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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伊本·泰伯礼讽刺之人自然是阿苡涉的父亲,以好客而名动全省的老法官奈比哈·萨懿德。波斯富商瞧不上他,讨厌他抱愚守迷,对王朝新贵满怀敌意。人们说,萨懿德家的炉火是永不熄灭的,他的房舍还像古代部族的驼毛帐篷一样,大门永远向宾朋和旅行者敞开。老法官的豪爽曾招致许多猜忌,更引起女儿不满。其实他无意收买人心,也不贪图礼贤下士的虚名美誉,只是没法容忍既有的声望受损。巴士拉的居民言称,萨懿德凡事持之以恒,常年戴着同一顶白帽,总裹着一件白色皮毛镶边的红袍,纵使是骄阳酷暑,也休想动摇他花岗岩般坚硬的意志。此外,他脚上穿着先知当年步入天房的那种靴子,腰间挂着一根长长的杨木剔牙枝,老头子常用它来掏耳屎。萨懿德鄙弃娱乐,但如果有人要找他下盘印度象棋,他一概来者不拒。据说他是最早学会下象棋的阿拉伯人之一,水平也极高,在全省乃至全国亦罕遇敌手。听闻印度人在格子棋盘上发展了一套玄而又玄的算术方法,把它跟人类的灵魂联系起来,其中包含着关于时代和世界的深刻意义,老法官兴奋不已。步入暮年后,萨懿德总想把棋艺教给晚辈,可惜无论是高门大族的子弟还是身世贫贱的穷学生,谁也不搭理这位严厉的老人,就连他傻眉愣眼的儿子阿拉义,也不想跟父亲学象棋,宁愿玩不那么费脑子的双陆棋。萨懿德传道授业的热情只好全部倾注在杜环身上。而杜家七郎的聪颖好学令老法官大为欣喜,指望他能继承衣钵,发扬光大。老头子总说,假如哈里发未颁布禁令,他很乐意宣布杜环是个自由人,不仅如此,他非常赞成年轻人回中国去。“智者曾言,人类甘心接受最大的苦难而返回祖国,”萨懿德法官感慨,“对出生地的热爱,源于你身上最高尚的品质。”老人把杜七视作家庭成员。当郑万乾等人盥洗完毕,如约前往萨懿德家,杜环仍在方格棋盘上与主人酣战。时值正午,初冬的太阳爬上中天,范鹄于半途再一次看见辉煌的绿顶澡堂,而萨懿德法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高徒将死了。老头子心情舒畅,命仆人敞开大门,好让他素洁严整的家风如洪流般涌向街市,使之富于神圣感。尽管对女儿结交的南贩北贾缺乏兴趣,厌烦他们吃肥丢瘦的习性,老法官周全的待客礼节始终无可指摘。只要身体无恙,他必定亲自领着宾客走过前院的十字形庭园,并让两旁的女仆起劲烧熏香,直到所有人都头晕脑涨,松动了各自的信仰教条,调和了他们原本针尖对麦芒的顽固世界观。然而,萨懿德家无以匹敌的馥郁也会使某些人两肋发冷,腿脚僵硬。那一天下午,由于香料中添加了火热的玫瑰花油,范鹄在涕泗横流的窘境中半昏半醒,感觉自己是一头腾云驾雾的阉驴。吕掌舵的状况稍好,郑万乾则若无其事。萨懿德穿着华丽的绣金开襟大氅,神色怡然,他女儿更是裙袍轻拂,飘若履虚,仿佛天仙下界,与中国人范鹄的狼狈相简直判若云泥。十年后,杜环忆起这番情景,便在《经行记》中记述大食人之仪貌曰:

“其士女瑰伟长大,衣裳鲜洁,容止闲丽。”

整座府邸围绕中央庭园而建,园内有大理石水池和喷泉,清澈的活水从储窖池里流注其中。四周是葱茏的花草林木,枸橼挺拔,番石榴绽蕊喷芳,跟后院无人照管的柠檬树大为不同。临近申时,亚俱罗的阳光铺开橘黄色绒毯,徐徐登上它披靡万物的王座。老法官的家宅置于一片莫可名状的剔透之中,墙垣屋宇像是大块大块的黄玉砌成的。赏罢庭园,奈比哈·萨懿德说,进屋时不必擦掉鞋底的尘泥,离开时再擦吧。他照例会为客人介绍前厅门券上的绘画:一幅模仿穆夫杰尔宫壁画的作品,但尺寸稍小些。透过滢滢泪花,范鹄看见画面正中是一棵硕大的雪松,右侧的雄狮正在扑抓一只小羚羊,而左侧两只诡诈的大羚羊仍啃食着茅草。

“墙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有个瘦眉窄骨的青皮脸小伙子贸然发问。话音未落,郑万乾立即给他递眼色,示意他别再多嘴。

“那是一句先知的教诲。”鹰钩鼻、宽颊腮的老法官神情邈然,并未把目光投往提问者。

“我等冒昧,愿闻其详。”范鹄向萨懿德法官施礼道。

“穆罕默德尝言:苛求于己者,必为人所苛求。”

“奇怪,”范三郎说,“与我国圣人先师的训导相似,意蕴又迥然不同,”他再次朝主人低首行礼,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阿拉伯人,“值得仔细体会。”

“没错。”奈比哈·萨懿德方才留意到范鹄,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我年轻时以为要做到这一点很简单,”老法官十分怅慨,“如今才明白知易行难!”

尖拱门后面的正厅同样是大马士革式的,但泥瓦匠来自安条克,因此房间充满了古朴雅致的塞琉西风韵:柔和的光线遍及隅角,给室内各种物品覆上一层娴静色调。不难想象这座宅子夏天会颇为阴凉。大厅里铺着的罗姆地毯,挂着摩苏尔产的琉璃多头吊灯,最引人注目的家具是一种沿墙摆放的矮椅,主人称作底旺,在大食国尚不流行,可老法官坚持认为它所培养的坐姿有助于腿部的血液流通,而“血液是否通畅关系到民族前途”。当然,宾客不妨按自己的喜好盘膝趺坐,舒舒服服倚靠肥大的软垫。范三郎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绣着向日葵和百合花的地毯上,落座时没搞清楚底旺的正确用法,以致遭到阿苡涉身边的柏柏尔女仆耻笑:

“瞧,另一个大傻瓜。”

臀部肥大的婢子对中国商人素无好感,因为他们想把杜环拐走,而她艾米娜很久以来就一直爱着他。半年前,阿苡涉经不住她软磨硬泡,出力撮合两人,怎奈杜环并不接受。“蠢驴杜七,”忙于核账的大小姐既劝且骂,“艾米娜多好的姑娘啊!”杜环从未告诉女主人,与她相比,艾米娜顶多是一只不起眼的雌麻雀。阿苡涉不晓得,她本人的娇姿俏影常常在杜环梦中浮现,犹如闪耀的长庚陪伴他度过孤寂难耐的夜晚。她刚柔兼济的性格使他钦佩不已,星眸皓齿令他神迷意乱。每次走到她身旁,杜环不得不屏住呼吸,可是一股摄魂夺魄的芳香仍然沁入他脑髓,让他身震欲狂。她成熟的胸脯使他倍感痛苦。他把许多虚妄的情思和画蛇添足的美德添在她名下,把她设想成尘世间最完美的女子,可望而不可即。最近半年,杜七常给萨懿德一家讲故事——它们大多来自《世说新语》——以打发饭后的昏沉时光,阿苡涉的幼弟每晚最期待此节目。年轻人极力渲染风声鹤唳的淝水之战,像提及老相识般谈论袒腹东床的王羲之和醉态朦腾的竹林七贤,更以说书人的语调描述王恺石崇如何逞豪夸富。大部分听众嫌杜环的故事没头没尾,缺乏跌宕的情节,更无作祟的妖精树怪出场。唯独萨懿德法官赞赏这种风格。他感到中国人的谋略机智远超预想,兴致越发浓厚。

“历史是一门雅俗共赏的学问,”老头子说,“既可使百姓入迷,也可使哲人陶醉。”

有一回,杜环讲到玄武门之变,又提及谏臣魏征,让萨懿德对太宗皇帝的行述思想大生兴趣。杜七东鳞西爪的解说难以令他满足。于是老法官煞费周章,请经商的朋友帮忙,辗转弄来一部《贞观政要》,命杜七郎尽速译成阿拉伯文。

“我干这个可不成,”杜环向主人兼象棋导师如实禀告,“贵国的语言我只会说,不会写。”

“尽管放心,我找人跟你合作!”奈比哈·萨懿德浑不在意。

从那时起,阿苡涉便明白,想留住杜环几乎不可能。他属于更广阔的世界,迟早会跨出她家大门,永远不再回来。姑娘是怀着失去挚友的心情这样想的,毕竟当她认识到杜环终将离开——无论以何种方式——才不得不承认,此时爱上他就显得太可笑了。然而,在阿苡涉心目中,杜七郎长久据有一个特殊的位置,因为她童年的诗歌恐惧症正是他重新唤醒的。许多个仲夏之夜,萨懿德全家坐在凉爽的庭院里,让来自中国的年轻人为他们吟咏诗句。大伙觉得朗诵汉语韵诗好像唱歌,所以,虽然杜环会事先解释诗文的意思,他们仍把它仅仅当成一项听觉上的消遣。阿拉义跟姐姐阿苡涉看法不同。作为杜七的双陆棋友,少年郎相信,汉字和自己书写名字的阿拉伯文一样高贵。而他姐姐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始终认为,从沙漠部族的诗歌里渐渐消失的魔法,仍保留在杜环咏唱的那些艰深难懂的魔咒般闪烁的句子中。她畏惧诗歌所施加的怨诅,所煽动的仇恨,所鼓起的贪欲邪念,也有点儿害怕它所允诺的幸福。总之,她感到诗国的一切同她明快的现实精神格格不入。姑娘的直觉似乎获得了印证。某天凌晨,阿苡涉从一场七零八落的倦梦中醒来,一时误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四下万籁俱寂,花筛月影,她发现庭院异常明亮。推开门,移步屋外,姑娘惊恐地看见碧澄澄的夜空下,杜家七郎正朝她走来,登时吓得屁股都快结冰了:男人身法轻捷,仿佛乘风踏月,而黄灿灿的光焰笼罩他全身,犹如一团幻烟将其牢牢控制。那一刻杜环俨然是传说中夺魂摄魄的魔鬼,散发着硫黄的臭味。阿苡涉几乎毫不怀疑他是来取她贞操和性命的,因为他眼睛喷射出牲畜的强烈淫欲,关节咔嚓咔嚓直响,炽灼的呼气生成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霜白。阿苡涉事后回想这一幕,更坚信唐朝人的诗歌与巫术别无二致,因为杜环吟诵的陌生句子总在她耳边盘萦。姑娘一遍又一遍默念先知及头号女圣徒赖比尔·阿德维叶的名字,直到完全失去意识。她醒来时已是晨色熹微。阿苡涉终归没弄清那一晚之事究竟是做梦还是真实遭遇,内心的忧恐随着昼间的忙乱操劳逐渐淡薄。她断定杜环的形象仅仅是被恶灵利用了,诗的力量并无疑义,但一切幻景奇观皆属障眼法。实际上,杜环所记所诵无非是陶渊明和曹子建的篇章,它们并不具备姑娘深惧的诡诞功效,即使《洛神赋》确实无与伦比。后来,阿苡涉不止一次认为,在杜环狂乱的想象中,她便是那个灼若芙蕖的宓妃仙子。

姑娘发觉,其实杜环很英俊。他饱经风吹日晒的皮肤呈沉香色,因常年劳作而体格精悍,但东方人的儒雅气质从未磨灭。阿苡涉暗炽的情窦让她本人也感到惊讶。流放亚美尼亚的追求者发疯前,她曾偷偷阅读处于半查禁状态的《悬诗集》。姑娘是怀揣一颗冷静得近乎冰封的心去打开诗卷的,结果恶名昭彰的伊穆鲁勒·盖伊斯能令她窒息昏厥。“诗人之王,”阿苡涉声音之低,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众诗人的旗手,统率他们下火狱的领袖。”在姑娘的臆测中,杜七赞颂的《离骚》、《九歌》大概跟盖伊斯的诗差不多:放荡,露骨,描写令人羞耻的艳遇偷情,讲述疯子和大淫棍的荒唐行径。阿苡涉固然不通汉语,可她越想探悉杜环的意图,越是担忧梦魇成真。她的同族大多承认诗歌是合法的妖术,男女老少常被广场上举行的朗诵表演吸引,哪怕诗人相貌欠佳,满口南部方言,乃至句意不好理解,但那超凡的韵脚、节奏和抑扬顿挫的声调依然使他们久久感动。萨懿德法官的观念跟女儿恰好相反。他认为中国人虽蒙诗神恩惠,所写诗句却根本无害。而阿拉伯诗人独具精灵昭示的知识,更与看不见的强大势力结盟,故他们单凭诅咒便可令敌人遭灾罹祸。老法官始终放心宽怀,甚至鼓励杜七多了解阿拉伯文法,增益其所不能。

在老头子的热诚指引下,杜环偶尔去书铺转悠。那些位于清真寺旁的简陋店棚并不总是满架经籍:饥馑和战争会严重干扰出版事业。最大一家书铺的主人正是萨懿德法官的好友,书法家兼学者的珐狄勒·艾凯拉穆先生,亦即老头子要给杜环介绍的翻译合作者。

“中国人,你见过比一本书更可靠的伙伴吗?”书法家的寒暄别具一格,“除了它,我们可曾认识更宽宏大量的邻居,更公正的密友,更有益而无指责的兄弟?”

珐狄勒几乎是个巨人,一双马眼睛微微泛蓝,两只大手似有万钧之力,若非亲眼所见,谁都不会相信它们属于一位运笔如神的书法家,而不是一名强悍凶蛮的战将。学者和藏书家常来店棚聚会,其间的书籍既有羊皮纸的,也有皮卷轴和埃及纸草纸的,唯独不见中国麻纸的踪迹。在撒马尔罕,杜环与遭虏的士兵们一块儿,胼手胝足建起造纸场,为满足贪婪的商队又苦苦劳作了大半年。他相信亚俱罗省不久便能制造质量上乘的唐麻纸:毕竟那才是全天下最优良的纸张嘛。珐狄勒·艾凯拉穆推荐杜七阅读《伍麦叶哈里发时代的历史著作和诗文》及一本残缺不全的《万国珍异记》,以尽早掌握基本句式。然而,他俩的合作并不愉快。年轻人察觉珐狄勒经常曲解他绞尽脑汁才译出的句子。为了避免杜环穷根究底,珐狄勒在句法方面使劲下工夫,不惜将文章初稿转化成古奥晦涩的碑铭体。于是《贞观政要》的翻译进度一拖再拖,完成之日遥遥无期。中国商人登门拜访这天,书法家也受邀前来一聚,可是阿苡涉不许杜环出席。嘉宾贤主团团坐定,两名婢女端来水罐给客人盥手。珍馐美馔至为丰富。老法官仍秉承游牧部族的传统,并不往大圆桌上摆设波斯式金杯银碗,只吩咐仆人把酒肉置于巨型的黄铜托盘内。萨懿德法官的老派作风让书法家感到好笑,因为众人面前放措的嵌螺钿或玳瑁的小矮桌,精致程度丝毫不逊于呼罗珊公卿的家居陈设,厅堂里熏的是速香,点的是琥珀蜡烛,主人的华服宝饰充分表明他并不打算仅在德行和学识方面战胜宿敌。“范老弟,”郑万乾再次提醒新同伴说,“取食勿用左手。”他谙知炫耀乃是阿拉伯人的传统,是展露主人的财富和权力的恰当方式。果然,坐在范鹄正对面的阿苡涉以不经意的口吻告诉宾客,各色蔬食全是当天刚采摘的,其中的白马奶葡萄市面上尚不多见。主食包括薄皮酥卷、蒜汁肉拌饭以及撒糖的细面香油饼。仆役陆续端上烧鹅、奶酪、鱼脍、烤羊排、蜜汁煎橙子、白果炖驼蹄,但范鹄最喜欢酥烂的小鸡肉。据说,这些嫩皮细骨的小鸡是拿杏仁、榛子仁和牛奶喂养大的。他放开肚肠,奋力吃喝,胃口之好震惊四座。席间,珐狄勒极力赞美老法官家的果酒,尤其是从拜占庭引进的沙拉吞酒。

“即使罗马人自己也酿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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