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湖湖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趴在宽大的桌子上。周围一片漆黑。有那么几秒钟,他完全搞不清自己置身何处,又为何在此。远端地板上铺着几个淡黄色菱形,年轻人好不容易才认出它们是从窗格间泻下的荧荧浮动的冰凉月光。范湖湖那想死的小心脏猛然收紧:秃子老乔没再理他,直接关门走了。男人一直暗骂赵小雯是个贱货,范湖湖是个天杀的讨厌鬼,今晚他终于找到使坏的机会。因闭馆拉闸断电,灯已经没法打开。家传的开锁神技在年轻人脑海中狂奔了五分钟,毫无建树。要破窗而逃是办不到的。深夜十二点半,范湖湖困在阅览室里,不晓得该给谁打电话,为此沮丧万分。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念头,他向赵小雯发去求援短信。以前,看见姑娘在服务台后边玩魔方,年轻人认为那仅仅是他朝夕思慕所生成的幻象。尽管已学会不扰动情绪地默默想她,范湖湖发觉,当他聚精会神地读书写字,他投射到墙角的影子还在想她。阅览室一团浓黑,如同曝光不足的相片。年轻人慢慢展开探索,受他碰撞的桌椅发出刺耳的哀鸣,惊醒窗外昏沉入梦的老鸦麻雀。范湖湖并不怕鬼。然而摸到藏书库旋梯的冰冷扶手时,他想起今天刚被杀死的好色老,仍不禁汗毛倒竖。
走下旋梯,手机调成永久照明模式,亮光吞吃着果冻般透明的黑暗,却没能驱散福尔马林液似的另一种黑暗,它膨胀着,制造着轰鸣。首次涉足图书史籍的洞穴,范湖湖颇感亲切。他的神魂意念陪同赵小雯来过无数趟,仿佛它是两人秘密的幽会场所,度藏的千经万典足可为他俩的爱情作证。远离旋梯的一排架子上,散放着众多遗编坠简。史学博士凝神细视,从中搜到一份关于广陵人范鹄的敦煌残卷。它形制标准,材质是唐代的硬黄纸,但有人根据其浓淡的斑纹,指为北宋的桑皮金粟笺。与纸张之精良相反,字迹又密又潦草,几乎难以辨认。卷子没贴任何标签,漫透逾越百世的朽味儿,内容为范鹄的生平事迹,撰写者大约是个老举子。手握残卷,范湖湖完全不怀疑,新大陆堆聚着许多奇珍异宝,而以往的材料零零碎碎,根本不够做大餐。他脑内空想的放映机又将转动,眼前沙沙作响的致密黑暗则充当无垠的巨幕,虽然剧情还无从知晓。年轻人循着穿堂的冷气流前行,直到它温度变得更低,凝成霜痕,化为丝丝缕缕的夜辉。伴随年岁渐长,我们看到,那种从大门和地板之间透入的梦幻光芒,其神秘深邃的程度也在增加。
钻出防空洞似的昏黑甬道,范湖湖听见隐隐约约的琴音笙乐。沿脚下的长堤望向远端,目力极尽之处,是一片虚实难辨的通明街景。星光流漫的河水指引着年轻人。夜鸟划破冥寂,如畅游深海,滑往下游渔舟的一线灯火。他身前一轮青铜月魄冉冉上升,即将加冕虚无的黑夜之冠。滩渚的芦花迷迷荡荡,莹然发白,千枝万叶的喧哗为他打开另一个世界。年轻人想找到一座桥,渡往对岸。给孤魂野鬼带路的大批水旱灯从上游缓缓漂来,刮过一阵冷风,不觉芳馨透脑。婆娑月影在他四周舞动,有只黑猫在他身后悄悄跟随。不远处,薄雾飘荡,吸收了焕彩争辉的光轮,化为阴森的高低萤焰。范湖湖一步步接近喧闹的核心,它鼎沸的人声乐声直冲霄汉,又细雨般洒落下来,打湿郊外的静谧。这时,他看见两队丽姬提着纸灯笼,在烟云中穿行,其后是一顶香轿,所经之处留下道道残影。年轻人不顾一切追随着这支天底下最香艳的队伍,霓裳馥郁使他失去了自制。走近一座拱桥时,范湖湖猛然发现,范老六正在桥头等候。不,那家伙不是父亲,而是他自己,但体格更健壮,身材更魁梧,影子更庞大。这人扑向范湖湖,从黑袍下伸出双臂,叉开巨灵之掌,牢牢钳住他脖子,不由分说地强拉硬拽,迫使他原路折返。河畔的夜景急速倒退,变幻成千万条虹霓。正是它们联结着风月无边的璀璨街市和阴暗的学术洞窟。轰轰作响的非凡力量将范湖湖拖入他原先身处的藏书窖,游龙般飞快地绕上老旧却结实的旋梯,震得它吱呀乱叫,剧烈摇颤。年轻人转了两百多圈,终于回到他最初受困的文史资料阅览室。
睁开眼睛,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范湖湖感到此前一直充当枕头的右臂麻木了,积存着怪梦的淡淡余氛。那份没贴标签的敦煌残卷仍攥在手里。后来,他致函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甘肃省图书馆、敦煌研究所,甚至还给英国的印度事务部图书馆、法国的巴黎图书馆东方部,以及日本的京都博物馆发电子邮件,想查清残卷的来历,但一无收获。眼下范湖湖逐渐恢复清醒,身体的酸疼开始连锁反应。面前的大桌子已披上一抹浅浅晨光,房间显得更为黑暗。下一秒钟,年轻人彻底吓呆了:赵小雯就坐在他身旁,单手托腮,正饶有兴致地凝视他。范湖湖触电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双腿撞到桌板的坚硬底缘,弄出可怕的巨响。他顿失平衡,跌坐在地。多亏旺盛分泌的肾上腺素,年轻人疼痛的时间很短。
“笨蛋!”赵小雯伸手拉了他一把。
握着姑娘的手腕,范湖湖体悟到此刻应直接去吻她。窗外的昼夜转换得极艰难,老天爷不得不将一管橙白相间的晨曦注入黎明的暗空,几缕不知来自何方的冰辉照落在他们身上。姑娘的脸庞被一道纵贯的阴影裁成两部分。刹那间,其衣香人影使范湖湖仿佛触摸到生活魅力的滚烫实体。面对男人的大胆侵犯,赵小雯本可以先掴他两巴掌,同时踢出三脚,分别攻击他的腹部、睾丸和左膝,这么一来她多年练习跆拳道的辛苦就不算白费,而范湖湖就只能认栽,任他破碎的梦幻玻璃屑般洒遍文津阁。但姑娘没有让他铁沉的希望坠入海底。她稍稍侧身,指尖往昏暗墙壁的隐秘位置轻轻一按,头顶的光管纷纷闪烁、打开。近乎刺目的满堂明亮阻断了范湖湖的行动。
年轻人脑袋里疯转的词句是“我爱你”,可话到嘴边,却莫名其妙改成了“对不起”。其实他根本不必万念俱灰。赵小雯从始至终未表厌恶,岂止如此,她的举止更接近默默的鼓励。姑娘之所以没让年轻人吻她,是担心给他造成轻佻的印象,而她比自己的想象还要轻佻。范湖湖不知道,女人的拒绝是另一种试探,即使再三拒绝也不说明问题。关于他那些短信,两人谁都没有提起。他们一块儿吃完尴尬的早餐,说不上几句话,便分头回家。糟糕的睡姿和拂晓遭遇令范湖湖异常疲惫,旭日初升的晨景给予他的竟是彻骨寒冷。正当年轻人准备从这天的生活战场上撤退下来,去投奔死一般的深眠提供的另一种欢乐,更大的麻烦却在小区门外等他。范湖湖刚走近最后一个街角,两名守候多时的刑警就穿过金色的尘埃,把他逮个正着。
“请你配合一下,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
直到迈进公安局,看见卖淫女艳眉、阿春和阿丽,范湖湖才记起楼上的老主编被人砍死了。这儿充斥着悬案的郁灼气息,令许多警官长年压抑,他们不得不驱车前往另一座城市尽情发泄,以求得精神上脆弱的均衡。在一间普普通通挂满锦旗的办公室里,面对一位烟不离手的歪嘴警官,联想到自己家族吃牢饭的无解命运,范湖湖紧张得脸庞煞白。墙角摆着一台大电视,荧屏内几位术业有专攻的嘉宾正襟危坐,热议我国与巴基斯坦的全天候友谊,欧盟会不会分崩离析,美国是否已衰落。看见范湖湖,警官按下遥控器的消音键,政论节目即刻变成哑剧,镇定自若的学者随之升华为演技逼真的舞台艺术家。年轻人注意到对方的双腿极粗壮,裤子似乎是特制的。蔡小通说,干刑警的总要蹲着,所以下肢发达,容易脱肛。范湖湖对此半信半疑。
“昨晚,你在哪儿?”警察捻灭烟头,鼻孔喷出两条淡蓝的烟柱。
“文津阁……”
“哪儿?”
“北海公园西边的文津阁……”
“你去干吗?”
“看书,做笔记,查……”
“整晚上?”警官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十点钟还敲过你家门。”
“我睡着了……困在阅览室。”
“你手机也拨不通。”
该警官似乎比范湖湖更疲倦,眼睛布满血丝,容貌酷似濒临灭绝的蜡皮蜥。他枯槁的面庞、紧锁的眉头和嘴角的竖纹构成的奇特表情,仿佛在无声召唤着一支烟。没错,范湖湖心想,再往两片焦唇之间插根烤烟,他脸相神情便完整了。
“可能是信号不好……坐在角落,经常接不到电话。”年轻人说。
“谁能证明,”蜡皮蜥警官将圆珠笔往桌面上一丢,两手在胸前交叉,扁平宽阔的身躯向后仰,几乎使外套的纽扣崩开,他低沉的腔调却无丝毫变化,“你在那里待了一宿?”
不难看出,警察认定他说谎,而所谓做笔录,实质跟审讯相差无多,甚至更糟糕。年轻人不想提到赵小雯:以他的性子,这么做近乎背叛变节。座椅让范湖湖很不舒服。此时,他身后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给他瞬间戴上了冰冷无形的手铐脚镣:
“坦白说吧,我们怀疑你是杀人凶手的同伙。”
讲话者是一位极不起眼的中年警探。他始终坐在范湖湖身后,好像是个隐形人。今后上街遇见这位老兄——无论穿制服还是便装——范湖湖肯定认不出来。然而眼下,该警探气势逼人,似乎确信范湖湖就是那个倒霉鬼,是他们孜孜以求的侦破谋杀案的关键人物。
“可我什么也没干,”受到逼迫,翻涌着稠黑腥臭的荒谬感,范湖湖的肢体和头脑麻木了,他不仅涎沫发淡,而且想呕,“我完全搞不清谁死了!整个小区,最后得到消息的人,大概就是我……”
“你不是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我的意思是……想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别激动。”警探示意他的歪嘴同事先不做记录。男人侧坐在办公桌边缘,拿起一张纸巾,往上边吐了泡浓痰,裹好丢进废纸篓。他右腿悬空,颇有深意地晃来晃去,居高临下的视线笼罩着犯罪嫌疑人。“别激动,小伙子,”警探点了根烟,随即以他多年的破案经验向范湖湖发动攻势,“要想走出这扇门,光激动可不行。”男人首先提醒他,抗拒、抵赖毫无意义,警方有的是办法让人开口讲真话。负责唱黑脸的蜡皮蜥听得嘿嘿直笑:
“如果用老办法,”他龇牙咧嘴地说,“你这身板怕是扛不住。”
警探拍着范湖湖肩膀,告诉年轻人不必太惊慌,他凡事看证据,是公安系统有名的秀才、专家,以推理缜密而享誉警界。他乱提了几个问题,企图用拉家常的办法令范湖湖放松,却没给年轻人机会否认任何不实的猜测和说法。两位警官密切注意范湖湖表情所泄露的蛛丝马迹,观察他眼珠子是右移还是左移,从而推测真假,确定调查的方向。当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认为时机已到,便开始像福尔摩斯那样重现犯罪过程,编造犯罪动机,像吕洞宾扶乩般召唤真相。范湖湖这下才了解到,原来老主编死于财色纠纷。
“奸近杀。”年轻人嘟哝了一句,蜡皮蜥警官立刻记录在案。
“总之,嫌犯已锁定,她住你隔壁。目前仍然在逃……”
“是小臭美?”想到姑娘才十八岁,却跟一个万年树妖似的老怪物扯不清关系,史学博士大为感慨。
“没错儿,就是她。”
“她为什么杀人?”
蜡皮蜥警官发现,问答居然颠倒了,便对他们的嫌疑人呵斥道:
“别耍花招!六点钟前后,有人在小区见过你!我们已掌握情况,作案人至少两名。还在窗台找到你的指纹!”蜡皮蜥话音刚落,自己便后悔了:按照审讯手册传授的技巧,应该提精液,不应该提指纹。
“张警官,”年轻人喊道,“绝无可能!”
范湖湖明白对方在瞎扯。座椅的高度让人很不舒服,弄得他屁股发痒,腰背发麻。且不谈年轻人是否进过死者家,事实上其指纹从未被收集。他终于缓过劲来,脑筋能够转动了。“绝无可能!”
“先不提这个,”从范湖湖无法看到的角度,貌不惊人的中年警探白了同事一眼,“案发前两天,你有没有去过按摩女的租屋?”
“去过。”范湖湖回答。
“去做什么?”
“她们请我吃夜宵……”
“那个小臭美,给你看过什么东西?”
看是看了,可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会跟命案相关——即使想到那么一丝半缕,事情发展之迅猛,也着实出人意料。范湖湖恍觉时间在下沉,陷入了夏季的无底坑洞,因强拆酿成的盛世惨剧我们已看得太多,所以不该说谁尽丧天良,否则就拔高了天良;也不该说谁无比邪恶,这样就贬低了邪恶。凡是不该说的,皆宜闭嘴。当蜡皮蜥警官拿出那张溅满油星的破传单,往年轻人面前一摆,它咳珠唾玉的文采和横扫千军的笔势,再度让他震惊。
致启动强制拆迁的本镇拆迁户的一封信
拆迁户×××:
我处20××年2月30日下发的《强制拆迁公告》想必你已通读。你是否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巨大压力?这里,建议你举家不妨再掂量掂量,向有识之士再讨教讨教——法不容情,开不得半点玩笑!免得你在法律这个“包黑头”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扪心自问,对于你户的拆迁工作,我们耗时半年有余,倾注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和汗水。而我们于情于理的耐心工作被你置若罔闻,不得不让我们举起最锋利、最有效的尚方宝剑——法律。让法律来说话,让法律来搬掉拆迁道路上的绊脚石,让法律的光芒来照射你们这里的法制黑洞。我们可以底气十足地说:我们是在为捍卫法律尊严而不得不开罪你们!平心而论,这样的方式是我们无奈采取的,这样的结果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势必造成的损失是你们自己导致的!
法律是公正的,也是最无情的;拆迁是艰难的,但有法律做“护身符”的强制拆迁,必将势如破竹,一蹴而就!任何蛮横阻挠都必将徒劳无益,一味和法律对抗无异于螳臂挡车。无知无识、无法无天只能使你及你的家庭竹篮打水,欲哭无泪!只能沦为众人的笑柄和反面教材!今天,再诚恳奉劝你一句:悬崖勒马,赶快向法律低头!认清当前的严峻形势,抓住最后的有利时机,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放下一切不应有的妄想侥幸,主动与政府协商解决,尽快签约交拆。否则,后果堪忧,事实会让你们懂得法律的坚硬如石,饱尝法律的无情苦涩!
骛虚镇人民政府