丫头们都去赌钱了,宝玉从外面回来,看到屋里只有麝月一个人在灯下独自抹骨牌,便问她为什么不同她们去玩。麝月起初以“没有钱”为由搪塞着,但很快就被宝玉看穿了,因为床底下明明堆着那么多钱。麝月只得如实回答:“都玩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子们,老天拔地,服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服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玩玩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这番话的腔调与袭人如出一辙,无怪乎宝玉听了也认为麝月“公然又是一个袭人”(第二十回)。麝月处处为他人考虑,不顾自己的辛苦劳累,放弃了娱乐休闲时间,让别人都去玩耍,自己却留下看家,其任劳任怨之心,体上怜下之情,实在不亚于袭人。
虽然麝月的性格有着类似袭人温柔体贴、稳重可靠的一面,但她不像袭人那样胸有城府、瞻前顾后。她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脾气,有天真活泼、机灵泼辣的一面,在这一点上,她又颇似晴雯。一日清晨,宝玉听见外间房内笑声不断,出来一看,只见晴雯和麝月两人正按住芳官胳肢,麝月只穿着“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芳官的肋肢,逗得芳官两脚乱蹬,笑得喘不过气来。宝玉见她们玩得热闹,便也参与进来,几个人闹成一团。这样放肆的嬉戏玩闹,袭人是万万做不到的,因此她只在旁边“看他四人裹在一处好笑”,还千叮万嘱:“仔细冻着了!”(第七十回)仿佛一个母亲在看着自己的几个孩子顽皮地打闹,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担忧。如果说在怡红院,袭人充当的是一个母亲的角色,只能正襟危坐、循规蹈矩的话,那么麝月、晴雯就是一些尚未长大的孩子,他们可以旁若无人地“咭咭呱呱”,也可以肆无忌惮地打打闹闹,因为她们毫无成年人的顾忌和矜持。
虽然麝月与晴雯性格上颇有相似之处,两人也经常闹在一起,但并非没有摩擦,而这种摩擦多半是因宝玉而起。宝玉不仅对晴雯喜爱有加,也十分关爱麝月,动辄嘱咐麝月多穿衣服别冻着,听见麝月喊头痒,他便亲自为她篦头。不想这一幕恰巧被晴雯撞个正着,晴雯冷笑着挖苦他们说:“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第二十回)说完便摔帘子出去了。同样,性格有点憨厚的麝月也看不惯晴雯的一些乖戾举动,欣赏不了晴雯身上深为宝玉所欣赏的叛逆个性。晴雯撕扇子时,麝月跑过来劝说:“少作些孽罢。”当晴雯将她手里的扇子也撕成几半时,她有点恼了:“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当宝玉让她把扇子匣子搬来让晴雯尽力撕时,她更是极不情愿,一口回绝:“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辙了手,叫他自己搬去。”(第三十一回)可见,麝月也并非一味平和老实,倔强起来也是十分可爱的。
袭人稳重有余、活泼不足,晴雯过于伶俐、有口无心,当怡红院面临问题时,两人都不能很好地加以解决,而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麝月,关键时刻却有着巧妙妥当的处事能力。当平儿发现怡红院的小丫头坠儿偷了自己的虾须镯,为了不惊动众人,她瞒着脾气暴躁的晴雯,只告诉了性格比较温和的麝月。但最终晴雯还是知道了,她大发“爆炭”脾气,一定要把坠儿撵出去。坠儿的娘无理取闹,故意顶撞晴雯,说宝玉只听姑娘们的调停,还指桑骂槐地责怪姑娘们直呼宝玉的大名。晴雯虽然伶俐,却不够冷静,一听这话立马火冒三丈,急红了脸,干脆说起狠话:“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相比之下,麝月处理的方式就巧妙多了,麝月先是心平气和地就事说事:“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地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见对方无言以对,麝月又趁机下了逐客令:“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又叫小丫头:“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坠儿的娘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第五十二回)麝月反应敏捷,思路清晰,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令对方没有反驳余地,麝月就这样凭借自己的机智、稳重平息了这场风波。
贾府的女奴几乎个个都能言善辩,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在人人自危的环境中,锋利的唇枪舌剑是她们保护自己不受欺负的武器。如果说坠儿的娘作为一个局外人,被三言两语轻易打败的话,那么芳官的干娘,也就是春燕的娘,可是一个久经沙场、吵架功夫一流的“狠角色”,因此与她的交锋更体现了麝月精明干练的处事才能。洗头时,芳官的干娘偏心眼欺负芳官,还把芳官打哭了,此事惊动了怡红院众人。晴雯指责她“不省事”、“不自臊”,但反被那婆子顶撞道:“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场我,我就打得!”袭人见状,赶紧把麝月叫来,对她说:“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可见在口才上,袭人是甘拜下风的。麝月上前调停说“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麝月咄咄逼人,三言两语便制服了这个气焰嚣张的婆子,使她“羞愧难当,一言不发”(第五十八回)。后来,春燕的娘又因为莺儿折柳条之事迁怒春燕,追着打她,袭人责怪了几句,春燕的娘反而抢白说:“别管我们闲事!”麝月见袭人制止不了,便以眼色示意春燕跑到宝玉身边去,不慌不忙地说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虽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于是她对小丫头说:“去把平儿给我们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第五十九回)这下,春燕的娘可被给吓住了,她害怕自己被撵出去,反而对姑娘们百般央求,赔尽笑脸,说遍好话。
怡红院的几次风波都是由麝月出面平息的。麝月虽不像晴雯那样伶牙俐齿,但她讲出的话不卑不亢,合情合理,不由得不让人折服;她的态度也不像晴雯那样犹如爆炭,而是不温不火,不愠不恼,柔中带刚,绵里藏针,让人无言以对,无处可遁,只能乖乖投降。麝月的性格当中不但有袭人的温柔体贴、忠心耿耿,也有着晴雯的打抱不平、伶俐机智。可以说,她的个性综合了两人的精华,更是恰到好处。正因如此,据用批所言,后来袭人出嫁时,还百般叮嘱宝玉说“好歹留着麝月”,可见她对麝月人品和能力的信任。
宝玉的生日夜宴上,麝月掣到一枝荼縻花签,题曰“韶华胜极”,诗云:“开到荼縻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宝玉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此签带有“三春过后诸芳尽”的意味,因此当麝月问宝玉怎么讲时,为了不使大家扫兴,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并转移话题说:“咱们且喝酒。”(第六十三回)大家倒也十分配合,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一起将这个不祥之兆含糊搪塞过去。为什么众人如此避讳此签?这要先从荼縻花说起。荼縻属于蔷薇科,黄白色,有着淡淡的香气,初夏才开花。因为其开花较晚,所以人们把荼縻视作送春之花,花开过后春天就结束了,绚烂的花季也就终结了。“开到荼縻花事了”一句出自宋代王淇的《春暮游小园》,荼縻花开,令人迷醉,但“韶华胜极”之后是无可挽回的枯萎凋零。苏轼诗云:“酴醿不爭春,寂寞开最晚。”(《杜沂游武昌以酴醿花菩萨泉见饷》)任拙斋诗云“一年春事到荼蘼”,都表现了对花开荼蘼的惋惜之情。开到荼縻,再好的良辰美景、繁花似锦也会转眼成空;再美的花样年华、激情岁月也会成为过眼云烟。正因因此,众人才会对这支荼縻花签如此讳莫如深。
关于麝月的结局,书中没有具体交待,但我们可以从花签和脂批中略知一二。麝月抽到了荼縻花签,预言了她是宝玉身边开放到最后的花朵。脂批也写道:“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宝玉便依从此话。”由此可见,当贾府“树倒猢狲散”后,众奴仆丫头都星流云散、纷纷离去,袭人也嫁到蒋家,唯独麝月留了下来。即使没有了袭人和晴雯,宝玉仍有麝月在身边,忠心耿耿的麝月始终精心地服侍照顾着宝玉,直到他悬崖撒手。
开到荼縻花事了,也许有一天,宝玉会回忆起那些已经开在彼岸的花儿。那些花儿,曾在他生命的每个角落静静地为他绽放,他也曾以为她们会永远守在他身旁,但最终她们被命运的狂风吹走,散落在天涯海角。如今自己身边荒草丛生,了无生气,曾经的花儿天各一方,生死两端,他曾经看着她们开放,曾经拥有她们的美丽。然而,人海茫茫,有几人能够一直陪伴自己左右,终生不离不弃?人生苦短,如果只能开到荼縻,那就学会去珍惜曾经拥有的灿烂花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