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红》的“大旨谈情”不同,《百》充满了“孤独”——人的孤独、家的孤独、社会的孤独。布恩地亚家族的几代人,“他们尽管相貌各异,肤色不同,个子各有差异,但从他们的眼神中,一眼便可辨认出这一家族特有的、绝对不会弄错的孤独神情。”例如,老布恩地亚对炼金着了迷,成天足不出户,埋头捣鼓;阿玛兰塔在最后的日子里天天躲在屋子里织布;雷蓓卡自从丈夫死后关门闭户,像个幽灵;俏姑娘雷梅苔丝喜欢没完没了地洗浴,每天都在浴室里整整呆上两个钟头。在作家看来,孤独已成为一种毫无意义的生存哲学,它意味着以冷漠、消极的态度去对待生活,而不是去做主宰命运的强者。同时,孤独还是一种社会性的精神特征,是阻碍民族现代文明进程的绊脚石,一个陷入孤独的民族只能与贫穷、愚昧、落后为伍。
尽管他们愚昧、落后,但无论是开辟村落、治理家族还是从军作战、起义暴动,甚至是性爱繁殖,他们都表现了惊人的热情和勇气,这绝非高贵的“贾府”所拥有。但一方面是热情的创造,另一方面又是相互间无法沟通的孤独,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二律背反。尽管家族中很多人为打破孤独进行过种种艰苦的探索,如第一代老布恩地亚始终保持着探索世界奥秘的进取精神,最后却疯了;菲南达在刚嫁到布恩地亚家后曾推行过娘家的一套做法;她的女儿阿玛兰塔·乌苏拉从国外求学归来,也决定挽救这个家族的命运,试图冲破孤独的怪圈,但由于仅仅是“孤军奋战”,无法找到一种有效的办法把分散的力量统一起来,最后均以失败告终。因此作家说,“孤独的反义词是团结”,只有“百年团结”才能改变家族的命运。
其次,两部作品中还多处含有微观象征:
中国的审美传统中尤其讲究“象外之象,味外之旨”,《红》中器物、诗签、语言等大多含有象征韵味。这些微观象征散见于作品各处,与情节发展线索及人物活动环境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如“说什么金玉良缘,俺偏念木石前盟”,其中用“金玉”与“木石”分别指代薛宝钗、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关系,前者是种人为操作,后者却成为自然存在、生命之真的隐喻。
《百》中象征手法运用得比较成功且有意义的,应首推失眠症的描写。马贡多居民突然传染上失眠症,进而导致健忘,失去记忆。连平时最熟悉的东西也叫不出名字,只好在每种物品上贴上标签,注明名字和用途。作家通过对失眠症的描写告诫人们不要忘记历史,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百》中还多次出现写到黄色,如“黄玫瑰花”、“黄色的蝴蝶”等等,特别是“小黄花”的描写,更为醒目。如老布恩地亚死去后,天上下起了黄花雨;乌苏拉死后,庭院水泥地的裂缝中钻出了朵朵“小黄花”。黄色代表着灾难,“黄花”成了家族无可挽回的衰亡的象征。
从源流上看,我认为《红》或多或少地继承了一点《西游记》、《封神演义》等神魔小说的传统,其中的梦幻成分又与中国道佛学说中的色空成分结合,给人一种空灵虚无感;而《百》则受印第安神话的影响,其中的梦幻手法与印第安人的原始宗教习俗中的原始观念结合,给人一种粗犷神秘感。同时马尔克斯又受到卡夫卡、福克纳等现代派作家的影响,使得整部作品又蒙上一层荒诞感。而《红》采用的这种亦真亦幻手法既与当时文艺上的高压政策有关,是在“戴着镣铐跳舞”(闻一多语),同时也体现了作者独特的审美追求,在当时能出现这样一部颇具现代水准的作品,更是难能可贵。
三.“自古穷通皆有定”——命定思想和预言现象
“命”指人生的贵贱祸福、穷通寿夭。“命定”即命由天定或命中注定。《红》与《百》中都渗透着命定思想,而且大多是借助预言现象进行表现的。《红》中首先通过第五回太虚幻境所演的“红楼梦”仙曲和正副十二钗“判词”,对四大家族的命运和众钗的不幸结局作了总预示,特别是收尾的《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正是全文故事发展、人物命运的总纲。
具体而言,《红》一开始就用“末世”等字眼来概述贾府特征,如第二回中借冷子兴之口演说了荣国府“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外面的架子虽未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的现实,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而在以后的描写中,一种盛筵将散、好景不长的末日感更是弥散于家族上下。第十三回中,秦可卿托梦给凤姐,“常言‘月满则亏,水漫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反映了家族上层主子的隐忧。第二十六回中,借丫头红玉之语“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反映了下层奴仆的心理。又如第七十四回探春流着泪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又反映了贾府下一代较为清醒的认识。
《红》中不仅通过人物之口进行预言,还使用诗词、酒令、谜语等诗意手段进行暗示。如第二十二回写制灯谜,元春的谜底是“爆竹”——“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暗示了荣华富贵只是昙花一现,顷刻“化灰”,贾府现在的盛景用不了多久就会“灰飞烟灭”。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一幕可谓至悲至美,《葬花词》便是黛玉对自身的命运之叹。“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那埋入香冢的不是片片落花残红,而是黛玉心口咯出的血呀!
《百》整个故事本身就是一个大预言的实现。与《红》中以太虚幻境作为命运总纲相似,《百》中吉普赛人莫尔基阿斯用梵语把布恩地亚家族的命运写在羊皮纸上,正是这个羊皮书预言主宰了命运,成为贯穿到底的线索。家族中始终潜伏着近亲联姻生出长“猪尾巴”孩子的恐惧,而到了一百年后,由于乱伦终于产生了长着猪尾巴的第七代男孩,羊皮书也得以破译:“家族的第一个人被绑在树上,家族的最后一个人被蚂蚁吃掉”,最终马贡多小镇被飓风刮走,百年家族灭亡。
《百》中阿玛兰塔的死期是死神事先定好的。死神通知她:四月六日开始织她的裹尸布,织好之日即是她死亡之时,但到了第四年二月五日,她终于织完了最后一针,就在当天傍晚死去。如果说《红》中人物命运虽在太虚幻境中已有定数而却并不自知,体现了东方禅宗“天机不可泄漏”的含蓄,那么《百》中让死神对人物命运进行直接宣判,颇有西方宗教“最后审判”的意味。
《百》中曾与家族里两个男人有过关系的庇拉·特内拉,具有利用纸牌占卜的本事,她深知“百年乱伦”的每个成员的秘密和命运。尽管有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纸牌会算出这样的内容,但后来的事实却证明了其预言的正确性。奥雷良诺上校三岁时,一天走进厨房时看见母亲从灶火上端下煮沸的汤锅放在桌子上。他惊叫到,“快掉下来了!”于是“那汤锅本来好好地放在桌子中间,随着孩子的预言,便仿佛有一种内在的动力驱赶着朝桌子边移动,最后掉在地上打碎了。”俏姑娘雷梅苔丝洗澡时,有个外乡人揭开屋顶的一片瓦偷看。她告诉他瓦片会掉下来的,还预言他会摔死的。外乡人不听,果然跌死在水泥地上,脑浆迸出。如果说《红》中的某些预言是人基于现实而作出的对于发展趋势的判断,具有暗示主题的作用,那么《百》的故事发展是以预言为前提进行的,人物预言对事态发展有强制性的支配,甚至到了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地步,从而增添了神秘色彩。
对于曹雪芹的思想,我们不能任意拔高,应该说“命运思想”是他消极人生观的反映,带有传统的“盛极必衰”的循环观念和善恶报应观念,这与他所处的时代、家世和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而且在书中作者通过日常生活画面的具体描述,对潜伏的危机进行了展现,对其没落原因也略有揭示。第十八回中元春归省时见园内外之景也默默叹息奢华过度,并劝诫“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这番话从一个生活在“天上人间”,享尽了荣华富贵的皇妃口中说出,可见贾府的骄奢之极、腐败之致。再加上家族内部勾心斗角、“自杀自灭”和部分人在外作恶太多导致抄家,贾府终于落到了无法挽回的破败结局。也正因为在这样的现实中,作者无法找到出路,才寄托于宿命论、善恶报应等观念。因此《红》也有别于那些出于维护封建道德秩序目的而摆出虚伪的道德说教面孔,通篇充斥着“因果轮回”、“劝善惩恶”滥调的低俗作品,因此具有了一定的社会价值。
同时也应看到,《百》中的命运思想和预言现象是印第安人信奉人物感应,相信预言的古老观念的体现。但正是通过印第安人的原始观念、宗教习俗和迷信思想去解释和表现自然环境、现实生活和现代文明,去表现一种“古代的和现代的、过去的和未来的交织在一起,现代的科学技术和封建残余结合在一起,史前状态和乌托邦共存”⑺的奇异景观。作品结尾时,马尔克斯与莫尔基阿德斯重合,《百》与羊皮书同构,作出了最后一个预言:“命中注定要一百年孤独的世家绝不会有出现在世上的第二次机会。”有人借此批评马尔克斯的悲观宿命论,我认为这是不对的,他在《拉丁美洲的孤独》中说,“面对压迫、掠夺和歧视,我们的回答是活下去。”他在对拉丁美洲独特的生命力、生存状态、想象力进行了独特的研究后形成了倔强的自信,相信通过着手创造一种现实,拉美的一切改变都是可能的,“到那时,爱情将成为千真万确的现实,幸福将成为可能;到那时,那些命运注定成为百年孤独的家族,将最终得到在地球上永远生存的第二次机会。”小说结尾,破败的马贡多虽然消失了,但它预示着一个新的马贡多将建立起来,因此不能说这体现了作家悲观的宿命论。
四.“开到荼蘼花事了”——女性形象和情爱描写
(一)女性形象
在两位作家笔下,女性的价值地位都是很高的。分析曹雪芹生活的时代不难发现,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民主、平等、自由的意识已形成一股反封建、反专制的潜流,知识分子开始有意识地思索社会、人生,呼唤个性解放。曹雪芹也不例外,他摒弃了封建礼教“男尊女卑”的观念,抛除了儒家“男女有别”的禁欲主义,呼吁女子不仅是大写的“人”而且是丰富的人,具有一定的先进性和超前性。而在《百》中似乎还可以看到母系氏族社会的影子,女性在家中占有很高的地位,几乎成了“理性”、“主见”的代名词。
1.家族“塔尖”形象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